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實一把拽住徐明海的胳膊,跟對方說:“大媽,這車帶著我們全家人死裏逃生過,您當是給我留個念想吧。”


    陳鑫就坡下驢:“念想歸念想,你擱心裏就完了。不是大爺非得跟你掰扯,反正你歲數小也考不了本兒,不如讓我開走,送我們家老太太去醫院什麽的也方便。”


    李豔東這時剛要開罵,小七早在一旁也坐不住了。他“噌”一下站起來:“您二位要是不嫌棄,我開警車帶老太太上醫院行嗎?到時候再給您哇啦哇啦弄個警鈴,長安街上一跑,跟“追捕”似的!那感覺,沒治了!”


    陳鑫臉色一變:“嘿!七兒,我也是打小看你長起來的!你他媽的可別拉偏架!”


    “操,小時候你還少欺負我了?要不你以為我立誌當警察是圖什麽?”


    兩撥人越吵越凶,眼瞅著小七穿著警服就要動手。


    秋實深深吸了一口氣,大聲說:“大爺,這車就當是我跟您買的。等賠償金到了我一起給您。叔叔阿姨們忙前忙後都累好幾天了,您讓大家夥兒吃了飯早點回去休息,行嗎?”


    台階有了,媳婦捅了陳鑫一下,後者也就不再七個不服八個不忿了。兩口子緊接著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場麵話,表示回去跟“老太太商量商量”就先一步走。


    這頓飯吃得大夥兒喉嚨裏全都像腫起個大包,噎得難受。世間的事大都如此,人落一難,豺狼虎豹就聞著味兒來了。


    回去的路上,李豔東跟秋實掏心窩子:“傻孩子,你幹嘛答應得那麽痛快?你是不姓陳,可法律上講你板上釘釘是你磊叔的兒子!不用覺得當著老陳家的人直不起腰來。”


    “房子和錢給出去,就不欠他們什麽了。而且,”秋實低聲說,“我一個人睡不了兩間房,也花不了什麽錢。”


    李豔東歎了口氣,拿出一個當家女人畢生的智慧來教育年輕後生:“你還小,不知道人這一輩子有多難。往後的日子裏,上學、找工作、搞對象、結婚、生孩子……一樁樁一件件全都是長著嘴嗷嗷叫喚的王八蛋!哪一樣不需要真金白銀的往裏填?”


    徐明海突然插嘴:“不搞對象結婚生孩子不得了嗎?”


    “滾一邊兒去!”李豔東沒好氣兒。


    “阿姨,”秋實反過來安慰她,“錢……我以後能掙。”然後又加一句,“我哥也能掙。”


    李豔東哼了一聲,扔給親生兒子一記白眼:“我指望徐明海?一看他就是個娶了媳婦忘了娘的東西!我早看出來了!這兒子我就是給別人養的!”


    徐明海覺得自己要是張嘴反駁,兩頭兒都不落好,於是幹脆耷拉著腦袋假裝聽沒聽見。


    到了晚上,秋實的身體後知後覺般感覺到了疲憊。他於是連澡都沒洗,早早就上了床,腦袋一挨到枕頭就把自己徹底撒入長夜。


    徐明海衝完涼兌了盆溫水,裸著上身鑽進南屋。他擰幹毛巾,拿在手裏一點點蹭去秋實臉上的汗漬。這種照顧人的細致活兒他以前壓根不知道怎麽幹,可突然間就無師自通了。


    幽暗中,少年雙眼皮上那兩道漂亮的褶皺坍塌下來,便遮住了白日裏四分五裂的目光。看上去依舊是漂亮安穩的樣子。好像他們一起嘻嘻哈哈逛廟會,去北戴河吃海鮮隻是昨天的事情。


    灼人的痛楚在徐明海的胃裏翻湧。他忍不住低頭親了秋實一下,然後拿著毛巾繼續。擦到腰窩處時,那塊貓爪形的淺疤露了出來。徐明海想,也許再過幾年,這塊印記就會徹底消失,可果子心裏那道傷口的縱深,卻需要用餘生去養。


    他仔仔細細把人從頭到腳擦了兩遍,然後起身放下蚊帳翻身上床。


    秋實在睡夢中憑直覺把頭紮進徐明海懷裏,對方身上散發出的熟悉味道讓他無比放鬆。


    徐明海摟著肌膚泛著隱隱涼意的人,發覺他倆最近都瘦得邪乎,骨頭和骨頭挨在一起,硌得生疼。黑夜從四麵八方包圍過來,兩人一起相擁睡去。


    次日早上天光未亮,秋實就醒了。他近距離看著徐明海的臉發了會兒呆,然後用手指輕輕沿著對方五官的曲線和鎖骨處的凹陷起伏。


    不一會兒,徐明海就緩緩睜開了眼,然後小聲問:“好不容易能睡個囫圇覺,這麽早就醒了?”


    秋實此刻再不用逼自己裝大人樣說大人話,隻把頭枕在對方的肩上,沒頭沒尾道:“哥,以後我給你買車,買好車。比王祖賢舅舅的車還好。”


    沉甸甸的少年心事讓徐明海一陣鼻酸,他強迫自己笑著說:“行啊!就這麽說定了。一會兒你給我簽字畫押,省得以後發達了不認賬。”


    “我還要給你買房。你爸媽一套,九爺一套,咱倆一套,都挨著。”


    “有車有房有媳婦兒,我都快忘了自己姓什麽了。”徐明海抱緊秋實,兩處硬邦邦的地方無可避免地貼在一起,如同血肉相連的兩顆心,跳動著依偎著。


    “還要一起去看千禧年奧運會的開幕式,去香港澳門旅遊,咱們說好的……”


    徐明海正全神貫注地聽秋實一句一句描繪著他們的未來,胳膊就濕了。


    秋實哭了。


    從開始的抽泣逐漸變成嗚咽,最後他用力抵住徐明海的肩膀,剜心剔骨地放聲大哭起來。


    為周鶯鶯,為陳磊,為自己和徐明海。為所有戛然而止的生命,為那些猝不及防的離別。


    1993年,北京發生了很多事。


    9月23日,薩馬蘭奇在摩納哥的蒙特卡洛宣布,取得2000年奧運會舉辦權的城市是澳大利亞的悉尼。北京僅以兩票的細微差距敗北。


    當晚,全體市民失望得想砸電視,而秋實和徐明海那個一起在北京見證奧運會開幕式的希望也因此落空。


    12月1日,北京城區內正式禁放煙花爆竹。以至於雞年的除夕夜變得靜悄悄的,胡同裏再沒了響聲震天的二踢腳和拖著長長尾巴的竄天猴。


    一年就這麽過去了,很多事變得物是人非。但幸虧,他們還有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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