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一算,懷銘一家上月寫信準備啟程回京,差不多中秋前後到,隻是沒想到這麽早就到了。


    前院管事這才出來,躬身笑道:“老爺,正房擺了酒席給大爺一家接風,就等您入席了。”


    “怎麽叫小孩子等。”沈聿蹙眉起身,一左一右抱起兩隻崽:“走,咱們入席!”


    懷銘夫婦迎出正房,向父親行了大禮,沈聿隻顧含飴弄孫,目光在他們身上停留了片刻,便讓趕緊起來開席——別餓著孩子。


    懷銘無奈歎氣,他們離家六載,為趕在中秋之前回京日夜趕路,見麵連問都不問一句,眼裏隻有孩子,隔輩親真是天然本能啊!


    飯菜是賀老板親自送來的席麵,多半照顧長子長媳的口味,許聽瀾特意去書院接芃姐兒回來,又叫回懷瑩懷薇兩口子,一家人齊齊整整的吃一頓團圓飯,還請來昆曲班子唱堂會,哄老太太樂嗬樂嗬。


    兩個小孩子在任地淘氣慣了,根本坐不住,吃飽了就圍著院子又跑又鬧,戲子在台上演,倆人在台下演,逗得滿堂笑聲不斷。


    雖然好像少了點什麽……


    ……


    懷銘回京後等待朝廷的安排,得以偷幾日閑暇陪伴祖母和父母,沈聿也推了不少公務,每日申時便下衙,一家人圍坐說話,聽他們夫婦講述閩海的風土人情,開海的經過等等。


    每天熱熱鬧鬧的,險些忘了去貢院接懷安。


    好在許聽瀾看了一眼黃曆,才後知後覺的想起小兒子還在貢院裏關著呢!


    懷銘也恍悟到自己回家已經三天了,懷安第一場考試恰好結束,於是自告奮勇,去貢院接弟弟。


    懷安拖著沉重的考箱,隨著擁擠的人群出場時,麵色有些疲憊,但看到幾年不見的大哥,還是難以抑製激動的心情。


    “大哥,你還好嗎,嫂嫂和孩子都好嗎?!”懷安圍著懷銘轉了兩圈,看到他不缺胳膊不少腿,心裏踏實了一半。


    “好得很。”懷銘道:“回去再說,爹娘擔心你呢。”


    懷安一臉感動:“是吧?”


    “是啊,食不知味,寢不能眠。”懷銘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


    回家的馬車上,懷安迫不及待的給懷銘講題。


    鄉試第一場,是兩道四書題,四道五經題,共六篇文章,但考官閱卷有個不成文的習慣,就是隻注重《四書》兩道大題,隻要這兩篇文章寫好,其餘四篇《五經》倒不太重要。


    因此懷安隻把兩道大題的破題承題講給懷銘聽。


    懷銘倒有些驚訝了:“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


    單聽他的描述,切題十分準確,立論也不錯,隻看用辭和文氣如何了。


    “那當然,我背了一肚子的程文,照貓畫虎也能湊兩篇出來了。”懷安道。


    懷銘一聽便知道背後有高人指點。


    “大哥,明天再進場時,你勸爹娘他們別太擔心,我能照顧好自己!”懷安道。


    懷銘滿口應著,心裏升起一絲愧疚。


    “等我考完再帶著孩子們玩!”


    那絲愧疚蕩然無存……


    生員出場之際,他們的試卷會被被收集起來,送到明遠樓後的閱卷場所——至公堂。


    至公堂分為外簾和內簾兩個部分,在外簾官的監督下,紙卷被整理碼放、清點數目,汙損的試卷會被逐一剔除,再將其餘試卷送入彌封所糊名用印。


    糊名後的考卷會被送入謄錄所,上百名謄錄官等候在此,統一用館閣體謄抄,以防止有人私通考官,用字體舞弊。


    這個過程即為“糊名謄錄”。


    謄錄過後的考卷送入“簾內”,通過抽簽分派給幾位同考官,開始閱卷。


    八股文有相對客觀的閱卷標準,同考官會從“理、法、辭、氣”四個方麵逐一批閱,將文章分為三個等級,用藍筆加標記,並將“上等”推薦給主考官,又叫“出房”。


    這時就體現出第一場考試的重要性。第一場考卷一旦“出房”,隻要第二、三場不出錯,基本可以取中了。


    倘若第一場發揮不好,第二、三場發揮的特別出色,或許也有機會被同考官“補薦”。否則此人的試卷壓根不會出現在主考官的麵前。


    譬如懷安的試卷,就在第一場閱卷中被評為“中等”,剔除出局了……


    ……


    回到家裏,為了讓懷安保持體力,所有久別重逢的欣喜都暫時被壓製了下來。


    因為太累太乏,懷安睡的很早,幾乎是一沾枕頭就迷糊過去,一夜無夢。


    次日精神雖然好了許多,身上卻腰酸背痛,好在後兩場考試不比第一場的難度,且是懷安相對擅長的。


    第二場考的是“論、判、詔、誥”等官場應用文體。懷安從小跟著老爹混跡各個衙門,對這些官場移文本就熟悉,又被謝彥開著重訓練過一段時間,可以說是信手拈來。


    第三場考經、史、策,考察生員對古今政事的見解。空坐書齋的讀書人哪裏懂得政務,隻要不犯忌諱,沒人要求他們寫出什麽真知灼見來。


    因為第三場恰趕上八月十五,夜幕降臨,望著被幾抹殘雲擁著的一輪盈月,看著被娘親塞進考箱裏的幾塊月餅,懷安抱著可憐的自己,突然無比的想家,含淚哼了一首《鐵窗淚》……


    終於熬過了整整九天六夜三場考試,身體嚴重透支,走出貢院大門時,看到一大群接他出考場的家人們,隻覺得頭重腳輕,渾身酥軟。


    真不是人受的罪啊!他一個“習武之人”尚且如此,遑論那些久坐書齋的文弱書生呢,難怪每年都有不少暈倒患病被抬出去的考生,三年的努力功虧一簣不說,還怕有性命之憂。


    渾渾噩噩的回到家,都聽不清家裏人跟他說了什麽,好險沒把飯吃到鼻子裏,回到前院自己的屋裏,倒頭就睡著了。


    睡了一天一夜,吃飯都叫不起,許聽瀾憂心忡忡,怕他身體吃不消,甚至給他灌了兩次參湯。好在第二天自己餓醒了,爬起來飽餐一頓,滿血複活。


    看著耐造又皮實的兒子,夫妻倆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來。


    隨後家裏就不太平了。


    等待放榜的日子裏,懷安帶著侄兒侄女上房揭瓦下水摸魚,把家裏能拆的地方都拆了,實在無聊,又去霍霍謝家。


    親爹嶽父看在眼裏,心裏都憋著火呢,隻等八月三十日放榜,考過了一切都好說,要是考不過,先卸他一套胳膊腿,以泄心頭之恨!


    第199章


    在等待放榜的日子裏,懷薇編寫的《字海》上市了,甫一出版便引起了巨大轟動。


    書本風靡京城的同時,人們都在納悶,沈懷薇是什麽人,從沒聽說過啊。


    得知沈懷薇的真實身份之後,坊間出現了兩種說法:一種是對其大加讚賞,如卓文君、魚玄機一般的奇女子;一種則是大加抵製,認為婦人編書純屬滑天下之大稽,誰要是買了這套書回家學習,會貽笑後人的。


    懷安拆家拆的正起勁,放榜之前本不打算回國子監的,聽說《字海》在國子監引起了強烈爭議,也不得不趕回去探聽一下情況。


    率性堂中,正在進行一場激烈的辯論。


    正方以博士楊牧為首,他們認為女子與男子在讀書做學問上並無差別;反方以率性堂監生柳子毅為首,認為《字海》與《說文》同類,都屬字範,讓天下男子以女子之書為範,實在是牝雞司晨,荒唐至極!


    除此之外,還挑出了許多訓詁字義有爭議之處,以佐證他們的觀點。


    懷安認得這個柳子毅,是大理寺卿的次子,也是林修平的最好的朋友。


    當年收拾了林修平之後,柳子毅一直看不慣他,其實也並不完全因為林修平,主要還是看不慣懷安整日一副囂張的樣子。


    因此對於懷安的姐姐出書這件事,作對的更加起勁。


    懷安也因此看清了這個世界對女子的苛刻和偏見,這本《字海》幾經校核,又特意請了嶽父親自修訂斧正。倘若署名是謝彥開,可想而知該是何等的受人追捧,隻因作者是沈懷薇,就被雞蛋裏麵挑骨頭。


    “一丘之貉,一路貨色。”懷安恨恨道。


    曾尚幾人勸道:“吹毛求疵罷了,不要往心裏去。”


    “我隻是不明白,他們看不慣,不看就是了,為什麽總想方設法毀掉?”懷安握拳道。


    曾尚道:“這種人不是向來如此嗎?”


    懷安也知道,改變世俗偏見,是一個漫長且痛苦的過程,他隻是心疼姐姐,耗費數年之功,為天下讀書人謀便利,卻要經曆這樣的貶低和質疑。


    顧同得知此事後,以家事為由向庶常館告了長假,打算帶已經懷有身孕的懷薇離京一段時間,回老家養胎。


    懷薇卻不過一哂:“不遭人妒是庸才,我走什麽?”


    其實這些都是她的意料之中的,因此並不打算逃避,她相信隨著越來越多的人認可《字海》的好處,這些聲音自然會銷聲匿跡。


    ……


    至公堂內簾之中,閱卷工作仍在如火如荼的進行。


    第一場的上等卷,經過同考官的推薦,在主考官的審閱之下,共取中了九十八份,而中試者中,有一名在第三場的試卷有汙損被剔出,整場成績作廢,也就是說,共有九十七份試卷取中。


    但北直隸全省的名額為一百名,因此同考官們必須從第二三場試卷中擇優補薦,選出三份填補空缺。


    按照以往的習慣,凡是同考官推薦上去的文章,除非數量超額,主考官幾乎不會黜落,也很少有補薦的機會。畢竟經過長時間的閱卷之後,大家都很疲憊,再去仔細批閱第二、三場試卷,別說精力不濟,就是時間上也不夠充裕。


    可是這一科的鄉試主考由孫燮擔任,他向來嚴謹細致,對待每一份試卷都認真審閱、嚴格把關,不符合要求的直接黜落,弄到最後名額不夠,還差三名。


    同考官們隻得壓著怨氣,日夜趕工,從第二三場的試卷中各推薦一人,交由孫燮裁定,總算趕在張榜之前湊夠了一百個名額。


    ……


    放榜這天,懷安和謝韜一起去貢院看榜,同行的還有謝韞和芃姐兒。


    貢院外的告示牆下已經黑壓壓擠滿了生員,他們故作輕鬆的相互攀談著,實則內心都很煎熬。


    謝韜低頭看看自己,和懷安一樣一身顏色鮮亮的錦袍,再看看一大群方巾襴衫的生員,總覺得有些格格不入。


    不禁埋怨起懷安來:“你看誰像我們似的,穿得像個暴發戶。”


    懷安道:“你懂什麽,萬一落了榜,顯得咱們跟他們不是一夥的。”


    謝韜還未反駁,一聲鑼響,驚得他險些從車椽上掉下來。


    其實桂榜已經貼好,隻是時辰未到,還覆著一層紅綢。人們循聲回頭,隻見兩名順天府的官差鳴鑼開道,引著一名揭榜的官員闊步走來。


    議論聲戛然而止,人群默默散開,讓開一條通往告示牆的通道。


    官員走到榜單前,緩緩揭開了紅綢,將本科鄉試舉人名單揭曉。


    隨後便是更加可怕的安靜,人們紛紛屏住呼吸,在榜單上尋找自己的名字,隨著一聲“我中了!我中了!”的歡呼聲,人群開始騷動沸騰,間或有人找到了自己的名字,瘋也似的衝出人群,也有人呼吸愈發急促,化作失望的啜泣。


    一時間,歡呼聲、慶賀聲、悲切聲、安慰聲此起彼伏,好一出人間悲喜各不同的大戲。


    懷安十分淡定的站在車架上,拉出了千裏鏡。


    “找到沒有,找到沒有?”謝韜緊張的連聲催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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