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八,秋闈日。


    三場考試的開考時間分別在八月初九、八月十二、八月十五三天,但每場需提前一天入場,是以八月初八這日一早,就要去貢院排隊、點名、搜撿。


    初八淩晨,窗外還是漆黑一片,懷安就被長興叫醒,換上一身簇新的鄧絹圓領袍,睡眼惺忪的對照清單再次檢查考箱,一應考具沒有缺漏,懷安在額頭上束了一條發帶,上頭寫著四個大字:金榜題名。


    謝韜看著不錯:“還有嗎?給我也來一條。”


    就被謝彥開擰著耳朵拎到院子裏,懷安的發帶也被一並沒收,給他們戴上嶄新的四方巾。


    前廳擺了一桌清淡沒有葷腥的早飯,軟糯的白米粥,細白麵皮的素包子,下飯的醬菜等等。


    謝彥開趁著上朝之前,喋喋不休的強調考試時的禁忌、避諱、格式等等。


    非但謝韞起了個大早,連芃姐兒也早早趕來送考了。


    兩人說了一堆的吉利話,可算把謝老師帶來的緊迫感一掃而空。


    吃過早飯,考箱已經被裝上馬車。大夥出門一看,全都愣住了。


    隻見白馬月亮被披上了大紅花,特意牽來打頭陣送考,不用問,肯定是芃姐兒裝扮的。


    再往後看,是花伴伴和劉伴伴,帶著幾名東宮太監和宮人,高舉一條橫幅,上書“金榜題名,蟾宮折桂”八個大字。


    花公公一臉喜慶的笑容:“公子,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出不來,特意派咱們來給公子送考!”


    懷安忙朝他們作了一揖。


    然而還沒結束,後麵是孟老板和何老板,他們也高舉著一道橫幅,上書“連登黃甲,旗開得勝”。


    孟老板依舊大腹便便,急得滿身大汗:“公子,我們特意跑到沈家去,那邊的門房說您在這裏,好險趕上了!”


    再往後,是孫大武和姚翠翠帶來的書坊代表隊、皂坊代表隊、女工會成員代表隊……懷安還在隊伍裏看到了蘭新月的身影,她已經完全變了個模樣,眼底又重新亮起了光,聽說還想攢錢去雀兒山書院讀幾年書呢。


    懷安感動極了,也朝他們團團作揖。


    懷安和謝韜乘第一輛馬車,芃姐兒和謝韞乘第二輛。


    “出發!”


    月亮帶著大紅花,買著驕傲的步伐打頭陣,後麵是一隊隊打著橫幅的親友團。


    龐大的送考隊伍招搖過市,偶有幾個路人紛紛側目:“這是誰啊?還沒考試就這般招搖?”


    懷安絲毫不覺高調,身邊的謝韜卻在瑟瑟發抖:“這要是考不上呢……”


    “考不上再說考不上的話唄。”懷安心態好,永遠活在當下。


    馬車一路行至貢院外的街口,便走不動了,整條街道熙熙攘攘擠滿了生員,隻能被迫下車,步行進入。


    這時才發現堂姐堂兄表哥也都來了,顧同姐夫因為要上朝,隻能托懷薇帶來兩支上好的湖筆送給他們聊表心意。


    順著擁擠的人群進入貢院街,寫有各府府名的旗子在貢院柵門外的廣場上招展,他們要找的是順天府大興縣的旗幟。


    懷安是三品以上京官子弟,又是國子監生,雖然戶籍不在北直隸,但可以留在京城應試。


    懷遠道:“咱倆命好,趕上了好時候,不用像大哥那樣回老家參加鄉試。”


    懷安歎口氣:“咱倆要是命好,還用得著遭這罪?”


    “不要這樣消極嘛。”


    懷安看著黑壓壓的一片生員,兩眼不禁發黑,密集恐懼症又又又犯了……


    “這是多少人啊?”


    “我專門替你問過了,這一科是三千三百多人。”懷遠道。


    懷安兩腿一軟,被親友團一把接住。


    三千三百多人,錄取一百人,他終於體會到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感覺了。


    正說著話,柵門外三聲炮響,三千多名考生隨著引領的官員緩緩進入,再以府為單位點名,方能進入儀門接受嚴格的搜身檢查,再入龍門,依號就坐。


    輪到懷安時,龍門的官員問道:“姓名?”


    “沈懷安。”


    “父諱?”


    “沈聿。”


    對方聽到沈閣老的名諱,抬了抬頭。


    “祖諱?”


    祖諱?懷安雙目圓睜,他對祖父的印象太淺了,報名時隨便掃了一眼,沒往心裏去。


    伸手想去拿他的考牌,卻被那名官員一把按住,戒備的看著他,仿佛在看一個冒名頂替的舞弊犯——哪有人不知道自己親爺爺叫什麽的?


    “沈……拆?”


    懷安依稀記得祖父叫沈拆,可哪有人叫這種名字?


    官員的麵色越發凝重:“來人。”


    好在龍門官走了過來,對那名官員道:“這位是沈閣老的幼子,我認得他。”


    懷安也認得他,是老爹的門生來著,不過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兩人僅僅相視點了個頭。


    那名官員瞬間態度大變,殷勤的將考牌遞還給他,請他進去。


    懷安一邊往裏走,一邊仔細看了看考牌背麵,原來祖父叫沈柝,“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的柝,小時候不識字,對著牌位認成了沈拆……


    真是出師不利啊!


    三千多名生員一一核驗身份,等他們真正在儀門外排隊時,業已到了午後。


    龍門官站在儀門外宣布考場紀律,聲如洪鍾,攝人心魄:“奉旨開科,考生若有舞弊情狀,一律枷號示眾,罰罪為民……”


    儀門外靜悄悄的,隻間或有衣料摩擦的簌簌聲,生員們被一條條嚴明的例律唬的噤若寒蟬,不敢多言。


    可即便如此,懷挾之風依舊屢禁不止,夾帶的小抄花樣繁多,隻要躲過搜身環節,進到號房之內,幾乎不會再被發現。


    緊接著,又是三聲炮響,龍門官沉聲喝道:“開龍門。”


    懷安背著沉重的考箱進入移門,按照號牌上的號碼尋找自己的號房。


    貢院供考生考試的號舍是相互獨立的,此後的九天七夜裏,答卷、吃喝和睡覺,都要躋身在這間三尺見方逼仄狹隘的空間裏,有些老舊的號舍,頂棚破損,連風雨都沒個遮擋,倘若雨水打濕了試卷,相當於主動放棄考試……


    這場苦不堪言的磨礪,卻是每個讀書人躋身士林的必經之路。


    真是怕什麽來什麽。懷安被分到的號房是還算寬敞的老號,還沒來得及高興,舉頭發現頂棚破了個大窟窿。


    懷安透過窟窿望著秋日湛藍的天空,要是賭它九天不下雨,倒是很方便中秋賞月,可是誰敢打這個賭啊!


    本來就不太美好的心情變得更糟了,他將考箱甩在地上,擼起袖子,取出釘錘油布開始修補房頂。


    一邊釘,一邊惡狠狠地罵道:“我堂堂一個六品官,文武兼備,聖上賜服,考個試還得修房子,等我出去的,非參他一本……”


    “肅靜!”巡場的官軍經過,凶神惡煞的吼他。


    “好嘞軍爺。”


    第198章


    此時已是下晌。生員門從淩晨便出發排隊,沒有用中飯,早已經饑腸轆轆,紛紛拿出自帶的幹糧、糕餅充饑。


    懷安修好屋頂,自然也覺得餓了,將號板一拆,坐在考箱上生爐子。


    水是貢院隨便取用的,爐火上烹上一口小鍋,水開後下米,臘肉切丁,小蔥切蔥花,再次燒開下入臘肉,不多時,米肉香氣飄滿號舍外的整個廊道,引來不少考生探頭觀望。


    懷安又從考箱裏拿出幾個油紙包,裏麵是切片的醬牛肉,六必居的醬瓜,還現場切了個鬆花蛋,用蒜末醬醋香油一拌。


    前後左右的“鄰居們”低頭看向自己手中的幹糧,頓覺難以下咽。


    都到這種時候了,他當然是隻顧自己舒服,不顧他人死活啦!


    巡場的同考官也認得他,見他正將豐盛的晚餐一樣一樣的擺在號板上,忍不住問:“要不要給你燙壺酒啊少爺?”


    懷安抬頭:“真的假的?”


    “……”


    同考官一時無言以對,癟著嘴背著手離開。


    懷安偷偷翻了個白眼,舀出一碗熱粥,拿出一塊荷葉餅在爐子上烘著,卷這牛肉,有滋有味的用完一頓晚飯。


    今天隻是入場,不出考題,蹲在號房門口洗過碗筷,在狹窄的號舍內舒展幾下身子,在周邊撒上蘇大夫特製的防蚊蟲藥水,掛上號簾,將兩塊桌板拆下來一拚,再鋪上被褥,就是他們未來九天休息的“床”。


    經過一整天的排隊、搜檢、點名,生員們又困又乏,是以過了申時,整個貢院都安靜下來,隻聽得到陣陣蟲鳴。


    懷安輾轉睡不著覺,給自己泡了一杯蜂蜜核桃飲補補腦,那是嶽母為他們準備的,提前將核桃搗碎成泥裝進罐子裏帶進考場,隨喝隨泡,補充體力,提神醒腦。


    想到白天眾人送考時的場麵,不禁感動萬分——家人們一定特別擔心他,食不知味,寢不能眠吧!


    ---------------


    沈聿下衙回家時,天色已經擦黑,一下馬車便微微一愣,他家門前正坐著一對兒唇紅齒白的小娃娃。


    大的有七八歲,小的隻有四五歲,兩個娃娃梳著漂亮的抓髻,騎坐在門檻上丟沙包和羊骨頭,輸了的要背《訓蒙駢句》。


    小的顯然玩不過大的,於是沈聿眼睜睜看著他從“一冬”背到了“六魚”。


    “花臉露,柳眉舒。兩行雁字,一紙魚書,一紙魚書……”孩子卡殼了。


    “日晴燕語滑,天闊雁行疏。”沈聿走上前,提示道。


    “不算不算!”女孩的聲音清脆如銅鈴:“這位大伯不要提醒他。”


    男孩看到沈聿,眼睛又圓又大,歪著腦袋問:“你是誰?”


    門房剛欲出來解釋,沈聿示意他下去,抱起男孩坐在了門檻上:“你們猜猜看?”


    男孩顯然一腦門子漿糊,女孩水亮的眸子打量沈聿:“紅袍玉帶……”


    她忽然眼睛一亮:“你不是大伯,是祖父,祖父!”


    沈聿朗聲大笑,一把將撲上來的洮姐兒抱在懷裏,另一個小娃娃,自然是他的長孫沈沛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親爹是當朝首輔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王廿七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王廿七並收藏我親爹是當朝首輔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