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停了下來,那些太桁弟子卻被翻滾的龍氣與怨氣吞沒。季崢的眼裏隻餘下那片詭異的金霧,再看不到任何人,也聽不到任何聲響。


    季崢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肩膀,指節碰到了一截堅硬而光滑的木腿,不由鬆了一口氣。起碼……他還在自己身邊。


    季崢自有龍氣護身,但小木人卻隻能全憑修為強撐。木胎之身自然沒有仙骨,小木人隻能盡量將自己與季崢貼在一起。饒是如此,金霧稍有異動它也會覺得辛苦。也正因如此,小木人對金霧的動靜更是格外敏感,隱隱察覺到當中有什麽東西遊曳而過:“什麽東西?”


    季崢也回頭看了過去,脖子剛扭到一半,便被突如山海一半而來的威壓激得運起自身龍氣。


    金霧裏,一個頎長的身影逐漸清晰起來:“六皇弟,好久不見。”


    太桁仙門常年落雪,蕭宸雖說已經額外披了一件大氅,將大半張臉都藏在絨毛間,卻還像是覺著冷,手中捧著一隻精巧的暖爐。他看起來這般從容,仿佛這些帶著怨氣的龍氣都與他沒有任何幹係。


    他狹長的雙眼看著季崢,內中的眼神有些複雜。像是在俯瞰螻蟻,卻又藏不住眼底的嫉恨。


    同是皇室中人,憑什麽生而不同?


    季崢不敢怠慢,他一手按住劍柄,一手將肩上被龍氣衝撞得滿不自在的小木人撈回懷裏。他毫不畏懼蕭宸的目光,對著這張與自己有幾分相似的麵容,他並沒有什麽天生的親近:“我沒見過你。”


    蕭宸輕輕一歎,擰動著扳指輕聲說道:“皇弟這麽說可就太傷我心了,你的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


    季崢沒有回答,長劍森然出鞘,挽出一朵淒豔的劍花。


    蕭宸神色不變,足尖輕輕一點,便往後沒入龍氣之中:“你的食物已經來了,還不出現嗎?”


    一時間,龍吟大作。


    小木人身子一僵,下意識往季崢懷裏鑽。季崢單手護住胸口的小木人,一劍劈開眼前的金霧。這一次,金霧似乎真的被他的劍風驅散。蕭宸微微笑著。在他的身後,一道翻滾的濃鬱的黑氣似乎緩緩遊動。


    然後,季崢才看清。那是一條渾身纏繞著黑氣的龍屍。龍屍將身體收緊了一圈,仿佛已經腐敗了的龍首自蕭宸的頭頂緩緩低下。在它龐大的身軀映襯下,人顯得這樣渺小。


    它仿佛聽懂了蕭宸所言,灰色而汙濁的眼睛看向了季崢,裏麵既沒有殺意也沒有憤怒,平靜,亦或者說是一片死寂。


    龍屍身上繚繞的黑氣又仿佛黑色的火焰。蕭宸受其影響,身形似乎晃了一晃。他如今更冷了,這使得他那雙幾乎已經冷到開始發疼的手緊緊地貼在暖爐上。他的臉色蒼白而無血色,但神色卻很猖狂。


    季崢剛想說什麽,一股腥臭的風便向他撞來。季崢長劍一格,借著劍勢避過龍屍掃來的長尾。剛一站穩,季崢便又按了按自己的胸口:“你沒事吧?”


    “沒事。”小木人的腦袋露在衣襟之外,也算看了個分明:“不過這條死龍怎麽看起來有些熟悉。”


    季崢不明所以。他戒備地望著這具龍屍,但又莫名覺得自己能與這頭巨龍共情。


    他感覺得到這條龍的龍魂尚在,但身體已經腐朽潰爛,如今現身不過是被人強行催動。這曾經世間最為尊貴的象征,卻已經失去了言語的能力,殘存的靈魂中充滿了憤怒與痛苦。


    有那麽一瞬間,季崢覺得自己體內的龍氣也在因為憤怒而翻騰,叫囂著想要破壞一切。


    蕭宸伸出手,龍屍頓了頓像是在分辨眼前的人,然後乖順地低下了頭。蕭宸冰涼的手輕輕撫摸了龍首一陣,季崢感覺到內心的暴虐與壓抑也緩緩歸於平靜。


    “我很好奇。”蕭宸突然對著季崢說道:“皇族生來便不能修行,但你為什麽可以?如果皇弟可以回答本王這個問題,那本王或許可以保你不死,如何?”


    其實蕭宸的這個問題小木人也很好奇,太桁仙門並不少與皇家的接觸,皇族之人天生沒有仙骨,無一例外。季崢身負龍氣,毫無疑問便是皇族之後了,又有仙骨,就因為時主角所以可以隨便開掛,隨手亂寫?


    小木人對主角的這個屬性便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隻是眼下,顯然不是一個問話的好時候。


    小木人敲了敲季崢的手,示意他一會兒趁機離開,隨即從他懷中跳了下來。暴虐的龍氣壓的小木人晃了一晃,這才恍然覺得被人護著的感覺其實很好。


    但就算它隻是塊木頭,也照樣能護自家仙門弟子的周全:“我們仙門的弟子,與你何幹?怎麽你們上次挖的仙骨不好用?還準備再挖一回?”


    小木人成功牽住了蕭宸的注意力。蕭宸臉上撫摸龍首時的溫和此時業已全無,取而代之的是一絲淩冽——若不是因為仙骨,他們皇族作為人間至尊又怎會陷入如此被動的境地?


    不想季崢根本沒聽自己的,而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小木人不由氣急,卻突然被季崢傳音:“此地龍氣全由眼前龍屍操控,你千萬小心。”


    小木人說完不由一愣,也對啊,都是龍氣操控季崢又能躲去哪兒?行,木頭腦袋這個梗是過不去了。


    龍屍噴吐出一陣龍息,帶出一陣寒氣。


    蕭宸將麵目在大氅中埋得更深,望著小木人與季崢的眼神便也愈發陰狠起來,卻又有一絲病態的慶幸——也正因季崢身負仙骨,因此身後的龍屍即便未到十年之期,也能提前現世。


    他哼笑了一聲,漫不經心地說道:“還有呢?不過區區一枚替身,竟主動跳出來妄圖主持大局?還是,你在拖延時間?”


    龍屍再次動了起來,黑氣翻滾有如熊熊燃燒的黑色火焰。它圈著蕭宸與季崢的龐大軀體又收了收,晦暗的眼眸緩緩轉動,似乎在辨認蕭宸究竟是誰。隨即,它便本能地遊向了季崢,霎時間整個大地都像是在顫抖一樣。


    這頭龍生前就活了上萬年,此時方才顯露真仙的修為來。


    “是他?!”小木頭人跺了跺腳,雙手用力拍了下腦袋:“還閉關!再閉關就真的出事了!”他說著一躍飛向季去,同時將魂念洶湧地催動起來。


    季崢擋不住龍屍這一擊,甚至無法避開。但他眼神清亮,長劍卻是一個攻手起式。


    龍屍離得近了,屍臭熏得季崢幾乎睜不開眼。它巨口一張,仿佛一吸便能將這渺小的人類吞入口腹。


    季崢乘著這一陣腥風而起,卻未能入龍屍之口。他狠狠踏了一腳了巨龍的嘴,翻上頭頂,一劍猛刺,插入龍首有半截之深。巨龍對此卻毫無反應,反而一甩尾橫掃向踩在自己頭頂的季崢。


    “啪——”


    小木人終於趕上,阻攔在了龍尾掃到季崢之前,頓時粉身碎骨,僅留下一滴鮮血,微不可見。同時季崢覺得胸口一熱,一道金色的身影從他的體內飛了出來,將那滴鮮血融金了自己的身體。


    一襲白衣,麵如霜雪,一支粗樸梅花簪將滿頭青絲挽在腦後。


    不是方謙,卻又是誰!


    季崢覺得自己的呼吸都仿佛被眼前人奪走。似感受到他的灼灼目光,方謙還回頭衝著季崢笑了一下,眼睛裏似乎帶著整片星河。


    季崢下意識對方謙伸出了手。他想碰他,哪怕隻一下也可以。


    然而方謙卻伸手猛地一推,翻舞的袖袍甚至都沒碰到季崢,一陣氣流便將季崢推了出去,直往金霧之外飛去。就在季崢徹底看不清龍首之前,他看到那個方才猛地推開了自己的人,被龍尾掃過,徹底潰散。


    那一片光,那個笑容裏令他懷戀不已的溫柔,在他的眼中僅僅隻來得及停留片刻。


    季崢已被整個推出了這片金霧。隨即眼前的金霧便有如坍縮一般消失不見。季崢一眼便認出了這裏是太桁仙門前,他腦中隆隆,似龍屍猶自陰魂不散地壓碾。他知道那是神魂之力,可方謙的魂念怎麽會一直藏在他的身上?!


    他撫上了自己的胸口,隻覺得那裏空空的。仿佛陪伴了自己許久的東西突然失去了。


    舉目無人。可唯有這一次,季崢突然有了這麽多年都未曾有過的孤獨與彷徨。


    ……


    藏鏡峰,靈泉邊。


    斜倚在巨石上仿佛慵懶入睡的方謙猛地睜開雙眼,嘔出一口血來。


    魂念便是己身的一部分,即便他是金丹修為,能勉強壓製失去魂念帶來的損傷,這當中滋味卻也並不好受。而且那十年來的一線牽引,在剛才那一瞬間也已經全部消失。


    “怪不習慣的。”方謙蹙了下眉,隨即長歎了口氣。


    他抬手擦去了唇邊的鮮血,蹙著眉看向仙門的方向。末了微微一歎,持劍走下藏鏡封,看來很多事情真的不是想避就能避的開的。


    而且這一次,他師尊唐景辭並不在仙門當中。


    事到如今。


    他是太桁仙門大師兄,這個關也該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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