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子不知道是什麽時候走的,秋實手裏的冰棍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吃完的。他和周鶯鶯倆人就坐在商場門口的花壇台子上,一直到如血的殘陽從天上落到了地上。


    秋實小聲喊媽的同時拽了拽她的衣襟,才把周鶯鶯的魂喚回來。


    驚醒過來的人於是沒再提買新衣服的事情,倆人也沒坐公共汽車,就這麽步行著從商場向家走去。


    秋實一路心驚肉跳地看著周鶯鶯,看她的神情從茫然無措一點點過渡到了胸有成竹。


    倆人吃過一頓靜悄悄的晚飯。周鶯鶯燒了些水,彎腰站在臉盆前把頭發弄濕了,然後擠了些“蜂花”在手裏開始一縷縷揉搓,綿密潔白的泡沫便從濃黑裏慢慢滋長出來。


    秋實呼吸著空氣裏洗發水特有的香味產生了一種很矛盾的感覺。周鶯鶯明明隻是在洗頭,看上去卻有種要上戰場的義無反顧和期待。


    她頭發擦至半幹任由它披在肩後,隨即便拿秋實的小書桌當了梳妝台。她翻出一隻全新的口紅,對著巴掌大的鏡子拿它一點點塗滿了整個嘴唇。像是變魔術一樣,淡粉色轉眼成了飽滿的玫瑰紅。


    化完妝,周鶯鶯哪裏也沒去,她就靜靜地坐在屋子裏像是在懷念什麽又像是告別什麽。一直到了很晚的時候,大門口終於傳來了動靜,周鶯鶯緩緩地站了起來,然後對秋實說:“我出去一下,果子今天晚上自己睡好不好?”


    由於她此刻的神態過於輕盈甜美,不像是誰的媽媽,反倒像是個少不更事的小姑娘,秋實便懵懵懂懂地點了頭。隨即,周鶯鶯轉身開門徑直朝東南角的屋子走去。


    秋實馬上用雙臂撐在書桌上,使勁透過窗戶向外張望。那邊的門開了,裏屋瀉出來的光讓秋實看見陳磊開門後直接愣在了原地。而隨著周鶯鶯走了進去,門就關上了。


    秋實從椅子上下來,手腳並用地爬到了雙層床的上鋪。明明已經很晚了,可他看著房梁卻一點困意都沒有,腦子裏又響起了今天下午賴子那含含混混的腔調。此刻萬籟俱寂,適合思考。秋實努力把他話裏那些個七零八碎的話佐料都一一排除後,斷定“哥”是陳磊,“妹子”是周鶯鶯,“丫”是楊衛安。


    想到裏這裏,他便怎麽都待不住了。秋實翻身又從上鋪又爬了下來,穿上鞋推開門往西跑到了徐明海的屋前。


    徐明海正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聽見有輕輕的敲門聲。他一下子就醒了,開門見是秋實,便趕緊把穿著小褲衩的人放了進來。


    “你怎麽來了?你媽呢?”


    秋實吞了下口水不知道怎麽說。


    五月的晚上到底還是有些涼,徐明海見秋實被夜風激起一身了雞皮疙瘩,忙把小孩拽上了床。倆人都是獨生子,沒有和同齡人晚上一起睡的經驗。此刻互相摟著,肌膚貼在一起,感到一種不同尋常的溫存。


    徐明海仔細用單人薄被蓋住他倆,問發生了什麽。


    等秋實磕磕絆絆好不容易說完,徐明海便用最近剛流行起來的一個詞高屋建瓴地總結道:“三角戀。”說完他接著馬後炮,“根據你送來的情報,你媽和我幹爹已經好上了。嗨,其實我早看出來了,幹爹喜歡你媽。”


    秋實聽到這裏終於問出了一直以來的疑惑,到底怎麽才算“好上了”?睡一起就算?


    “應該是吧。兩口子不都一起睡嗎?具體怎麽回事兒誰知道呢?一問大人他們就說你小孩兒打聽這幹嘛?耍流氓。”


    徐明海大秋實2歲半,按說已是漸通人事的歲數。但由於那時候根本沒有什麽像樣的性教育,男生之間也隻能以訛傳訛。就這,徐明海在他們班還算知識麵豐富的,懂得從小人兒書裏舉一反三。


    “流氓”是個很可怕的詞,配合著剛剛看到的情景,讓秋實覺得自己模模糊糊接碰觸到了某些關於生命起源的真相,他因此產生了一種既興奮又害怕的複雜感覺。在他還知道怎麽消化這種情緒的時候,心裏馬上又產生了一個新問題。


    於是他傻乎乎地問徐明海:“那咱倆睡一起,算’好上了’還是算’耍流氓’?”


    徐明海聽了便把秋實摟進懷裏,手放在他腰窩處的疤上,用自己略高的體溫暖他,然後開始挖坑:“不管是’好了’還是’耍流氓’,都得是公母倆啊。除非……你樂意給我當媳婦兒,那咱就能一直睡一塊兒。”


    “我樂意!”秋實的眼睛在黑暗裏發著光,宛若星子落入室內。


    徐明海見人中招便再接再厲:“行,那說好了,明天就帶你去割雞雞。”


    秋實這時才反應過來自己被涮了,於是忙力挽狂瀾:“那,那為什麽不是你給我當媳婦兒?你去割雞雞?”


    徐明海義正言辭:“小媳婦兒小媳婦兒,年紀得小,你聽過大媳婦兒和老媳婦兒嗎?”


    秋實當即被噎住,一時竟不知道如何反駁。而徐明海則把頭蒙在被子裏嘿嘿壞笑,絲毫不覺得自己是在欺負孩子。半天才他把腦袋重新伸出來,笑著賠不是:“果子別氣,真有那麽一天,割也割我的。”


    由於徐明海認錯態度積極,且此刻被他擁著的感覺太過美好,秋實便很大方地原諒了他,然後又討論起了另一件煩心事:“那我媽現在跟陳磊叔叔好了,還會再跟楊衛安好嗎?”


    徐明海笑完開始撓頭了:“這個我就不知道了。哎,我要是能弄明白她們女的到底都是怎麽想的,還能天天被我媽揍嗎?哎,別說這個了,班裏女同學我都躲著走,生怕招著誰又哭鼻子。你不知道,就那個誰,我真服了…..”


    徐明海拿胳膊拘著秋實,嘴上有一搭無一搭地抱怨著,最後長長地歎了口氣:“不過,要是你媽不跟楊衛安好,你就不用走了……”說完後巨大的困意便侵襲了他,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由於距離太近,秋實的臉上立刻感受到了徐明海有節奏的呼吸,綿長,輕柔,溫暖,濡濕,夾雜著院子裏榆錢樹葉的清香。秋實覺得整個人被這陣風吹拂得飄了起來,蕩蕩悠悠的,特別安心。


    自從秋實和周鶯鶯搬進南屋後,就分上下鋪睡了。秋實知道是因為自己長大了,可他有時還是無比懷念被人摟在懷裏輕聲撫慰的那種感覺。


    九爺說,人活著不是離開這個,就是離開那個。於是,在這個北京初夏的深夜裏,秋實便正式與那個隻能通過母親的擁抱才能汲取安全感的孩子做了告別。


    在徹底陷入黑甜鄉前,他下意識攥緊了徐明海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手。秋實在心裏向西遊記裏那些個滿天神佛遍地妖精祈求,希望他們保佑媽媽和陳磊叔叔好下去,一直好下去。


    第二天清早秋實跑回去的時候,周鶯鶯已經在屋子裏了。


    秋實小聲喊了句媽,然後就跟回音似的,立刻得到了周鶯鶯一個無比生動的笑。秋實透過這雙彎彎的眼睛看見了一個風情萬種的桃花源,明晃晃的希望就在這裏麵枝繁葉茂。


    可秋實剛想說話,手裏便被塞了一套八成新的衣服褲子,同時周鶯鶯囑咐他快點洗漱。秋實的心隨之一沉,原來還得去麵試。他整個人像是從天上一下子跌到地上,萬念俱灰,於是便磨洋工似的開始刷牙洗臉換衣服。等好不容易收拾完了,就見陳磊就著端一鍋冒著熱氣的豆漿走了進來。


    他跟周鶯鶯甫一對視,便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嘴卻笑得很開,連露出來的牙齒都是幸福的形狀。


    這時,秋實聽見周鶯鶯說:“果子快吃飯,吃完了陳磊叔叔帶咱們去北海公園劃船。”


    這無異於刀下留人的消息讓秋實瞬間就活了過來。他立刻抬起頭來,睜大了眼睛,呼吸急促地問:“媽,不去少年宮了?”


    “不去了,”周鶯鶯用抱歉的語氣說,“果子,對不起,沒法子讓你參加合唱隊了。”


    “那還搬家嗎?!”秋實忙問出最關心的問題。


    “不搬家了,也不轉學了,你……”


    周鶯鶯話還沒說完,秋實就“嗖”一下從屋子裏躥了出去,沒多久院裏就傳來徐明海和李豔東的高低起伏足以震破耳膜的聲音。


    “啊?!太好了!太牛掰了!那我今天也不上學了!媽!我要跟著幹爹他們去北海劃船!”


    “劃船?!劃你二大爺!徐明海我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趕緊把飯吃了給我滾學校去!”


    “哎呦,我肚子疼!”


    “你要再跟我裝洋蒜,我讓你渾身上下就沒有不疼的地兒!”


    屋子裏的人交換了一下眼神,都是無可奈何又忍俊不禁的神色。


    似乎隻過了一晚,這兩個人周身永遠散發著的那股濃重的悲戚感就消散了,取而代之是鮮活又澎湃的生命力。


    外麵夏意初濃,微風和暢,豔陽正當頭。


    是劃船的好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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