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初元年元月十一,禦史令上疏彈劾福王、濟南王酎金一事不敬先皇,濟南王犯不睦之罪,請長公主徹查。


    宗室大臣裏,福王站在第二個,僅次於大宗正溪南君,而濟南王卻沒在朝上。濟南王不學無術之名是人盡皆知的,仁宗皇帝也沒指望一個農民的兒子能有多大能耐,於是便默認了魯王係可以不上朝,但在這關鍵時候,濟南王被彈劾卻無法自辯,尤其是朝廷上幾乎沒有人和濟南王有交情,能為他說話,隻要長公主點了頭,濟南王落馬已經成了定局。


    大晉勳貴宗室千千萬,有幾個幹幹淨淨的?


    況且禦史雖然慣來聞風奏事,但事情涉及一位親王、一位郡王,若是敢不和天家通氣就彈劾,大宗正率先就會跳出來和禦史令對罵。但看大宗正沉默以對的模樣,顯然這彈劾是得到了長公主授意的了。


    福王沉默著,將官帽摘下來,輕輕放在地上,最後屈膝跪了下來。


    “微臣有罪。”


    福王張嘴就認了下來。


    長公主聽著,目光深深地看了福王一眼。雖然識趣是好事,但太過識趣的話,會讓人有一種心思被猜透了的感覺。皇帝的心思若是被朝臣猜的明明白白,那離被朝臣耍得團團轉就不遠了。


    “錦衣衛指揮使。”


    燕趙歌上前一步,道:“臣在。”


    “由錦衣衛負責,徹查此事。”


    燕趙歌應道:“微臣領命。”


    “廷尉。”


    廷尉上前一步,應道:“臣在。”


    “福王既已認罪,由卿依律處置。”


    廷尉應道:“微臣領命。”


    福王隨著甲胄在身刀兵在手的錦衣衛軍士出宮,老老實實地住進了昭獄。


    昭獄裏的環境自然比不得福王府,這裏不會充斥著淡淡的鬆香,也沒有下人無微不至的伺候,卻讓他有一種賓至如歸的舒服感。時至今日,他才終於踏踏實實地鬆了一口氣。


    天家什麽都知道了,沒有以謀逆之罪彈劾他,大約隻是因為蜀國公一案還沒有結束,若是又出了福王謀逆,天家定然會被群臣勳貴質疑的。就算不敢明著質疑皇帝,但一定有人敢質疑長公主。世祖皇帝北伐後這麽多年,都不曾出過宗室謀逆的事情,卻偏偏在你長公主輔政攝政之時有了宗室謀逆,一連兩次,還都是宗室裏的長輩。這難道不是上天給予的警示嗎?這難道不是長公主失德的體現嗎?


    一定會有人這麽覺得,接著就會有人試圖挑戰皇權,直至將大晉拖入爭權奪利的深淵。


    他妄想登上那至高無上的位置,卻不想得到一個搖搖欲墜的大晉。


    況且蜀國公伏誅,匈奴群龍無首,連西涼侯都不敢再蠢蠢欲動了,隻憑著他自己,又能做到什麽呢?福王府手裏可是一點兵權都沒有的。他可以偷著習武熟讀兵書,但手裏沒有兵,不知兵事,隻不過是紙上談兵罷了,區區一二百人的親兵死士還不被長安放在眼裏,但一旦超過五百,立刻就會引起長安的警覺。


    可妄圖以二百人起事?這又不是秦末亂世。


    所以,於是負隅頑抗,不如當機立斷,直接認罪。


    大晉沒有殺親王的傳統,連伏誅了的蜀國公一家也都好活著,隻是被圈禁了罷了。想來他最壞的結局也不過就是同蜀國公一般,但長公主沒有點明他意圖謀反這一點,便說明了這件事一定會被死死地按下去。從世祖皇帝以來便兄友弟恭的名聲,決不能壞在長公主手裏。


    最多,他被奪了爵位,將福國公傳給自己的世子罷了。


    福王躺在床榻上,慢慢閉上眼睛。


    再心有不甘,這也是最好的結局了。


    ……


    有魯王餘子親告和廣陵太守的證詞,定濟南王不睦之罪綽綽有餘,若非魯王王妃因為中風躺在床上起不來,連話都不能說,她也逃脫不得。先將濟南王整府八歲以上男丁送進昭獄裏,女眷並八歲以下男丁圈禁在濟南王府,燕趙歌再傳令濟南郡的錦衣衛徹查濟南王在濟南犯的罪行。


    這些事情都需要許多時間,急不來。


    趙太後得知此事之後落淚不止,福王是和仁宗皇帝一齊長大的,雖然是叔侄關係,卻宛如兄弟一般相處。她嫁給仁宗皇帝時,仁宗皇帝還隻是親王,常常說福王叔如何如何,卻沒有想到,他百年之後,他十分信任的福王叔竟然謀劃篡位。


    將陳太後喚過來,讓她教導小皇帝時,對著兄弟有愛,卻一定要藏著幾分防備之心,莫要再被蒙在鼓裏,做一個糊塗皇帝。又將兩位太妃喚過來,情真意切地說了一番關心的話,講兩位國公的未來,又隱隱暗含敲打,話裏話外都是將來做個安樂親王,如沈湘江三王那般便好,萬萬不可起其他心思,兄弟鬩牆,令祖宗蒙羞。


    這番敲打之後趙太後還覺得不夠穩妥,又將燕趙歌叫進宮裏來,問她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燕趙歌不知道趙太後在福王事上竟然如臨大敵一般,卻也感覺得到最近朝廷內外風聲鶴唳,幾乎草木皆兵。便十分謹慎地回道:“卯時上朝,退朝後回家讀書習武。等陛下年過六歲,便教導陛下讀書習武。再之後的事,外甥不知。”


    趙太後聽了有些失望,又不知道自己在失望什麽。她想了又想,感覺似乎哪裏缺了什麽,追問道:“沒別的打算了?”


    燕趙歌猶豫了一下,試探著道:“那,那外甥乞骸骨?”


    “你這孩子!”趙太後哭笑不得地道:“年紀輕輕地乞什麽骸骨,你若是都要乞骸骨,朝堂上的老臣恐怕都要入土了!我是問你和紹兒的事情。”


    燕趙歌眨了眨眼睛,道:“這事兒您該問禮部尚書,外甥哪裏知道詳情。”


    “你自己的親事怎麽一點都不關心的?”


    燕趙歌長長歎了一口氣,道:“外甥十分關心,外甥恨不得明日就成親,可外甥也不能追著禮部尚書的屁股問婚期是否定了沒有。”


    趙太後一想,倒也是,燕趙歌再怎麽關心也沒什麽用,畢竟這孩子是入贅的,便道:“那我去催催禮部尚書。”


    這下換燕趙歌哭笑不得了。


    禮部尚書還在挑著婚期,這日可能有雨水,那日看著不吉利,謹慎又謹慎地挑著,還沒出一個大概的結果,就被趙太後很隱晦地催了一催,希望能盡快挑一個良道吉日,若是能盡快成親,就再好不過了。


    禮部尚書懵了。


    這也太著急了啊!我能理解太皇太後您擔心長公主婚事第三次不成的心急如焚,也能明白去歲國家大事太多,急需一件大喜事來讓天下人轉移視線,但是!


    但是!這時間也太緊促了!長公主府還沒有建成呢!


    禮部尚書急得掉頭發,將七月之後的日子都劃掉了,著重挑選二月三月四月的,他挑來挑去沒個結果,頭發一把一把地掉,眼看著都要禿了,就更心急。


    有旁人見狀,提議道:“您不如去催催工部尚書,讓工部尚書和您一起著急,也好做個伴。”


    禮部尚書一聽此言甚是有理,便拿著日子去催工部尚書。


    工部尚書才剛從河東回來,河東的堤壩仍舊在建造中,隻是將水堵上了,但不夠穩妥。他又要盯河東堤壩,又要盯著長公主府,還有當今的皇陵待建,忙得不可開交。聽聞禮部尚書來尋他,讓他加快長公主府的建造速度,頓時氣了個仰倒:“禮部尚書!彼其娘也!”


    禮部尚書催了一頓,看工部尚書著急上火的模樣,感覺神清氣爽,頭發又變得茂密了。


    ……


    福王在昭獄裏住了四天,才等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蜀國公世子。


    福王看著蜀國公世子,神情不禁露出疑惑來。


    “今日是陛下生辰,整個長安都在為此而歡慶。”蜀國公世子解釋道:“福王府整個都被圈禁了,是沒人來看您的,我便請長公主允許我來昭獄裏看您。福王叔,今兒也是您生辰。”


    福王笑了笑,道:“沒想到還有人記得今日是我生辰,你有心了。”


    “非也。”蜀國公世子搖了搖頭,道:“並非是我有心記得,而是我父親記得。我父親記得宗室裏所有親王、郡王、國公的生平,他甚至能將逝去的宗室老人也記得清清楚楚,記住您的生辰也不足為奇了。父親以此來誠心拉攏宗室,都功虧一簣,輸得幹幹淨淨,您敗在長公主手裏,不冤。”


    福王沉默半晌,道:“你是來給長公主當說客的。”


    “是,我自請來為長公主當說客。長公主想將事情的來龍去脈,知道得明明白白,而我這個說客的身份,恰到好處。”蜀國公世子道:“大晉從來沒有殺親王的先例,連太宗皇帝時掀起反旗的楚王最後也隻是被圈禁,他被圈禁之後甚至又生了十幾個兒子。所以無論是我父親,還是福王叔您,都是無性命之憂的。”


    “既然如此,你為什麽要來當這個說客?”


    “因為我不甘心。”蜀國公世子微微一笑,道:“我父親說我祖父深恨世祖皇帝不肯信守承諾,沒有立他為皇太弟。我父親說這皇位合該是我們家的,他理所當然為太孫,於是生了窺伺之心,謀劃數十年。我不敢非議祖父和父親的意誌,卻也不想為此被圈禁一生,子子孫孫都活成廢人。”


    “能苟活性命,圈禁一生又有什麽不可以的?”福王反問道。


    “您不在乎自己被圈禁,也不在乎子孫?您舍得您的兒孫也被圈禁一生?若是有那還在蹣跚學步的,連長安是個什麽模樣都沒見到,就被圈禁在了高牆之中,此生再也不能見天日。您舍得嗎?”


    福王沉無言以對。


    “福王叔,如今隻有你我二人,您不如說一說您的想法,左右您說與不說,長公主都已經得知了您的準備。廣陵太守已經將事情吐得一幹二淨了,您和您的世子,都逃不了的。長公主隻是想問您一句,為什麽?”


    福王恍然,道:“原來是他。我兒早先就說恩威並施才是正道,我卻要威逼利誘,拿捏住他的寡母,若是廣陵太守的寡母出了什麽差錯,第一次反水的就是廣陵太守。如今看來,果不其然。是我糊塗了。”


    “您隻糊塗了一時,卻沒有糊塗一世。”蜀國公世子道:“至少到如今,您於廣陵太守,仍然有恩,而非仇怨。廣陵太守至今隻有一房侍妾,沒有娶妻生子,是為了什麽您也早該看明白了。”


    “為了不再受製於我。”福王長長歎了一口氣,道:“罷了罷了,既然已經滿盤皆輸,便是全說了又有什麽不可以?”


    蜀國公世子也鬆了一口氣。他站起身,透過那鐵質的欄杆,對著不遠處值守的獄卒道:“勞駕為我準備一些酒菜。今日為福王叔生辰,我當為福王叔慶生。”


    酒菜很快就準備好了,酒是混酒,味淡,菜的味道也十分一般。但勝在這些酒菜是錦衣衛準備的,毫無問題。燕趙歌接手錦衣衛之後明令:凡不明不白死在錦衣衛昭獄裏的,經手者不問職責不問緣由一律按死罪論處,其子孫流放,不得回長安。於是錦衣衛內部被狠狠地整頓了一遍,從買菜到送出去吃進嘴裏,都有專人看管,生怕出了問題牽連到自己的性命。福王也是因此才敢放心的吃菜喝酒。


    福王看著蜀國公世子吃了一口菜,又喝了一口酒,才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輕皺起眉頭,悵然道:“早知有今日,我如何敢起這般心思呢?”


    蜀國公世子麵上不顯,心裏卻呸了一聲,道:果然如長公主所說,不見棺材不落淚。早知有今日,你若是早知有今日,怕是要更做萬全準備了。


    “我是世祖皇帝幼子,比我三皇兄的長子還要小兩歲,前有太子大兄,後有三皇兄四皇兄爭鋒相對,爭權奪利都與我沒有關係。”福王慢慢地道:“我母妃是個聰明人,從小就教導我說,我已經沒有機會了,便是父皇肯以我為太子,有戰功赫赫的三皇兄和四皇兄在,我這個皇帝也遲早會被拉下馬的。我必須要讓所有人都以為我沒有威脅才行,母妃說的很對。


    “我年幼時喜歡玩樂,討厭讀書習武,我母妃便慣著我,父皇在時就做做樣子,父皇不在就讓人帶著我玩,還勸我父皇,說我既然胸無大誌,又喜好玩樂,就不必過於逼迫於我。總歸皇三子和皇四子都是極有才華的,不缺我這一個皇子。父皇那時已經年老了,雖然看不得我那副模樣,卻也認同我母妃的話。


    “後來太子大兄戰死了,太子大兄有三個兒子,都先後死在戰場上,太子大兄一死,這一脈就絕嗣了。於是我三皇兄和四皇兄爭鬥得更加厲害,父皇不知道如何抉擇,便來問我的想法,我的回答是母妃教我的,我說:‘三皇兄繼位的話,我一定能吃喝玩樂一世’。我沒提到四皇兄,也沒說四皇兄壞話,可不談,就是最大的問題。


    “三皇兄最後成了太子。三皇兄年長,本就占據了優勢,無嫡立長是規矩,偏父皇覺得應該公平相爭,這世間哪裏有公平可言?


    “父皇駕崩前,封我為福王。等三皇兄繼位,又給我改封地,封了三個富庶的縣。我很感激三皇兄,更對為我出謀劃策的母妃十分信服。三皇兄的長孫是在三皇兄登基那一日降生的,那孩子占了長子身份,又被記做嫡子,如此一來既嫡又長,大義有了,卻又聰明得很,勤奮好學。任誰見了都要誇上一句,連我母妃都誇。


    “我母妃說,這孩子隻要不死將來必成大器。如果你想成事,就必須要讓他死。


    “這簡直是無稽之談。我是跟著三皇兄長大的,三皇兄十分照顧我,又不曾猜忌於我,我怎麽能去暗害他的孫子?因此,我和母妃大吵一架,之後沒多久,母妃就去世了。我自責又愧疚,但我堅信,做這事是不對的。可到底,我信了母妃許多年,聽從她的話去做事許多年,這是我第一次違背母妃的要求,雖然違背了,卻還是在我大腦裏留下了深深的印記。


    “大約就是在這個時候,我潛意識裏覺得,隻要那個孩子死了,我就可以成事。


    “之後那個孩子,先封鄧國公,後改鄧王,最後封曹王。三皇兄想以他為太子的想法簡直昭然若揭。可越過兒子立孫子有違常理,三皇兄的長子又十分平庸,立也不是不立也不是。都說虎父無犬子,我父皇的幾個兒子,除了早夭的二皇兄之外都不是什麽善於之輩,我父皇為虎父,我等為虎子。而三皇兄這位虎父,卻生了幾個犬子。其中資質平庸的長子竟然是最為出色的了。


    “三皇兄為了曹王,立長子為太子,又內退禪位給太子。


    “我覺得曹王登基之後,一定能做個好皇帝,盡管他的父親隻是誌大才疏之輩。可那樣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人,竟然被被三皇兄的長子所不喜,他覺得曹王不類己,這多可笑?你一個犬父,生了虎子,卻深恨兒子不類己。曹王因此而悶悶不樂,三皇兄就是因為想讓曹王繼位,才立了長子,這卻成了長子不立曹王的理由了。我三皇兄因此而不肯放權。父子相爭,燕國便遭了殃。


    “我的世子和曹王年歲相仿,三皇兄讓我的世子入宮,給曹王解悶。我當然同意了,曹王一定是未來的皇帝,和皇帝交好,對我有利無害。我是三皇兄一手帶大的,性子也隨了三皇兄,我的兒子自然隨我,也和三皇兄有幾分相似,他很快就和曹王交好,成了至交好友。他在曹王府長住,住了許久,某天突然寄信給我說,事情成了。


    “我十分茫然不解,就聽到長安來的消息,曹王薨了。


    “這便是理由了。”福王一口喝幹了酒杯裏的酒,覺得不太過癮,又給自己倒了幾杯痛飲,神色顯得十分放鬆。


    蜀國公世子沉默半晌,道:“我隻知道一人做事一人當,卻從來沒有聽過,父親犯罪讓兒子定罪的道理。我幸好不是你的兒子。”


    福王笑了一聲,道:“你父親如果謀害了當朝太子,罪行被揭露出來的話,也會選擇如此的。”


    言下之意便是,曹王之死確實是福王所為,卻推給了自己的兒子。


    “我父親不會。”


    “此罪若是在我身上,整個福王府都要被廢掉,廢爵除國,別說國公爵爵位,連封君都沒有。但如果隻是親王世子所為,處置了親王世子即可,我福王一係,還能再傳下去。”


    “我父親不會。”蜀國公世子又重複了一遍,道:“你以為我為什麽會來到這裏,我為什麽會知道你生辰,皆是我父親所說。”


    福王心裏漸漸生了不妙的感覺。


    “謝福王叔相助,助我蜀王係複爵。”


    謀逆是大罪,哪怕是世襲罔替的爵位,犯了謀逆之罪都要廢掉爵位,親王更是不可赦免的。按理來說,蜀國公府如今的人已經沒有機會再繼承蜀國公了,被圈禁幾代之後大約就會被放出去,從那之後就隻是庶民,而非宗親。但長公主給了恩典,隻要能從福王嘴裏套出來實情,蜀國公爵位不廢。


    原本不屑一顧的蜀國公立刻就讓蜀國公世子來套話了,左右死道友不死貧道,與其你我都死,不如你死我活著。


    福王臉色變了,咬牙切齒地道:“你是來套我的話的?”


    蜀國公世子忍不住笑了,道:“我真是沒想到,你這樣的廢物也敢肖想那個位置?連我蜀國公府都輸了,你憑什麽贏?你是不是覺得我蜀國公府滿盤皆輸,而你福王府至少能保住國公爵位?別妄想了。”


    他神情輕蔑地看著福王,輕聲道:“你知道長公主許諾我什麽嗎?長公主許諾我,我父親和我的兄弟雖然要被圈禁一生,但我的兒子可以被封蜀國公世孫,等我父親去世,他便可以繼承蜀國公之位。他將被養在宮裏,和皇帝一起長大,情同手足,所需的代價,隻有那麽一點點罷了。”


    福王很想問問代價到底是什麽,可他問不出來,他隻覺得腹部絞痛得厲害,痛得他額上全是汗水,眼前的景象也漸漸模糊了,最後倒在了地上。


    “你怎麽會,你怎麽敢在這裏……”


    你怎麽敢在錦衣衛昭獄裏殺我?


    燕侯如何會允許你這樣殺我?


    他趴在地上,模模糊糊地,看到蜀國公世子靠著牆癱坐在了地上。


    原來如此,原來這就是你所謂的代價。


    酒菜裏都下了毒,福王喝了太多的酒,發作的自然就快。而蜀國公世子酒喝的不多,發作的便慢。可到底是至死的毒藥,無論快慢,都是沒救了的。


    “隻酎金的罪名,殺不得你,曹王的事情翻出來,恐怕也沒有證據,宗正府也會攔上一攔,殺一個濟南王就足夠了,兩王並殺會惹得天下非議。可我殺了你,我的兒子還能保住爵位。”蜀國公世子哈哈大笑,又被湧上來的鮮血嗆得咳了幾聲:“咳咳……燕侯……燕侯——!”


    前頭送酒菜的那個獄卒聞聲又走了過來,福王瞪大了眼睛,看著臉色黝黑的獄卒撕下貼在下巴上的胡子,又用帕子擦了擦臉,就露出一張頗為年輕的麵容來。


    “你們……你們算計我……”


    “不算計你算計誰?洪家滿門因你而死,顧世澤也是因你而死,你不死,我如何交差?”


    福王喉嚨裏嗬嗬作響,身體不停地抽搐,繃得緊緊地,最後頭一歪,沒了氣息。隻是死不瞑目,眼睛瞪得像是金魚一般,張大了嘴巴,神情恐怖極了。


    燕趙歌將擦臉的帕子丟在福王的臉上,遮住那可怖的麵容,又看向氣息奄奄的蜀國公世子。這酒菜裏下了毒,如果錦衣衛的人將人毒死的話,罪責就成了錦衣衛的,她先前的命令就成了笑話。但如果是蜀國公世子自己做下的事情,那罪責自然由他自己承擔。


    可蜀國公世子不吃酒菜的話,福王是絕不會吃的。


    那酒菜其實是蜀國公世子自己帶過來的,毒也是蜀國公世子下進去的,隻不過是先交到燕趙歌手裏,再讓假裝獄卒的燕趙歌送進去,蒙騙福王罷了。


    “答應你的事,我們都會做到的。”


    蜀國公世子緩緩閉上了眼睛。


    燕趙歌輕輕歎了口氣,叫人進來為福王和蜀國公世子收殮屍體。


    至於蜀國公世子為什麽要個福王下毒,又為什麽寧可連自己一起殺也要殺了福王,那她可就不知道了。宗室之間的恩怨,和她外戚有什麽關係?


    這不是宗正府的職責嗎?


    大宗正溪南君看著兩具屍體,懵了半晌,看著燕趙歌幾乎是咬牙切齒地道:“燕侯,好手段。”


    “不敢當大宗正如此誇讚。”燕趙歌對他的誇讚一概而受,十分有禮地道:“請大宗正將屍體帶到該去的地方罷,留在錦衣衛裏,怕是就丟到亂葬崗去了。”


    溪南君氣得眼前一黑。他從前怎麽就覺得這燕趙歌是個好的呢?他簡直瞎了眼,這小子哪裏好了?從頭到腳都是黑的,心也黑。


    溪南君沉著臉命人將屍體抬走了。


    燕趙歌若無其事地吹著口哨,目送溪南君走遠。


    福王已死,罪名卻不能免除,依福王自己所說,福王世子暗害曹康王一事,已經是證據確鑿了。暗害當朝儲君是與暗害皇帝同等罪名的大罪,如果福王肯自己扛下來,此事還牽連不到福王世子,可福王偏偏要自作聰明,讓自己的世子頂鍋,這下連福王世子也逃脫不得。


    最後福王府能落得什麽下場,是擇一子繼承福國公爵位,還是直接貶為庶人,就要看廷尉那邊如何依律論處了。


    廣陵太守被從昭獄裏放了出來,按律他是要被奪取功名,判車裂的,但廷尉念在他尚且有一年邁的寡母,無妻無子,又沒有叔伯兄弟可以代為照顧,便準許廣陵太守戴罪歸家,奉養母親,等寡母病逝,便依律執行。這般結果隻自己在了廷尉衙門的文書裏存檔,卻並沒有昭告天下,也是為了讓廣陵太守的寡母能安享晚年。


    廣陵太守走到如今的地步,值得憐憫,但罪不可赦。


    長公主原本是想將廣陵太守圈禁在長安的,是司鑒宏建議,讓廣陵太守戴罪歸家奉養母親。洪家滅門的主謀是濟南王和福王,福王已經死了,濟南王獲罪在即,廣陵太守不過是福王手裏的工具罷了,和刀兵一般的東西。與其讓他和寡母一起惶惶不可終日,不如準他歸家,懷著愧疚之心給母親養老送終,也算是一種懲罰了。


    長公主覺得有理,便應下了司鑒宏的建議。


    等過了元月十五,長公主點了一位兩千石官吏去廣陵赴任,另遣一隊虎賁營將士送廣陵太守歸鄉。


    廣陵太守站在未央宮宮門外,看著朱紅色的大門,跪下重重地磕了幾個頭,低聲道:“罪臣謝長公主恩典。”


    司鑒宏在長安城牆上看著廣陵太守被虎賁營將士護著走遠,感覺渾身都一陣輕鬆。


    饒恕並沒有那麽難。不是饒恕仇人,而是饒恕當年那個無能為力的自己。如果他前世就懂得饒恕的話,懂得饒恕無辜的人,他最後絕不會走到舉目無親的下場,更不會淪落到自盡的地步。


    廣陵太守會在虎賁營的暗中看守下,為寡母養老送終。再之後他是死是活,司鑒宏已經不在乎了。


    他罕見地輕鬆地笑了笑,又進了宮,長公主正在禦書房裏等他。


    “釋懷了?”


    司鑒宏點點頭,道:“這一回是真的放下了。”


    長公主知道他說的這一回是對比前世,他雖然殺光了自己的親人,大仇得報,卻仍然覺得空虛,沒有那種得償所願的暢快感。既然司鑒宏已經放下了,那他這一生安安穩穩地過下去,就可以了。


    洪家的事是司鑒宏的心結,就如同廣南侯於燕趙歌而言,都是如鯁在喉的心結。


    “既然已經放下了,去見見濟南王罷。總歸他是你父親,說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也好送他上路。”長公主輕描淡寫間,就定好了濟南王的結局。


    司鑒宏想了想,又搖了搖頭,道:“不見了。他不是我父親,我已被過繼出去了,曹康王才是我父親。”


    長公主看他說得認真,並無任何躲閃之意,知道這是司鑒宏的真實想法,也就不勉強他。司鑒宏既然已經決定和濟南王府分道揚鑣,就沒必要因為親緣關係再扯在一起。


    “如此便好。您若是方便,照顧一下濟南王世子罷,他是個好孩子。”司鑒宏道。他想起前世他在濟南王府揮起屠刀的時候,濟南王世子跪在地上,哭著求他不要殺無辜者,就算要複仇,也不必殺害那些還懵懂無知的孩子,可司鑒宏那時殺紅了眼,哪裏聽得進去,手起刀落就將濟南王世子劈倒在地,又去後院將人殺了個幹幹淨淨,至於死在他手下的到底是些什麽人,又年歲多少,根本記不清楚。


    可濟南王世子才隻有十幾歲,他的那些弟弟又能大到哪裏去呢?


    這到底是他欠下的債。


    長公主應道:“我已經決定將宗室裏的適齡子弟都送進學裏去,另辟一處地方,專門用來教導宗室子弟,一心向學的便調入太學,若是虛度光陰,就在一處混著罷。我答應了蜀國公世子,讓他的兒子入太學讀書習武,濟南王世子若是肯學,也一並入太學。”


    “多謝您。”司鑒宏拱手謝道。


    他出宮的時候正逢夕陽西下,街上角落堆著雪,叫賣聲遠遠傳來,又看得見遠處的嫋嫋炊煙,紮著總角的孩子在落日的餘輝間躲藏著,打鬧著,嬉笑著。


    煙火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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