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長公主於朝上改元元初。元者,始也,初者,始也。


    是謂元初元年。


    元初元年正月初一,長公主帶著小皇帝,領著文武百官,在高祖皇帝廟祭祀列祖列宗。


    晉承漢製,漢承秦製,秦依周製。禮記中記載“建國之社稷,右社稷而左宗廟”,從宗周至今,曆朝曆代皆重視宗廟高於重視社稷。盡管大晉以右為尊,但仍然如此,隻是說作“左社稷而右宗廟”罷了。曆代皇帝未必年年祭祀天地,但一定要年年祭祀祖宗。祭祖本身是向天下昭告正統、明確君臣地位的一種行為。


    而獻酎金在祭祖中尤為重要。


    酎金製度同樣是傳自前漢。《說文》酎者,三重醇酒也。


    前漢文帝時有規定,於高廟祭祖獻酎飲酎時,諸王和列侯要按封國人丁數量獻金,每千口俸金四兩,餘數超過五百口的也是四兩,由少府驗收,此謂酎金製度。另外,偏遠藩國湊不齊黃金者,可以以犀角、玳瑁、象牙、翡翠等代替黃金。所獻黃金如份量或成色不足,諸王削地,列侯除國。


    前漢武帝時,以獻金份量或者成色不足為理由,奪爵一百零六,占前漢當時列侯數量的一半。此謂酎金奪爵、酎金失侯。


    之後的曆代皇帝仍然能遇到在獻酎金時缺斤少兩者,卻再也遇不到如此大規模的事情了。


    仁宗皇帝還在時,曾經和長公主感歎,為何再遇不到前漢武帝是那樣愚蠢的列侯了,哪怕獻金時再遇到濫竽充數的,要麽對方是個窮困潦倒的榮爵,實在是拿不出足夠的黃金,要麽獻金者還是個奶娃娃,根本分不清黃金和黃銅,被下人哄騙著獻了銅充數。


    總是找不到宰肥羊的好時機。


    多虧北地大捷和河東一案,無論是內務府還是戶部長官的國庫都十分豐盈,長公主也沒打算靠著酎金製度再從勳貴手裏撈一筆黃金,隻要明麵上過得去,稍微缺那麽一星半點,連最精打細算的陳太後都是不會苛責的。


    但,肉食者鄙這四個字能寫進左傳裏,是有足夠的理由的。


    長公主微微歎了口氣,看著眼前被堆在一起的金餅,顏色都是黃澄澄的,放在陽光下甚至可以反光。但實際上……她隨手拿起一個金餅放在手裏顛了顛,就知道重量不對了。


    大晉對於貨幣是有著嚴格規定的,一斤合十六兩,一兩合二十四銖,一個銅板重五銖,一個金餅為一斤。多一點少一點都是不行的。


    同樣大小的金餅和銅餅,重量是不一樣的。


    而她手裏的這塊金餅,至多隻有十二三兩。


    這也太過分了。


    先前已經有了一回河東案,殺了二十三家勳貴,平心而論,無論是長公主還是燕趙歌,都是不想再殺勳貴的,她隻是攝政長公主,而並非皇帝,能少殺還是少殺一些比較好。但這種自尋死路的,若是放過了,怕是要遭天譴。


    尤其是,新帝登基的第一次祭祀高廟,就敢做這種事。是覺得皇帝年幼,長公主攝政,而諸位朝臣一定會轄製她嗎?所以她不敢嚴懲此人?這到底是不將天家威嚴放在眼裏,還是不將她這個長公主放在眼裏?亦或者是,不將皇帝放在眼裏呢?


    自世祖皇帝以來,大晉還沒有用酎金製度嚴懲過勳貴們,這幫家夥大約是忘記了酎金奪爵四個字怎麽寫了。更是忘了,酎金不合規矩,可是會吵架滅族的。


    “去查一下,這裏麵哪一家所獻酎金最不合規矩。不論諸王勳貴。”長公主吩咐道。


    那內侍動都沒動一下,低聲道:“回稟長公主,最不合格的乃是福王所獻。”


    長公主心裏微微一動,問道:“差了多少?”


    “福王隻獻了二十三塊,並非是足金。”


    福王的封地在東海郡,封了三個縣,緊挨著廣陵郡,一共一萬八千戶,人丁大約有四萬有餘,按理來說要獻酎金至少四十塊。


    “福王啊……”長公主幽幽歎了口氣。


    世祖皇帝挑太子時,與代宗皇帝爭得最厲害的是禮王,幾乎就要壓過代宗皇帝了,也因此代宗皇帝更為防備禮王。對於比自己的長子還小幾歲的福王,代宗皇帝是當子侄看待的,自小多有照顧。也是年幼的福王說更信任三皇兄,三皇兄繼位的話,宗室的兄弟們一定能一生安樂。言語裏對著排行第四的禮王透露著濃濃的不信任,這成了決勝的砝碼,最後排行第三的代宗皇帝當了太子。


    代宗皇帝為了感謝福王,同時也是為了拉攏宗室,給福王又多封了一個縣。原本福王封地隻有兩縣,且都是在人煙稀少土地荒蕪的地方,是代宗皇帝皇帝親自下令將福王改封到十分富庶的東海郡的。禮王封地兩縣隻有九千人口,往下的沈湘江三王更是隻有一縣封地。


    這是否成了福王恃寵而驕的理由呢?


    “將這件事知會一聲太皇太後,再請大宗正來處理此事,不得姑息。”長公主斟酌了一下,吩咐道:“濟南王獻金多少?”


    “獻了三塊。”內侍頓了一頓,低聲道:“最重的一塊隻有十二兩半,長公主剛才拿的那塊便是濟南王所獻。”


    所謂自尋死路,大概就是指這個了罷。


    “將這件事也知會太皇太後,和禮王一並處理。”


    秦王係子孫這把刀,可是快得很。用來殺宗室,最利落不過了。


    處理完酎金的事情,長公主佯裝無事地繼續帶著群臣祭祀宗廟。


    依宗周時所定的昭穆製度,天子立七廟,諸侯立五廟,大夫立三廟,士立一廟,庶人無廟。天子立七廟,三昭三穆,與□□之廟七。因此,無論大晉有多少位皇帝,但隻有七位皇帝能被時時奉祀。


    南狩前的高祖皇帝、太宗皇帝、高宗皇帝、成宗皇帝,南狩時的穆宗皇帝,南狩後的世祖皇帝、代宗皇帝、仁宗皇帝,原先被奉祀的是這四位,但因為被尊為孝宗皇帝的先帝駕崩後要立廟,所以隻能委屈沒什麽建樹的成宗皇帝將神主牌依附在高宗皇帝廟中了。


    世祖皇帝繼位後,因為羞愧於祖宗的不要顏麵,致使諡法製度崩壞,因此廢掉了穆宗皇帝至世祖皇帝父親哲宗皇帝指之間的幾位皇帝的廟號,南狩前的皇帝廟號雖然沒有被廢,卻直接撤掉了本就不該擁有的廟享,例如性格懦弱、被權臣與外戚架空的寧宗皇帝。


    從太宗皇帝廟一路祭祀到才建造起來的孝宗皇帝廟,一整天幾乎就要過去了。


    長公主凝視著孝宗皇帝廟裏的神主牌,良久,才輕輕歎了一口氣。


    雖然比前世去的更早,但如今的結局反而更好,你的廟享還在,太子順利登基了,蔡國公和茂國公也還活著,大晉沒亂,天下太平。


    你說對吧,綜弟。


    按晉律,每至新年,官吏至庶民皆可以休沐十天,從前一年的臘月二十八至新年的元月初七。各衙門需要輪番休沐,必須要保證各衙門正常運轉。


    但有一些不在此列,比如各郡國的上計吏,再比如入京述職的地方兩千石。


    上計吏要在驛站裏隨時等候丞相的召喚,而入京述職的兩千石們也要等著宮裏召見。


    廣陵太守在驛站急得額上全是汗,嘴裏已經因為上火而起了一片水泡。


    大晉一共一百零八郡國,入京述職的有六位,先後有五位被長公主召見了,他曾親自上門拜見,問與長公主對奏大致內容,卻發現全然不同。


    譬如雁門太守,雁門郡原先是邊郡,後來成了內郡,不再常年駐紮野戰校尉部,但此處自前漢時便和匈奴你來我往地打,到現在仍然民風十分彪悍。長公主問的就是這一方麵,隻問百姓是否安居樂業,是否遊俠之風盛行。


    再譬如朔方郡,朔方郡如今為邊郡,卻幾乎沒有戰事,大約是因為此處有和匈奴鮮卑往來的集市。乃是世祖皇帝時設的,且明言告之匈奴,敢大軍來攻,永生都不再設置互市,於是匈奴戚戚然。長公主隻問互市狀況,匈奴人鮮卑人是否行凶,於此處進行交易的商賈是否上稅。


    至於其他,賦稅或是服役或是近些年的政績,一概不問。


    位於江南的廣陵有什麽?


    什麽也沒有。


    廣陵太守甚至不敢往此次受詔入京是不是有別的原因上猜。


    等到元月初五,宮裏終於來了傳詔的內侍,召廣陵太守入宮對奏。


    廣陵太守這才鬆了一口氣,乘著租來的馬車去了未央宮。


    他在馬車上仔細琢磨宮宴之前發生的事,洪家滅門一事上僥幸得以存活的那個孩子,竟然由平山君改封為鄧國公,還是過繼給曹康王為嗣子。因為不明所以,他特意去打聽了,才知道是平山君的妹妹合了太皇太後的眼緣,因為不好單獨過繼一個女兒,所以連帶著兄長一起過繼了。


    這算什麽理由?


    廣陵太守百思不得其解。姑且不說宗室裏到底有多少女兒家,但是這個妹妹就值得深思。洪家滅門是他一手做出來的,他記得很清楚,洪家的子弟,不論嫡庶,除了濟南王的子嗣之外都死了。為了將這件事做得隱秘,他親自去對了人頭數量,連剛出生的嬰兒都用布蒙死了。而濟南王和那位洪氏之間是沒有女兒的。


    就算這妹妹真是洪家的餘孽,那鄧國公的態度也太過奇怪了。按理來說他不應當知道洪家滅門一事的真相。他為了讓自己脫清幹係,乃是讓自己的親信帶著金子請了一夥無惡不作的賊人來做此事。殺了洪家滿門之後又帶著郡兵將這一夥賊人滅口,一個都沒有走脫。最後連那親信都讓他找由頭處死了,和親信交好的也都想方設法將人埋進了土裏。


    鄧國公到底從哪裏知道的這件事?


    這事唯有濟南王和老魯王王妃知道,故去的魯王興許是知道一點內情的,但魯王死了許多年了,鄧國公不可能是從他那裏知道的。濟南王和老魯王王妃也不可能會將這件事說出去。


    洪家滅門的事犯了十惡不赦中的不睦之罪,若是捅了出去,可是會被吵架滅族的。


    廣陵太守想了一路也想不明白。


    他哪裏知道,司鑒宏是重活一世之人。司鑒宏雖然不知道洪家滅門的內情,卻知道這件事和將自己兄弟趕出門去致使他的弟弟被餓死的濟南王息息相關,因此在長安動亂傳到魯地的第一時間,他就收攏魯地兵馬,然後踏破了濟南王府的大門,先將魯王王妃吊在橫梁上,硬生生將人吊死,才用刀子抵在濟南王脖子上,問洪家滅門一事的內情。濟南王自然知無不盡,便將一切都說了,到底是誰做的這件事自然也明明白白。可惜他以為自己說了真相能活一命,卻沒想到司鑒宏無論如何都不會放過他。


    隻可惜廣陵郡離魯縣路途不短,又是亂世,司鑒宏沒辦法興兵過去殺了廣陵太守,等到天下太平之後,司鑒宏再去廣陵,發現廣陵太守已經死了。


    ……


    長公主正在禦書房裏等著,原想看一看奏疏,再讓小皇帝養成喜歡看奏疏的好習慣,而不是像他父親一樣,整天當個甩手掌櫃。禦書房的地麵上撲了厚厚的毛氈毯子,小皇帝已經可以走了,就是還不穩當,要扶著東西,不然走幾步就要撲倒在地上。


    長公主一邊看自家侄兒走幾步就摔一下,一邊笑得十分開心,偶爾才看一下奏疏,原本主要是看奏疏的,這下竟然反了過來。


    燕趙歌在一旁坐著看奏疏,時不時寫上一兩句點評,再往長公主那裏看一眼,不由得搖頭。


    待看的奏疏不少,畢竟官吏休沐,天下大事是不會休沐的,每日裏往宮裏遞奏疏的朝臣也不會因為這幾日休沐就不遞。她前幾日回了薊侯府,過了節又祭祖,今日才進宮來。卻沒想到一進宮就要做事情,還是堆積了幾日的事情。


    “在北地的時候怎麽沒覺得養孩子這麽好玩呢?”長公主笑著問道。


    燕趙歌翻了個白眼,道:“在北地時,你一月攏共看過幾次孩子?最多晚飯後去看一眼,人家都睡著了還要你特地去看,看人家睡得香不香嗎?庭哥兒從蹣跚學步到啟蒙都是我一手教出來的。”


    因為不能直言皇帝名諱,宮裏諸如長公主太皇太後太後等都是以庭哥兒叫小皇帝的。


    “你在怪我不養孩子?”長公主哼了一聲,道:“我哪裏有空管孩子,和朝臣爭權還來不及呢。”


    “誰叫你當時不肯靠著我。”


    “那你也要靠得住才行。你一到北地,燕地軍民夾道相迎,趙地軍民雖然沒有這麽誇張但仍然心向你。兵權在你手裏,民心也在你手裏,廣南侯甚至親手將虎符交到你手裏,說讓你繼承父親意誌。朝廷手裏隻有半個京營八校,還非傷即殘,哪裏還敢靠著你這個大軍閥!”


    燕趙歌頓時停了手上的筆,在案上拄著下巴看著她,眼睛裏滿是笑意,問道:“那後來如何肯靠著我了?”


    長公主仔細想了想,道:“大約是覺得你這人靠得住。”


    “嗯?詳細說說?”


    “我原先以為你要做權臣,你不肯交兵權,又總是插手朝臣,我便和朝臣都防著你。等那次庭哥兒重病,氣息奄奄,朝臣議論是否要選人繼位,你居然想扶著有戰功的司鑒宏上位。司鑒宏一旦繼位,遲早會因為兵權的事情和你產生分歧,但你仍然選擇了司鑒宏,那時我就在想,你大約是靠得住的人。”


    燕趙歌看著她笑。


    長公主感覺自己的臉上有些燒,就扭過頭去看小皇帝,小皇帝正好扶著櫃子沒能扶住,一下子撲倒在毯子上,呈大字型趴在那裏。


    長公主頓時笑出了聲。


    燕趙歌提筆,拿過一張幹淨的紙,在紙上一邊寫一邊念道:“《晉書某某皇帝本紀其一》帝半歲而能行,步履不穩,時常跌倒,長公主見狀,大笑不止。”


    燕趙歌的語氣十分平穩,像是在讀史書一般,但小皇帝可能是感覺到了燕趙歌平穩聲線裏暗藏著的惡意,立刻抬起了頭,瞪著眼睛在禦書房裏來回看,嘴裏“啊”“啊”地叫著。


    燕趙歌繼續寫,道:“帝摔倒,長公主大笑而不扶,帝不能起,臥於地上,怒目而不知視其誰,喉中尖叫,其聲似獅吼虎嘯,又似鷹鳴,威嚴甚。”


    長公主捧腹大笑。


    兩人正笑著,有宮人進來稟報道:“長公主,燕侯,廣陵太守已到殿外候詔。”


    長公主點點頭,準廣陵太守進來。


    “我用不用回避一下?”


    長公主挑了挑眉頭,道:“回避什麽?回避你替我批閱奏疏這件事嗎?”她將賴在地上不肯起來的小皇帝抱起來,然後塞進燕趙歌懷裏,道:“抱著他,看誰敢讓你回避。”


    燕趙歌啞然失笑。


    片刻之後,廣陵太守趨步入殿中,伏地拜道:“臣廣陵太守拜見長公主。”


    長公主頗為冷淡地道:“請起罷。給廣陵太守賜座。”


    廣陵太守心裏咯噔一聲,嘴上恭恭敬敬地道:“謝長公主賜座。”才慢慢地起身,坐到內侍搬過來的座位上。他看到麵色不虞的長公主,還有一個抱著孩子的年輕男子,頓時瞪大了眼睛,眼珠子幾乎要掉了出來。


    那年輕男子皺了皺好看的眉頭,道:“你如何敢如此無禮的直麵今上?”


    這是皇帝?


    廣陵太守這才意識到被抱著的孩子就是當今皇帝,立刻脫帽跪下,謝罪道:“臣有罪。”


    長公主趁著廣陵太守看不見,回頭瞪了燕趙歌一眼,道:“本宮恕你無罪,起身罷。”


    廣陵太守才又爬了起來。


    “此番召你入京為何,你心裏清清楚楚,本宮就不多言了。”長公主緩緩道:“本宮知你曾任濟南太守,不知濟南如何?”


    廣陵太守心裏一陣發虛,心道莫不是想問洪家的事,便硬著頭皮道:“臣離任之前,仰仗天子恩德,濟南百姓安居樂業……”


    “本宮以為卿並非愚笨之人,卻裝傻充愣。”


    “微臣……微臣不知。”


    “洪家。”長公主站起身來,道:“是否要本宮明確點出來,哪一郡哪一縣的洪家?家主姓甚名誰因何遭難的洪家?”


    廣陵太守額上汗水淋漓而下,有心想說他半點都不曾知曉,但洪家滅門一事無論放到哪朝哪代都是大案,若不是借了親王的勢,他根本就不可能悄無聲息的壓下來。他道:“微臣,微臣知曉洪家。洪家一案,乃是於魯地流竄的賊人所為,殺了洪家上下一百餘口,隻為金銀,微臣已在當年率濟南郡兵,得東海太守相助,將賊人盡數斬殺,不曾有半個走脫的。”


    “也就是說,死無對症了?”


    “微臣不敢。”


    長公主冷笑一聲,道:“這賊人定是聽命於你,或是你與其有些旁的瓜葛,濟南王托你殺洪家滿門,你想借著魯王的勢力向上爬,便去做了。借賊人殺了洪家滿門,轉手又率兵殺盡了賊兵,於是便將自己從中摘了出來,是也不是?”


    廣陵太守咽了咽喉嚨,強裝鎮定地道:“臣,臣不曾做此事。”


    “好,好一個不曾做此事,你以為你做的幹幹淨淨,便不會有人得知了嗎?”長公主低聲問道:“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別忘了,還有一個漏網之魚。而如今,這個漏網之魚已經一步登天了。”


    廣陵太守立刻想到了如今為鄧國公的司鑒宏,他心裏慌得無以複加,但又持著僥幸的心裏。萬一呢?萬一長公主手裏沒有證據呢?如果有證據的話,現在就應該直接將他抓起來了,怎麽還會在這裏和他多費口舌呢?還不是因為長公主隻是猜測,而沒有實證。肯定隻是誆騙他的。


    長公主盯著他,凝視片刻,麵露失望,道:“廣陵太守,你定是以為本宮手裏沒有實證,所以在這裏詐你。可你以為本宮真的不能懲治於你嗎?你以為本宮不曾知道你在濟南郡為魯王做的、在廣陵郡為自己的做的那些事情嗎?便是殺十個你都足夠了。本宮要懲治的不是你。”


    廣陵太守暗暗鬆了口氣,心道果然是沒有證據的事,懲治的不是他?皇帝的話如果句句真實的話,怎麽會有那麽多被騙的自殺的大臣勳貴?他跪坐在地上,俯下身子拜道:“臣確實沒有做,請長公主明鑒。”


    長公主沉默片刻,道:“你出宮罷。”


    這就可以出宮了?他是來述職的,不問問廣陵嗎?隻為了洪家的事?鄧國公竟然這麽被長公主看重?還是說,長公主實則盯上了那位?


    “燕侯,送廣陵太守出宮。”


    廣陵太守又是一愣,燕侯?那個年輕男子是燕侯?長得十分俊俏的模樣,就是那個在河東殺得血流成河的燕侯?


    燕趙歌一直在哄著小皇帝玩,聞言將小皇帝放在榻上,小皇帝離開了她懷裏,立刻不滿地叫了起來。


    “回來再陪庭哥兒玩,好不好?”燕趙歌旁若無人地哄著小皇帝,食指和小皇帝的手握在一起。


    小皇帝用力地拍了拍榻上的墊子,轉頭到一邊去了。


    廣陵太守的心裏宛若驚濤駭浪一般。他隻知道燕侯得長公主看重,也得宮裏看重,還得到了兩代皇帝的背書,卻沒想到新帝也如此依賴燕侯。若是能攀上燕侯,定能青雲直上……


    燕趙歌起身,走上前來,伸出手對著廣陵太守做了個請的姿勢,道:“廣陵太守,請罷。”


    廣陵太守才意識到自己竟然還在座位上坐著,便立刻站了起來,對著燕趙歌道:“勞駕燕侯領路。”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了出去,待馬上要走出禦書房,廣陵太守不知為什麽忽地回了一下頭,就看到長公主麵色沉靜地看著他,道:“該讓太守得知,前些日子魯王次子進宮,狀告魯王王妃並濟南王,罪名是不睦。”


    廣陵太守腳下一個踉蹌。


    除非是十惡不赦的罪,不然是絕不可以告至親的,誣告至親是死罪,要判車裂。魯王次子敢告,那就證明,魯王次子知道了內情。


    但魯王次子怎麽會知道的?怎麽可能知道?他從哪裏知道的?


    容不得廣陵太守多想,長公主繼續道:“既然廣陵太守不願意戴罪立功,此職責我便交給魯王次子了。請罷。”說完便不再看廣陵太守了。


    廣陵太守愣愣地抬頭去看站在前方的燕趙歌,對方唇角輕輕勾了一下,對著他露出一個人畜無害的笑容來。不知為什麽,他猛地打了個寒顫。


    “廣陵太守,請罷。”燕趙歌又重複了一遍。


    廣陵太守僵硬著身子跟著燕趙歌向前走,一步,兩步,三步……忽地腳下一軟,“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他大哭著膝行爬回禦書房,對著長公主磕頭道:“臣有罪……臣有罪!罪臣認罪!”


    他在一瞬間就將利害關係想得明明白白了,既然鄧國公已經一步登天,又似乎得知了內情,定然是不會放過他的,遲早會想盡辦法將他折磨死,來為洪家滿門複仇。既然這樣的話,他還不如和長公主認罪,若是長公主信守承諾,他還能保住自己的命,就算長公主反悔,他大不了自盡謝罪,但能保全家人。不然若是抵抗到最後,怕是要落到全家抄斬流放的地步。


    長公主微微歎了口氣,對著燕趙歌道:“燕侯,將錦衣衛撤回來罷。”


    燕趙歌拱手道:“微臣領命。”便走出禦書房了。


    廣陵太守一邊哭一邊直打顫,心裏的驚懼無以複加。若是年輕人可能不拿錦衣衛當回事,但他是聽著錦衣衛的名聲長大的,知道錦衣衛的手段有多殘忍,便是這些年錦衣衛被廢,他也不敢掉以輕心。錦衣衛?要用錦衣衛做什麽?是不是他一出宮立刻就會被捉到錦衣衛昭獄裏去?那些刑罰都會加到他身上……


    “殿下!罪臣認罪!”廣陵太守以頭搶地,額頭都見了血。


    這就是不見棺材不落淚。長公主心道。什麽將錦衣衛撤回來卻是騙廣陵太守的,錦衣衛才剛複出,哪裏有那麽多的人手可用?


    “既然認罪,那邊說說罷。”長公主說道,看著廣陵太守抬起頭來,臉上眼淚鼻涕和鮮血混在一起的模樣,心裏一陣惡心,吩咐道:“來人,給廣陵太守打一盆水淨麵。”


    “罪臣謝長公主。”廣陵太守謝道。淨麵之後他的情緒顯得穩定了許多,仍跪在地上,道:“洪家一事,是濟南王所托,罪臣命人所為。長公主所言,皆是實情。隻是那些賊人並非與罪臣有所瓜葛,也不聽命於罪臣,那些賊人是從東海郡而來,據說作惡無數,手上人命不計其數,罪臣便命親信雇傭其,殺了洪家上下,之後又用濟南的郡兵殺了賊人。”


    長公主一邊心道果然如此,一邊覺得心裏十分絞痛。聽廣陵太守如此輕描淡寫地所說,她幾乎就要一劍劈了這人。若不是,若不是她不止有這一件事有疑慮……她強按下心裏的怒火,道:“你為何肯聽命於濟南王?”


    濟南王苦笑了一聲,道:“非是罪臣聽命於濟南王,是有人要罪臣聽命於濟南王。”他頓了頓,道:“長公主,罪臣乃是東海開陽人。罪臣求學之時家貧,父親早逝,得了貴人資助才得以繼續讀書。等到為官時,祖父母先後逝世,又是貴人出錢為罪臣祖父母收斂入葬。之後罪臣守孝六年,還是這位貴人為罪臣開門路,讓罪臣擔任濟南太守。便是如今,罪臣的寡母還在開陽住著。一為恩情,二為孝道,罪臣不得不如此。”


    東海郡的曲陽、開陽、建陽三縣,乃是福王封地。


    長公主已經意識到了這位貴人是誰,但她仍然問了一句:“這位貴人,是宗室裏的哪一位?”


    “是福王。”


    長公主皺起了眉頭。她早在看到比沈湘江三王看著還年輕的福王就應該意識到不對勁的,據她所知,為了讓代宗皇帝放心,福王從未習武過,甚至不肯讀書,隻知道吃喝玩樂,而被世祖皇帝斥為不學無術。既然隻知道吃喝玩樂,那沒道理仁宗皇帝都病逝多年了,福王的體格卻仍然這麽好。


    怪不得,怪不得福王的酎金短了這麽多,他對著皇位覬覦了這麽久,準備了不知道多少東西,卻沒有任何一個人發現,他如何不得意?他如何能不得意?


    代宗皇帝還對福王稍作防備,但仁宗皇帝和先帝可對著福王半點防備都沒有,仁宗皇帝隻顧著盯著燕侯,先帝又是個甩手掌櫃,她初掌權,哪裏會想到福王有這等心思呢?廣陵是富庶之地,前世蜀國公奪位又是否得了福王的助力呢?


    “福王為什麽要你去做這件事?”


    “罪臣不知。”廣陵太守道:“罪臣隻能聽命於福王,其餘一概不知。”


    “你還知道什麽?哪怕是一些蛛絲馬跡和猜測。”


    廣陵太守對著長公主伏地叩首,哀求道:“長公主,請您一定保全罪臣寡母。”


    “本宮一定。”


    “罪臣猜測,福王應當想要離間天家與皇家的關係。”廣陵太守低聲道:“顧太守病逝之前,福王就曾遣人送信給罪臣,讓罪臣早做調任廣陵的準備。從此推斷,罪臣以為,殺害洪家滿門或許也是福王一手推動的,讓魯王府與天家離心,與先帝離心。”


    長公主的身體猛地晃動了一下,她感覺大腦一陣眩暈,幾乎要站不住身體。她道:“還有什麽,一一說來。”


    “罪臣曾經去往福王府,拜見過福王世子。那時福王世子喝醉了酒,曾說過一句,便是曹王,也不過就是一條命罷了。”


    一條命,好一個一條命罷了。


    長公主臉色煞白,幾乎要暈倒了,強撐著扶住桌子吩咐道:“喚燕侯進來。”


    燕趙歌一直站在外頭,隻隔了一道屏風,什麽都聽得見,聽到聲音不等宮人傳話,立刻跨步進了禦書房,看到長公主臉色吃了一驚,連忙將長公主扶到榻上坐著。


    長公主心神耗費太多,靠著引枕,低聲道:“你替我問。”


    燕趙歌點點頭,看著廣陵太守,沉聲道:“曹王是怎麽回事?”


    “罪臣不知,罪臣隻聽到這麽一句話。”


    之後又問了些別的,廣陵太守皆一一作答,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又將問過的又問了一遍,回答稍有不同卻沒有出入。燕趙歌看向長公主,長公主微微點了點頭,燕趙歌便讓廣陵太守將這些事都寫在紙上,又讓他按了指印。


    “事關洪家一百餘口性命,又涉及到曹康王。你既然從禮王世子口中得知曹王,便應當知道曹康王是哪一位,於天家又有多重要,此事事關重大,我若放了你出宮,福王一定會暗害於你,最後死無對證,就如同你曾經做的那些。”燕趙歌道:“我將你送進錦衣衛昭獄,錦衣衛皆是我的人,便是蒼蠅也插翅難逃。此舉是為了保住你性命,並非是為了將你拿住問罪。”


    “罪臣明白。”廣陵太守將官帽脫下,又解開腰間的綬帶和裝著官印的鞶囊放在地上,低聲道:“錦衣衛拿人問罪,是從不需要解釋的。等此事了解,罪臣便自殺謝罪,請您保全罪臣寡母。”


    燕趙歌親自將廣陵太守鎖住,送進了錦衣衛昭獄,又命親信看住他,明令道:除自己和長公主之外,無論是誰,哪怕是太皇太後和太後親製,也絕不準見廣陵太守,違者全家流放。


    她辦完這件事,回了皇宮,長公主已經在晉陽殿裏躺著了,臉色好了許多,但仍然少了幾分血色,看得出心神消耗過甚,思慮過重。


    “詠月,我從前一直以為,曹王兄是因為積憂成疾才病逝的。我還曾私下裏看清曹王兄,竟然這樣就逝去了,並沒想到這其中會有福王的手筆。”


    燕趙歌抱著她,輕聲安撫道:“這隻是廣陵太守的一麵之詞,事情未必就是如此。”


    長公主搖了搖頭,道:“便是假的,此時從廣陵太守嘴裏說出來也成了真的。福王酎金不敬祖宗,又命人殺顧世澤,還有覬覦皇位的嫌疑。曹王兄的死就算和福王府一點關係都沒有,為了說服宗正府,支持皇家廢掉福王府,這個帽子也必須扣在福王頭上。我已經命人將訴狀送到壽寧宮去了。”


    燕趙歌長長歎了口氣,道:“如今隻能慶幸於,毒王從來不曾掌握兵權。”


    長公主靠在她懷裏,感覺到了深深的疲倦感。


    “我從前,為什麽會喜歡掌權呢……”


    “大約是因為從前沒有喜歡我。”燕趙歌輕輕吻了吻她的耳朵,道:“如今喜歡我了,就不喜歡掌權了。”


    長公主笑了起來,“你真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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