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鶯鶯和楊衛安的最後一頓飯還是在新僑飯店吃的。看著她款步走來,楊衛安輕易記起了自己年少時初識情愛的顫栗。


    這頓飯以他嘴角的微笑開始,最後以他帶有憑吊意味的眼淚結束。人活著,遇見那種純粹到極致的愛情的機會本就不多,一個女人甘願拿青春和未來去陪伴一個男人的孤勇,辜負了,便無法複刻。


    他是那麽渴望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仗義,局氣,說一不二,扛得起所有事情,被人真心尊重。這些年,身邊所有人似乎都是這麽看他的,可隻有他心裏清楚自己到底是個什麽貨色。周鶯鶯就像是插在心口的一把溫柔刀,時時刻刻提醒著他的懦弱無能。


    所以看到秋實的第一眼,他就知道這孩子必定跟周鶯鶯有什麽關係,他們太像了,尤其是那雙眼睛。楊衛安認為這是天意,認為自己有機會抹煞掉過去的欠下債,把這把刀從胸口拔下來。


    可惜天不遂人願,他終將帶著這份被父輩踩在腳下的恥辱感和無力感活下去。他永遠成為不了他渴望成為的那種人。


    離開的時候,楊衛安說不管怎麽樣,他都可以幫秋實去少年宮,轉學去更好的學校,但被周鶯鶯拒絕了。


    在老天爺眼皮子底下,命中八尺難求一丈。未來怎麽樣,周鶯鶯說,各安天命吧。


    對於周鶯鶯沒有搬走這件事,張大爺張大媽覺得挺可惜。想來想去,便把原因歸結到秋實這個拖油瓶身上。不免長籲短歎一番,說到底,母子倆還是沒有那個命啊。


    不過小油瓶秋實同學每天倒都過得挺開心。他白天上學,放學回來吃飯學習寫作業。萬事都不用人操心的乖模樣,看上去一切都和過去沒變化。隻有秋實自己心裏明白,就是有什麽東西不一樣了。


    比如,周鶯鶯現在晚上已經不睡在南屋了。原因她解釋過,隻是不管怎麽說,都有些不清不楚,含含糊糊。


    這其實也不賴周鶯鶯,她覺得前幾天才跟兒子說要讓楊衛安當“新爸爸”,這會兒轉臉就換了人,怕秋實接受不了。而她哪裏知道,秋實早已在徐明海的幫助分析下,以他們的方式理解了這段“三角戀”。所以一點心理負擔都沒有,根本就是樂見其成。


    到了晚上的時候,周鶯鶯一走秋實就摸黑跑到徐明海那屋去。倆人不敢開燈,就拿著手電筒看小人兒書,下軍旗,瞎聊天什麽的,如同掉進米缸裏兩隻小老鼠,樂不思蜀。


    陽光燦爛的日子就這麽過了小半個月,漸漸到了六月中。徐明海天生火力壯,怕熱不怕冷,李豔東便早早給他換了竹席。這天夜裏,倆人躺在涼意十足的床上,秋實又在給徐明海口述最近熱播的電視連續劇“紅樓夢”。


    由於要準備期末考試,徐明海同學都已經快忘了電視機長什麽模樣了。所以盡管他對這種非武俠類的劇情不感興趣,但為了不落伍,還是一連幾日聽秋實將這個刻在石頭上的故事娓娓道來。


    關於“紅樓夢”,秋實自己其實也看得雲山霧罩的。不管是對白還是劇情,很多都是半懂不懂。但這並不妨礙他向徐明海講述昨天的那集“抄檢大觀園”。就在秋實比手畫腳地說道王善保家被探春打了臉的時候,院子大門口就傳來一陣不小的吵雜聲。


    徐明海聽到這深夜裏不同尋常的動靜,立刻掀開毛巾被跳下床去。他來開窗簾借著院子裏的燈一看,見外麵站著仨人。穿著製服的是片警小七叔和小鵬叔,還有一位是居委會“小腳偵緝隊”裏業務能力拔尖的錢大媽——曾經跑來阻止陳磊蓋小房的那個老太太。


    院裏出事兒了!徐明海這麽想著,然後囑咐秋實在屋子裏好好待著就開門跑了出去。秋實才不聽,跟在他屁股後麵就出來。


    與此同時,錢大媽矮墩墩的身影已經堵在了陳磊家的門口,隨後抬起手來哐哐砸門。


    “陳石頭!”老太太扯著脖子喊,“開門!你給我開門”


    屋裏沒動靜。


    片警小七這時也站到門外,徒勞地壓低了自己聲音說:“哥,您給開個門兒,我們接到舉報,說……說內什麽……”


    “陳石頭嫖娼!”老太太跳著腳兒地罵,“呸!下三濫!不要臉!”


    葉小鵬忙趕緊攔著她:“哎,錢大媽,咱們不是還沒弄清楚呢嗎?”


    “蒼蠅不叮無縫蛋,要不幹嘛舉報他不舉報我嫖娼啊?”


    倆片警看著眼前這張的老臉,嘴角一陣抽搐。


    最近一段時間,附近幾條胡同出奇的四海升平。既沒有遲交垃圾費的;也沒有違反計劃生育不上環的,連個隨地吐痰的沒抓著,把錢大媽閑得直撓牆。直到那天她從“群眾意見箱”裏翻出個舉報賣淫嫖娼的小紙條來。上麵說23號院的陳磊最近天天晚上在家“找雞”。天天倆字還特地加黑加粗了。老太太見著仇人分外眼紅,立刻就來了精神。


    所謂捉賊捉贓,捉奸捉雙,為了不打草驚蛇,她特意沒知會別人,專等夜深人靜了跑到派出所去,死說活說拽上值大夜的倆片警就衝了過來。


    這時候,張大爺張大媽披衣服也出來了,一聽是來抓賣淫嫖娼的,都挺震驚。


    “老姐姐您搞錯了吧?姆們院兒都是正經人啊。”


    “正經怎麽不敢開門啊!我看陳石頭屋裏就是藏著雞呢!”


    一旁的秋實不懂什麽是“賣淫嫖娼”和“雞”,但他能看懂眼前岌岌可危的情況。此時此刻,在陳磊屋裏的是周鶯鶯。而這老太太半夜帶著警察來砸門,分明就是專程來欺負人的。想到這裏,秋實咬緊嘴唇便要上前。


    “你別去,”徐明海狠狠拽了一把秋實,示意他,“看我的!”


    錢大媽滿嘴雞雞雞地還沒說完,就從黑暗裏躥出個影子來。然後她一個猝不及防,直接被撞倒在地。錢大媽老眼昏花還以為是條抽風的大狗,等被葉小鵬攙扶起來,她定睛一看原來是胡同裏有名的闖禍大王徐明海。


    “你……你……”


    她哆哆嗦嗦還沒說出一句整話,徐明海便衝著他作扇翅膀狀:“你才雞呢!老母雞!吃飽了撐的半夜不睡覺跑這兒打鳴撒癔症!”


    “小海,怎麽說話呢?”片警小七假裝教育孩子,“母雞下蛋,公雞才打鳴呢。上半天學都學著什麽了?”


    錢大媽聽了更生氣了,於是扯著脖子跟徐明海杠上了。


    錢大媽:“小王八蛋!”


    徐明海:“老嘎奔兒的!”


    錢大媽:“哈巴狗戴串鈴,冒充大牲口!”


    徐明海:“老太太喝稀粥,無恥加下流!”


    由於倆人罵街的動靜委實太大,連隔壁院子的人都睡眼惺忪地湊到了大門口來看熱鬧。


    就在錢大媽才盡詞窮,氣得險些要心髒病發的時候,麵前的屋門突然開了條縫。眾人立刻安靜了下來,除了倆孩子,所有都下意識地伸著腦袋外裏瞅。


    隻見陳磊穿著件居家的衣服走了出來,一臉沒睡醒的樣子。他隨手關上門,皺著眉頭說:“嚎喪什麽嚎喪,哭墳呢?”說完一招手,把倆孩子叫了過來。他一手按一個,問道,“這麽晚了不睡覺,明天怎麽上學?”


    “都賴這老妖怪!”徐明海盯著錢大媽,撂下狠話,“回頭我要是期末考褶子了,別怪我拿彈弓打你們家窗戶!”


    “哎呦喂,你個嘎雜子琉璃球兒!還上學考試呢?玩勺子把兒去吧!”錢大媽插著腰,吐沫星子亂濺。


    陳磊冷隻斜眼覷著她,也不搭茬。


    “哥,”小七走上來,一臉為難地解釋道,“沒轍,群眾舉報,必須得過來一趟。您屋裏要是沒人我們就撤。”


    “七兒,哥屋裏有人。”陳磊說。


    “哈!說什麽來著?”錢大媽誌得意滿,“廣大人民群眾的眼睛永遠是雪亮的!”


    然後他看小七和小鵬還愣著,便催促道:“我說,還等什麽呢小哥兒倆?金色盾牌熱血鑄就,危難之處顯身手!給我上!上!”


    “錢大媽,我倆狗啊?”小七無奈地看了她一眼,然後問陳磊,“哥,您給弟弟交個底,什麽人?”


    陳磊看了一圈近處和遠處的腦袋,然後波瀾不驚地回答:“你鶯子姐。”


    “嗨……”小七和小鵬互相看了一眼,隨即露出個男人間才懂的笑來,“那八成是廣大人民群眾看走眼了,誤會了。得嘞,我們這就顛兒。”


    “啊?”錢大媽一看倆人要走,立馬不幹了,攔著他們急赤白臉道,“不是,這就不管啦?”


    “這有什麽可管的?”小七有氣無力地攤開手,“大媽您也回吧。這大晚上的,您自己覺少睡不著,也別折騰別人啊。我們還得接著值班呢,功夫兒都耽誤在這兒了,回頭萬一出了什麽大案要案,算您的算我的?”


    “就算不是賣淫嫖娼,也是……是那個亂搞男女關係!法律上有個講兒……哦,對!非法同居!”錢大媽在這方麵腦子特靈,一下子就想到了這個詞。早年間嚴打的時候,她就身先士卒地參與過相關抓捕活動。


    杵在一旁的葉小鵬無奈地捂住了臉。


    “大媽,”陳磊看夠了,開口問,“受累跟您打聽一下,怎麽著才算不非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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