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院子裏存著兩處心事。


    “除了你,我誰都不要…….”


    徐明海閉上眼猛地搖了搖頭,像是要躲開秋實千瓦亮度的目光和飛蛾撲火的語氣。


    那句被自己活生生打斷的話,說完和沒說完沒什麽區別。徐明海想,這祖宗到底是打什麽時候起有了這苗頭的?而自己愣是一點沒察覺?更令人無力招架的是,他居然敢就這麽大喇喇把話說出了口,連一絲的餘地都沒給留。


    徐明海挺屍似的躺在床上逼自己裝鴕鳥,奈何腦子不聽使喚。


    “哥,我讓你惡心是嗎?”


    徐明海想要是惡心就好了,可偏偏嘴上跟塗了生薑似的,熱辣辣的疼;身體裏埋著無數個打火機,嫩紅色的火苗舌頭似的這兒舔一下,那兒撩一下,無休無止。


    異樣的感覺怎麽都揮之不去,?徐明海氣得一咬牙,跳下床就奔去院裏。


    他用力擰開龍頭,彎腰直接拿腦袋抵住噴湧而出的地下水。管子裏的水逐漸由溫熱變得乍涼,順著耳朵和脖子把上身全部洇濕。隨著熱度褪去,感官由敏感變得麻木。


    過了好久,徐明海終於抬起滴著水的腦袋,伸手狠狠抹了把臉,然後故意不去看南屋窗簾後那孤零零的影子,給了對方一個賭氣的後腦勺。


    隨著徐明海再度離去,秋實重新躺到床上。熱辣的感覺仍然粘在臉上,隨著黑暗一起膨脹,有種闃寂的濃烈。


    徐明海打架什麽風格,出手有多重,秋實心裏自有一本賬。說白了,巴掌落下來的瞬間,他就判斷出徐明海到底是舍不得。


    他倆就像是兩株藤蔓幼苗,糾糾纏纏相依相伴地長起來,刀砍不斷火燒不開,何況這外厲內荏的一巴掌?


    事已至此,該說不該說的都說了;該親不該親也親了。秋實此刻心底反倒是澄清一片,甚至埋著一種隱隱的興奮。他於是盯著頭頂白茫茫的蚊帳頂開始未雨綢繆。


    秋實想,要是徐明海明天裝傻充愣,他就灌頂醍醐;要是徐明海手起刀落,他就以身飼虎。反正,哪怕是互相殘殺也不能如徐明海所願,就這麽人鬼兩不擾地活著。他受不了,辦不到。


    次日早上,失眠整宿的徐明海比平時早了整整一小時起床。他揉著眼睛連連打著哈欠,推開屋門跟院子裏晨練的張大媽打招呼。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嘿!”張大媽甩著胳膊打趣他,“今兒怎麽沒等著你家果子叫早兒啊?”


    徐明海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站在水管旁邊刷牙洗臉五分鍾解決戰鬥,然後拎起書包,轉身推上車就出了院門。


    不承想,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那要人命的祖宗居然已經站在外麵守株待兔了!


    猛地撞見,徐明海心虛得連直視都做不到,仿佛他才是“不學好”的那個。真是沒地方說理去!


    “去吃早點,”秋實顛了顛肩上的書包,口氣一如往常,“咱吃炒肝包子還是油餅豆腐腦兒?”


    “我吃?我吃屁!”徐明海氣得口不擇言,嚷嚷完又怕秋實跟昨天夜裏似的上來就抽風,於是做賊似的看了看胡同裏來來往往的街坊,壓低聲音問:“你現在清醒了嗎?”


    “嗯,清醒了。”秋實看著徐明海的眼神清澈如水。


    還沒等徐明海把胸中存的這口氣籲出去,就聽見秋實說:“你告訴過我,隻要是真心喜歡就隻管追。天塌下來你給你扛,不能連試都不試就打退堂鼓。否則不配當你弟,跌份。”


    “咳咳咳……”徐明海頓時被嗓子眼的吐沫嗆得說不出話來,恨不得穿越回那天,給多嘴多舌的那傻逼一肘子。


    秋實咬著嘴唇,整個人流露出一絲罕見的匪氣:“徐明海,你有本事就把我打得下不來床,上不了學。要不,我就從現在開始正式追你。”


    青天白日裏,熱烈赤誠的話就這麽徑直砸了過來,徐明海仿佛聽見自己臉上毛細血管劈裏啪啦爆裂的聲音。


    半晌,徐明海六神終於歸位。他二話不說直接躥上車,然後使出吃奶的勁一踹腳蹬子,虎口脫險似的往胡同口奔去。


    秋實有備而來,拿出體育課耐力跑的架勢緊隨其後——身體力行地演繹了“追”這個動詞的雙重含義。


    於是,在北京某條暴土揚長的馬路上。一個在前麵屁股不沾座兒直立狂騎,一個緊隨其後撒丫子窮追不舍。惹得部分群眾以為是體校學生在備戰三年後的亞特蘭大奧運會。


    途中,逃命的人忍不住回頭勘察敵情,不想年輕獵手奔跑的姿態就此便活在了自己的記憶裏。


    好多年後,徐明海總能夢見在烈日下衝自己急奔而來的人。少年的臉上充滿青春無畏,眼睛裏有種勢在必得的光。徐明海見到他,立刻無比激動地伸出手臂試圖接住對方,而那人卻如幽靈般直接穿身而過,越跑越遠,直至不見。徐明海於是陡然驚醒,氣息紊亂,形容不出的難受在胃裏扭動抽搐。


    而此時此刻,尚不能洞悉命運為何物的徐明海在某個小岔路口鑽進條陌生的胡同,然後隱身成功。


    他見終於甩掉了尾巴,於是便停下車擦汗喘息。誰知劇烈活動後的饑餓感突然來臨,附近也沒有早點攤,徐明海稍隻得微歇了片刻,便揣著發出鳴叫的肚子朝學校方向騎去,不敢想放學時的場麵。


    教室裏人不少,抄作業預習課文聊天逗悶子的,都挺忙。有男生見徐明海蔫頭耷腦地走進來,便笑著問:“海爺,您今兒是從護城河裏遊到這兒的嗎?”


    徐明海沒心情貧,一屁股癱在自己座位上。他喉嚨裏幹得冒煙,想讓兄弟幫著買瓶水,可嘴還沒來得及分瓣,就聽人說:“呦,果子,找你哥啊?”


    徐明海猛一抬頭,隻見那祖宗全須全尾地出現在視線裏。他的發梢、鼻尖、下頜都掛著密密的汗,卻不見狼狽。往教室門口一站,天生就是道好景色,引得女同學的目光粘上去就撕不下來。


    秋實一手拿水,一手拎著冒著熱氣的塑料袋,微笑搭腔:“嗯,我哥今兒起早了還沒來得及吃飯。我給他帶的煎餅,倆雞蛋不要香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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