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末,章家的門房葛康成提著食盒拿著令牌一路穿過奉天門、午門和皇極門,繞過文淵閣進到了內閣。章鶴的值房在二樓右側,與首輔劉炳的值房相鄰。葛康成與幾位書辦官打過照麵後上了樓,沒走兩步,遇上了尚膳監的光祿太監翟公公。翟公公身後跟著五六個提食盒的小太監。葛康成立刻退後避讓,翟公公笑著頷了頷首,徑直領人離開了。


    一直等人走出了內閣,葛康成才直起身。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再次上樓。到章鶴值房門前,葛康成先輕輕敲了敲門,柔了嗓子道:“老爺,夫人讓奴才給您送飯來了。”


    “哦,進來吧。”


    葛康成輕手輕腳地開了門,躬身彎腰走到方桌旁,打開食盒把飯菜一一揀拾出來。他走到還在埋首書案的章鶴身旁道:“老爺,您請用飯。”


    章鶴擱下筆,揉捏著山根起身走到方桌前坐下。他掃了一眼飯菜,聳動著胡須笑了:“呦,還有燒鵝。”


    葛康成殷勤地遞上銀箸,將幾道菜往章鶴麵前推了推:“夫人心疼您這幾日勞累得緊,特地命人趕早去買的蘇州白鵝,現殺現燒,您嚐嚐,鮮著呢!奴才提著的這一路上,都怕自個兒的口水滴上去呢。”


    章鶴夾了塊嚐嚐,讚許地點了點頭,但還是叮囑道:“回去告訴夫人,家中用度緊,能省則省,鵝肉價貴,以後別再買了。”


    葛康成笑著應下了。見章鶴吃下去大半碗飯了,葛康成左右看看,打開食盒最底下一層,將一細小竹筒雙手捧給了章鶴,幾乎是在用氣音說話:“老爺,這是馮軍爺送來的,湖廣那案子的結果,世子審出來了。”


    章鶴眉心一跳,立刻擱下筷箸接過打開,抽出了裏麵的字條,確實是宋硯的字跡。章鶴快速掃了一遍,眉頭的川字紋越皺越深。他起身打開一旁的燈罩,將字條燒去,負手在背來回走動。真正與那匪寨來往的是駐紮在荊州府的邊軍衛所……其中一個衛所是楚王齊信手底下的三大護衛軍之一。楚王要謀反?


    章鶴立刻衝向門,卻在手掌觸碰到門板的一瞬停了腳步。他收回手,側身問:“此事剛上報給大理寺?”


    “是,但奴才估計隔壁那位也已經知道了……奴才來的時候正巧撞見了翟公公。”


    翟公公是司禮監掌印太監馬誌才手底下的人,天底下有幾件事瞞得過馬公公?


    章鶴閉了閉眼,幽歎一聲。大理寺未出終審結果,通政司就不會將奏章遞進內閣。就是遞,也有可能直接遞進劉炳的府邸裏去。去年周經業狀告一案便是如此,如果不是徐公公及時派人知會了他,恐怕連他都要被蒙在鼓裏,更不要說呈至陛下麵前了。這回是宋硯命人第一時間內將消息遞來的,但還是晚了一步,可見劉炳和馬誌才在朝野內外的滲透勢力已經超出想象了。


    估計是什麽時候他們收拾好了首尾,什麽時候聖上才能知道結果。不過這件事,他們收拾得了嗎?


    近兩年湖廣借修漕運、修葺城牆、修整兵備等理由讓戶部撥去了至少有兩百萬兩的銀子,戶部尚書與劉炳是滁州老鄉,同年進士,是受劉炳一路提拔上去的,這銀子你分分我分分都進了誰的腰包,人人都清楚。一旦順藤摸瓜地查下去,沒一個能摘得幹淨。他們收拾不了。


    章鶴抿唇,有了決定,轉身回到書案前,命葛康成磨墨,奮筆疾書寫了一份奏章,叫人快快送到司禮監秉筆兼東廠廠督太監徐亦手中去。


    若徐亦能及時從中阻止並收集證據,告知聖上真相,他們說不準還能占得一點先機。


    出了京城城門,宋硯縱馬疾馳,不過半個時辰就到了京郊山下的一片密林中。穿過這片密林,後麵就是宋氏宅院,那個名義上專門買來給侯夫人養病,實則是用以關押他母親的莊子。宋硯翻身下馬,立在林中,目光一寸寸透過林間空隙,想就這麽一直望到莊子盡頭。


    上次來見娘親,還是三年前他剛中武舉魁首的時候。那時他騎的也是這匹馬,一路躲著所有可能跟蹤他的人,緊張又迫切地趕來這。他翻進莊子,一間房一間房地找過去,找了一下午,終於在天黑之前透過一扇小小的木窗,看見了那個他自六歲起便再沒能見過一麵的娘親。


    他是她的孩子,可除了那十個月外,他待在她身邊的日子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從他存在伊始,就注定會是個被母親憎恨一生的孩子。


    他還記得那天他穿的是嶄新的皂色勁裝,背上背著的是牛皮膠製的羽箭。手裏拿著最好的弓,腰間懸著太合劍。那時他還很幼稚,他以為他長大了,足夠厲害了,能夠殺掉所有迫害娘親的人了。他以為隻要殺了他們,他就能帶她去一個沒有壞人的地方,成為一個被母親愛著的孩子。他以為他不被愛,隻是因為自己太弱小、太笨拙。


    他心如擂鼓地跳進木窗,站在快要被遠山完全吞沒的夕陽光下,望著那個披頭散發窩在角落玩泥娃娃的女人,像無數次睡夢中演習的那樣,一遍遍地喚她娘。嘴張開,卻發不出聲音,唯有眼淚一顆一顆往下砸。他跑向她,說娘,阿墨救你,阿墨帶你走,阿墨會很乖很乖什麽都聽娘的,娘,你別不要阿墨。


    女人像受驚的兔子,瞪著通紅的眼睛不停地尖叫。她吼他、嚇他、打他、咬他。宋硯輕柔地抱著她,依賴地叫著她,可越喚她,她越狂躁,最後她拔出一根簪子,捅向了他的心口。


    他是無人能敵的少年魁首,他知道她握住簪子時要做什麽,他知道他會死。他不願躲開,他想就這麽死在娘親手裏。可他終究沒能死成。


    宋硯捂住心口,感受著肋骨之下那總不知停歇的搏動,有一重更比一重深厚的悲哀侵襲了他的五髒六腑。自那之後,關押娘親的房間裏有了捆縛她手腳的鐵鎖鏈,她連玩泥娃娃都沒得玩了。父親說,他的愛就是對她最好的刑罰。


    他再不會像十四歲時那樣橫衝直撞地去救娘親了。可他做不到不愛她,他是她的孩子,他生來就是注定要愛她的。


    如果他的愛是刑罰,那他對他們的恨呢?是恩賜吧。他會把此生無窮無盡的恨,都賜予他們。


    宋硯望著莊子的方向,在心裏回憶著娘親的模樣。他張合雙唇,輕輕地道:“娘親,阿墨有喜歡的人了,像你說的那樣,不管見不見得到她,都會一直想著她。我好想她,也好想你。”


    天黑之前,宋硯坐馬車回到了定國公府。碧霞閣內是死一般的沉寂。從他踏入的那一刻起,所有人都朝他看去,神色不一,卻都有一致的麻木。秦老太太沉著臉緊盯他步步走上前來行禮。


    少年在她麵前總是沒什麽表情,也沒什麽情緒,偶爾才會乖巧地笑一笑。秦老太太對此一直很滿意。但現在一想到他這副無波無瀾的模樣之下實則藏有一顆忤逆的心,她就恨不得親手折了他的反骨。


    宋津說,宋硯審出了那個擱淺了快有一年的案子,這案子是牽一發而動全身,足以震動整個朝野。審案的過程中,他拿鐵水灌喉弄死了一個囚犯,另外兩個被他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什麽見血見髒物就會嘔吐不止當場昏厥,根本就是假的。這些年他真是演得好辛苦!


    之前答應宋津會設法讓宋硯知難而退的孟博瀚,竟就這麽順水推舟地讓他審出來了,從此以後宋家別想在朝局中獨善其身了。而宋硯,往後不僅會有章鶴為他作保,還會有東廠為他助力。他正在脫離他們的掌控。


    見宋硯垂首立在底下,秦老太太緩了緩臉色,柔聲道:“阿墨,祖母今天再最後勸你一次,你把刑部的差推了去,下個月回都督府任職。聽話,祖母都是為你好。”


    “我在刑部辦案,究竟有什麽不好?”


    “你還要與祖母裝糊塗嗎?別的不說,這正六品和正四品,能一樣嗎?”


    宋硯抬眸,靜靜與她對視著,黑漆漆的瞳仁裏沒有半分情緒。他笑了下:“是像祖母和母親,也到底是不一樣的,對嗎?”


    秦老太太的臉色驟然白了,須臾後開始發青。她捏緊了拳,在扶手上重重捶了一下,桌幾上盛著湯羹的碗盞被震落在地,嚇得在她身旁服侍的幾個婢女都如遭大難般發著抖跪在地上,不敢動彈分毫。


    宋津立即起身,朝宋硯喝道:“你怎麽跟祖母說話的?給我跪下!”


    宋硯依言跪下,仍然是平時乖覺聽話的模樣。


    秦老太太被氣得頭腦一陣陣犯昏。原來隔著一層血緣的孩子,終究是養不熟的。他親娘那樣待他,從沒給過他一絲一毫的母愛溫情,他的心都能永遠向著她;她呢,從他才巴掌點大的時候就帶在身邊了,一點一點養這麽大,什麽都給他籌謀好,不用他操半點心,可他就是偏要和她設想的反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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