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放學,秋實坐車一路從學校來到位於西單小石虎33號的“民族大世界商場”。


    這裏美名其曰“商場”,其實就是國立蒙藏學校舊址改成的大賣場——以經營價格低廉的時尚服裝鞋帽為主,各種流行的小玩意為輔。是那些手裏閑錢不多,但又愛臭美的年輕人來西單最喜歡逛的地方。


    秋實下了車,走到掛著綠底金字招牌的門口,然後隨著人流艱難地往裏擠。從去年正式開始實行雙休日後,每到周末這裏就沸反盈天的。


    人群裏的秋實比別人都高出一大截,條兒又順,模樣又出眾,稱得上是木秀於林。不時惹得姑娘們目光裏的驚豔跳起,彈在他的臉上主動示好。隻是被看的人渾然不覺,白瞎了陣陣的秋波。


    而徐明海攤位前此刻正值賣貨高峰期。他被迫舌戰群儒。


    “哥們,真便宜不了。我又不是老板,就一看攤兒的。給你便宜了,工資就沒了。月底喝西北風啊?”——這是應付侃價的。


    “姐,那一般的我就不給您推薦了。你看看這個,出口轉內銷的。”——這是碰上了挑剔的主顧。


    “試不了,我這一畝三分地兒轉身兒都費勁,怎麽讓你試裙子?”徐明海百忙之中連喝了好幾口水,皺著眉,“妹妹,你要不拿一件去西口的公共廁所試吧。不滿意再拿回來,我給你換。”


    嗯……這是碰上要寬衣解帶的了。


    “帥哥,這不是有簾兒嗎?幫我擋著點兒不就得了。廁所裏人那麽多,我要一不留神磕著碰著,你不心疼啊?”妹子嗔笑,“你這人怎麽這麽保守啊?”


    徐明海翻了個白眼,心說哥哥我前衛著呢,說出來嚇死你!偏這時,一旁傳來熟悉的聲音。


    “我幫她掛簾子吧,你忙你的。”


    三年前那次意外後,秋實向學校提出休學。班主任和年級組長知道他家的情況,再加上他跳過級歲數本來就小,休學一年也不耽誤什麽,便隻要求“監護人”在申請書上就同意辦理。


    秋實左思右想,最後把“監護人”的帽子戴在了九爺腦袋上。


    九爺愈發老了,雖然身子骨還算硬朗,生活上也能自理,但糊塗起來不認人的時候越來越多。


    秋實拿著申請書,鼓足勇氣把事兒從頭到尾複述了一遍。越說動靜越小,到最後幾乎失聲。可九爺卻難得的清醒了,他把青筋凸起的手撫在秋實肩上歎了口氣,不說不問,直接大筆一揮,認了這個“監護人”。


    而徐明海也跟爹媽正式攤牌,說畢業後想直接下海掙錢。


    對於自己兒子壓根不是學習這塊料,李豔東算是認了命。反正高中畢業在當時也是說過去的學曆。東邊不亮西邊亮,保不齊徐明海就是個經商奇才呢?這麽一想,她也就不較勁了。


    徐明海有陳磊廣州那邊供貨商的電話,後來聯係上交代了情況,人家對方也唏噓不已。看在後生仔孤苦伶仃的份兒上,同意把原來訂的“做貨”換成價值相當但相對低檔些的“大貨”。


    貨發過來,徐明海當時一個沒本兒的未成年人,愣是敢開車帶上秋實和成捆的衣服直接奔向海澱區各大高校門口,支起後備箱就吆喝起來開賣。


    徐明海臉皮厚口才好長得帥,外加上身邊杵著個負責收錢的衣服架子,一下就把周圍賣毛雞蛋和手套襪子的小商小販比了下去。


    擺地攤薄利多銷,成本低,靈活性強,收益可謂是立竿見影。唯一的風險就是時不常被城管追著大街跑。以至於給倆人造成了無法磨滅的心理陰影,連平時壓馬路見著個穿灰製服的都本能想溜。


    “民族大世界”的買賣是居委會的幾個大媽幫忙搭的橋。離家近,攤位費收得也便宜。雖然檔次遠遠比不上曾經的隆福大廈,但給國家納稅,是正正經經的“個體戶”。


    此刻,“個體戶”徐老板盼了一天,終於聽見某位高三生的聲音。他扭頭見秋實背著書包出現在攤兒前,沒好氣兒的臉上立馬泛起一層厚厚的冰糖渣子。差點把那位鬧著要試裙子的妹子齁一跟頭。


    “今兒夠早的,”徐明海接過對方沉甸甸的書包放在一旁,“沒上晚自習?”


    “嗯,老師開恩。”秋實說著,走進去彎腰拾起封門用的白布,一抬胳膊就擋住了妹子,隨即裏麵便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都上棉服了?”秋實低頭看了看地上剛到的貨。


    “看天氣預報說這兩天有雨,”徐明海說話間就賣出兩件t恤,“一場秋雨一場寒,天也該涼了。”


    這時趕巧賣飯的推著小車路過,徐明海趕緊招呼阿姨,又問秋實:“想吃什麽?”


    秋實老實不客氣:“想吃肉。”


    於是徐明海要了四個葷菜盒飯。


    裏麵的妹子也終於換好裙子走了出來。她挺胸收腹道:“好看嗎?”


    “好看好看,仙女下凡。”徐明海忙著給人家付盒飯錢,頭都沒抬。


    “切,”妹子把一記白眼還了回去,衝著秋實問,“你說呢?”


    秋實認真點評:“挺有氣質的,像“為愛癡狂”裏的劉若英。”


    妹子倒吸一口涼氣:“哇塞!你可真有品位。我就喜歡劉若英,覺得她特文藝,特有範兒。”


    徐明海趕緊就坡下驢:“那就穿著走唄!”


    這話正中妹子下懷,她點頭:“成,我就不換回去了,老板給個袋兒。”


    秋實忙幫她換下來的褲子裝好。妹子連價都沒侃,十分痛快地付了錢,拎起袋哼著歌,走了。


    “果子你可以啊,”徐明海端著盒飯說,“我以後就拿’劉若英’仨字兒當誇人的詞兒了。這位幹嘛的?唱歌的還是演電影的?”


    秋實接過盒飯:“雙棲。”


    “懂了,一個人掙兩份錢。”徐明海概括總結。


    倆人正說著,外麵淅瀝瀝下起雨來。看來天氣預報沒蒙人。


    “民族大世界”沒有頂,隻有一小間一小間密密麻麻的平房。行人被雨一澆,沒處躲也沒處藏,立馬四散逃竄,幾分鍾後便隻剩一地泥濘。


    “哎,老天爺真是見不得我掙錢。”


    這邊的下水係統曆來堪憂,徐明海一麵埋怨老天爺,一麵非常有經驗地在門口堆起沙袋,反手關門掛簾。剛剛還喧囂擾嚷的市場一下子變得無比靜謐,屋裏也暗了下來,唯有雨聲愈來愈大,漸有瓢潑之勢。


    買賣一時半會是做不成了,倆人於是找了些報紙鋪在地上直接坐下。秋實打開四個白色塑料泡沫餐盒,雜亂的鬥室立刻被飯菜的厚重香氣填得滿滿當當。


    “也挺好,咱能踏踏實實吃個飯。”徐明海把一次性筷子替對方掰開,蹭了蹭上麵的毛刺,“上了一天的課,餓了吧?”


    “嗯,下午就餓了。”秋實猛扒了幾口飯,然後啃著紅燒雞腿,笑著說,“徐老板真大方,盒飯都四個四個地買。”


    徐明海隻瞅著狼吞虎咽的人發愁:“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再這麽長下去可怎麽是好。”


    秋實抬起頭拿油乎乎的嘴快速親了徐明海一下:“那你就叫我哥,我疼你。”


    徐明海無端端紅了臉。這孩子,真討厭!


    “哥,”秋實往嘴裏繼續送飯,“今天老師跟我說了報誌願的事兒。”


    “這麽早?”徐明海問。


    “我以前跟她提過大學想去廣州上,今年正好學校有x大保送的名額,所以陳老師就跟我聊了聊。”


    徐明海心中一跳:“你怎麽想的?”


    “現在的情況……畢竟跟以前不一樣了。”秋實吃飯的速度漸漸慢下來,“你這攤兒生意挺穩定,離家又近,叔叔阿姨也放心。而且,我要是在北京上學,就可以申請走讀,照顧九爺也方便。”


    那就是不惦記去廣州了,徐明海認同地點了點頭。


    九爺比起三年前,健康狀況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惡化著。去醫院看,大夫說,沒什麽大毛病,隻是“老了”。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蘊含著無力回天的惆悵。人要是不死不老多好?永遠年輕,永遠相愛。


    神憫世人,不見白頭。


    吃著吃著,秋實一不留神把雞腿骨頭掉身上了。


    徐明海不由得“嘖”了一聲,說了句“真是個漏嘴巴”就放下盒飯幫對方把外套脫下來。結果一抖落,從兜裏掉出幾個小小的塑料包來。


    徐明海撿起來一看,傻眼了。


    “不是,果子,你這,內什麽,哪弄來的?”


    秋實歪頭看了一眼,理直氣壯道:“哦,剛才走到路口的時候,人家塞給我的。”


    “光天化日走大馬路上,人家往你兜裏塞避孕套?”徐明海不信。


    “好像是街道計生辦搞活動,免費提供,見人就給。不是我主動要的。”秋實咬著筷子頭問,“大馬路上發避孕套怎麽了?計劃生育是基本國策,你有意見?”


    “……”徐明海心說這上綱上線的毛病都跟誰學的。


    秋實又故意學剛才那個妹子:“你這人怎麽這麽保守啊?”


    徐明海覺得自己腦門上像是被刺了四個字:封建餘孽。


    秋實見對方不說話,便把吃得幹幹淨淨的飯盒放去一旁,然後跪著湊近徐明海,用略顯沙啞的聲音問:“那你知道這個怎麽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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