季崢快速回到太桁仙門外,幾步之外,便又見金霧彌漫。裏麵傳來隱隱的打鬥聲,。


    季崢疾步上前,昔日世外仙境一般的地方早已經血流成河,斷臂殘骸隨意灑在玉石板上。著龍氣當中的怨氣過重,就連太桁門人也受其影響,與其他仙門的人纏鬥在一起,頗有殺紅了眼的架勢。


    他一眼便看見人群中的陸瀾與林少信。


    其實季崢與陸家兄弟接觸並不太多,但不知為什麽,這次他一眼就分辨出眼前的人是陸瀾。


    然而平素裏一項穩重冷靜的陸瀾此時仿佛傻了一般,懷中緊緊抱著一人,坐在亂局之中一動不動。


    林少信就守在他身邊,麵上不見了笑容。他幾次擊退攻來的修煉者,護著陸瀾。然而此地亂戰,林少信天賦雖高,也逐漸寡不敵眾,腹背受敵。眼看捉襟見肘時,季崢挽劍擋開了他身後的攻擊。


    “阿崢!”見季崢林少信鬆了口氣,眼中剛有一絲喜色,但餘光瞥見一旁的陸瀾,便又很快黯淡下去。他一臉怒氣地背過身去,向著一名伺機偷襲的人打出重重一拳。


    季崢看到陸瀾懷中抱著一個人時本就有不祥的猜測,此時看清那人模樣時心中也有些默然,最終別開了目光。


    陸瀾仍沒回神。他隻是看著懷中的兄長,眼睛又像是失了焦,根本沒在看任何地方一般。陸嶽的血還在流,沿著他的手滴滴答答地落下。血是熱的,軀體卻已冰涼。陸瀾稍一收緊手臂,陸嶽的肢體便是無力一垂。歪開的頭頸邊露出他的發帶來。


    兩兄弟相貌一模一樣,隻是氣質上稍有差別。陸瀾端莊雅正,陸嶽沒個正型,時常因莽撞惹出些麻煩。這小子卻挺疼弟弟,生怕惹了麻煩別人錯怪了陸瀾,特地與陸瀾分了發帶的顏色。陸瀾係白的,他係藍的。


    之後陸瀾還偶爾嘲弄陸嶽——雖說有這麽根發帶,旁人逐漸分得清他們兄弟倆了,可陸瀾還是沒少為陸嶽兜底,挨罰也總是一個人頂一半。


    陸瀾目光空洞地看著陸嶽,仿佛再多看一會兒,陸嶽便會偷偷睜開一隻眼,偷看自己的窘態。


    可惜並沒有,永遠都不會有了。


    季崢與林少信的背短暫一碰。季崢便聽見林少信低聲說道:“我與陸嶽師兄趕到的時候,正好看見陸瀾師兄為蘇師叔擋劍。然後,陸嶽師兄就衝上去了。”


    季崢沉默了一下:“蘇長老呢?”


    “他去別的地方支援了。攻山門的人雖然多,但修為都不算太高,就是想調虎離山。”林少信聲音裏帶了幾分哽咽,眼淚一直在眼眶打轉,卻未敢落下:“蘇師叔便讓我先守在這裏。”


    季崢點了點頭,沒再接話。


    金戈鳴響間,他能做的,或許也隻有暫時護住陸瀾與陸嶽的這一點寧靜的告別。


    有季崢相助,林少信壓力驟減。然而疲勞也令林少信的章法裏逐漸多了些破綻。季崢畢竟在萬鬼窟中待了十年,實戰修為比林少信要更強一點,一眼便看出他力有不逮。趁著敵手暫緩,他從儲物袋裏取出一支梅花,交到林少信手裏。


    那是方謙閉關前交給他的,上麵有那個人的劍氣,可以代季崢護一下林少信。


    方謙送給他的東西很多,零零碎碎的大多沒什麽用處,他每一樣都收在了儲物袋中。本以為自己在上麵寄托了恨,但分明隻是不舍而已。


    林少信不明所以的看著梅花枝,再抬頭時卻發現季崢已經走進了濃霧當中:“阿崢你要去哪兒?”


    季崢沒有回頭,聲音悠悠蕩蕩地傳了過來:“既然是因我而來的,也該由我來了結。”


    林少信心中一驚:“阿崢!”


    然而前麵已經看不見季崢的身影了。


    林少信想去追,但顧及到陸瀾終究沒敢離開。


    ……


    方謙持劍走到太桁仙門外時,飛雪落了他滿頭。


    “大師兄!”


    太桁弟子在見到方謙的這一刻起便仿佛從怨氣的影響中擺脫出來,暴躁的情緒也逐漸平息,被打亂的劍陣與攻勢重新集結。大師兄就是他們的主心骨與中堅。


    方謙一路往前走來。他的步伐很穩,一路行來,有許多別派弟子不知道是察覺到方謙對太桁弟子的士氣的影響,想著擒賊先擒王,還是覺得自己若一舉攻下這一代的修行魁首必能聲名大振過分自信,這使得方謙的眼前身後,刀光劍影不絕。


    可方謙便是這般從容,舉手投足間,反繳了他們的兵器。


    叮叮當當裏,方謙看到了戚長老。他手中緊握□□,肩上蒼鷹原本水亮油滑的豐羽在它與修煉者的纏鬥中禿了一大片,卻依舊驕傲。見方謙走到這裏,蒼鷹張喙長唳一聲,似是與他打招呼,隨即直接從戚長老的身上飛跳到了方謙的耳邊。


    戚長老卻是皺著眉頭的,言語中不掩飾地帶著些斥責:“你怎麽出關了?”


    方謙抬手便安撫了一下蹭過來的蒼鷹,微笑了一下:“差不多了,就出來了。總不能讓我閉關到地老天荒吧?”


    戚長老打量了方謙幾眼,見他已經是金丹巔峰逼近元嬰期。戚長老微微一愣,不愧是年輕一代魁首,再給他一點時間他會成為整個修仙界第一人。


    隻是這天地靈氣,前路勢必變得更加艱難……戚長老長歎一聲沒再多言。


    方謙展臂雄鷹猶豫了一瞬飛回到戚長老身邊,而方謙已經走進了金霧最濃鬱的地方。


    ……


    眼看季崢被方謙推出了龍氣席卷,蕭宸很是無奈。龍屍似也有些焦躁不安,緩緩遊動,蕭宸下意識地抬手,克製著自己對腐肉的厭惡,再又安撫著它。


    然而他並沒有等多久,不遠處便傳來了腳步聲。


    蕭宸抬眼。他方才還在想季崢既脫了困,現下自己該如何,不料還沒想完,他的好皇弟便又主動出現在他的麵前。蕭宸靠在巨龍的身上,真正仔細打量起對方。


    他這個弟弟倒是和他長得有幾分相似,不愧是他們家的種兒,眼底的狠辣和孤寂一點不少。


    蕭宸甚至有那麽一種感覺。如果這個皇弟毫無特異,平平常常生在宮裏,倒很可能討得父王的歡喜,成為自己的勁敵。


    幸好他生而不同。他得天獨厚擁有仙骨,便就注定隻能成為他們的養分,成為自己身後這條惡心玩意的口糧。


    有些東西就是命。


    蕭宸忍不住露出一絲輕蔑的笑:“你這是主動來送死?”


    季崢看了一眼巨龍,才將目光轉移到蕭宸身上:“我跟你走,帶著你的人,離開太桁!”


    蕭宸愣了一下,臉上的笑容更顯嘲弄。


    季崢的表情沉了下來,更顯陰鬱:“你不肯?”


    “隻是覺得我的好弟弟到底是個上不得台麵的孽種,實在天真得可愛。”蕭宸笑出了聲:“那些個仙門不過是借著本王的號令,妄圖吞下太桁仙門百年的積累,霸占太桁的靈脈。此時他們目的尚未達成,又怎會真的聽從我的調遣。”


    蕭宸似是笑累了。他撫拍了一下巨龍的身體,感歎道:“不過你肯束手就擒,總是件好事。去吧,你的食物來了。吃了他你便可以恢複正常。這一次,可別再把他放跑了。”


    巨龍毫不猶豫地想季崢遊去。渾濁的眼中映出季崢冰冷的神色。


    這一次季崢沒再拔劍。他甚至並不躲避,靜靜地站在那裏。隨著巨龍逼近,他直接合上雙眼,。


    他已經認出它了。哪怕它現在身體腐朽,形貌大變,怨氣將它的龍魂都扭曲,但他還是認出它便是自己和方謙曾經在幻境中遇到的那一條金龍。


    和他共情過的那一條金龍!


    胸中似乎一陣刺痛,緊接著,延綿的恨意與不甘便瞬間將季崢吞沒。季崢一時間分不清他究竟還是不是自己,亦或者已經成了巨龍的一部分。他腦中迷茫,隻有幾個念頭反反複複地折磨著他。


    好恨。他已死去多年,卻被迫困在這具腐朽的軀殼當中。


    好恨。他想到那個人的身邊去,盡管他辜負過那個人……不,那個人不就在自己的身邊嗎?


    好恨,好恨,好恨……


    季崢的額上滲出大片冷汗,洶湧的怨恨與憤怒令他幾欲作嘔。這種□□上的異常更令季崢的神智都仿佛要被湮沒。他幾乎是用盡自己最後一點力氣呐喊——不是的!他要找的那個人,那個會溫柔地伸出手腕,讓它好纏上去曬太陽的人,那個會將它蛻下的皮搜羅起來,帶著笑說給他製化形後的法衣的人……


    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他從頭到尾,都隻是在被欺騙而已!


    巨龍的怨氣似乎更加洶湧了。它下意識地回頭,望著被他護在身後的人。


    蕭宸含笑看著它:“不認得我了嗎?”


    他不是那個人!那個人已經死在了湖底,就連屍體都是他親手抱出來的!


    巨龍似乎無法承受這樣的撕裂。他恨,他困惑,他痛苦。他長吟著掙紮起來,洶湧的氣浪將季崢與蕭宸同時砸飛出去。龐大的龍身已然飛到了上空。


    蕭宸還沒落地便被林少珺接住了。他臉色慘白,伸手推開林少珺,然後取出一把匕首割開了自己的掌心。


    噠,噠……血腥味讓巨龍逐漸平靜下來。它渾濁的灰色雙眼更是晦暗,然後再一次鎖定了季崢。


    叮的一聲劍鳴。


    季崢望著驟然出現在自己麵前的方謙,剛剛空蕩的心仿佛一瞬間被填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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