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院子裏的葫蘆架子綠葉成蔭的時候,第一批《圖說千字文》問市,被各大書店擺在了顯眼的位置,並在店門口寫著:本店新到蒙書《圖說千字文》,購書有精美禮品相贈,每日限量二十份,先到先得。


    所謂精美禮品,其實隻是一個粗布包,布包是淺綠色的,前頭還縫有一個白色口袋,是懷安打好“設計稿”,找郝媽媽特意縫製的。


    這個時代的讀書人多是用竹、藤編製的書箱攜帶書籍,而蒙童不需要攜帶那麽多的書遠行,通常不用背負書箱,隻需要一個布袋,又叫褡褳,搭在身上,裝幾本日常用到的書去上學。


    懷安的這個布包顯然比褡褳更方便,因為有一條長長的帶子縫在兩側,可以斜挎在身上。


    挎著小綠包晃來晃去,總覺得上麵缺了點什麽,比如“為人民服務”。


    他被自己的幽默感笑倒在榻上。爹娘妹妹坐成一排,看傻子一樣的盯著他。


    懷安怕被當成腦殘患兒,趕緊爬起來坐好,指著布包的右下角:“在這裏繡一個簡單的蒲公英。”


    要將品牌打出去,logo是必不可少的。


    郝媽媽平時隻繡寓意吉祥的紋樣,還沒繡過蒲公英呢。好在她心靈手巧,尋了個帕子試了兩次,一朵清新可愛的蒲公英躍然而出。


    懷安極為滿意,命長興找了個裁縫鋪子批量定做,每日隻做一百隻,限量贈送。


    一百份禮品,分到各家書店最多隻有二十份,所謂物以稀為貴,人性追求稀缺的本能放在哪個時代都差不多。所以“限量”二字一出,就為這個普普通通的書包賦予了額外價值。


    當然,這個書包也並不普通,它很實用,也很可愛。


    懷安也不怕有人仿製,因為下一批圖書上市時,他還會有新的點子。


    時下供得起孩子讀書的大多是殷實人家,買一本蒙書不在話下,隻是這書包也忒難得了。


    不少孩子特意起個大早,在書店開門之前就排隊等在外麵,平時上學都沒有這麽積極過。


    懷安特意拉著趙盼,到書市上一通溜達,明明是大比之年,逛書店的蒙童竟比生員還要多,一派前所未有的繁榮景象。


    他昂首挺胸,走出六親不認的步伐。有句吉祥話這麽說來著?財源滾滾……呸!


    文運昌盛!


    第21章


    堂屋門前的架子上結滿綠油油的葫蘆時,懷安賺到了團生第一桶金。


    許掌櫃來到沈宅匯報賬目,除去前期投入的成本,稅款、書坊的運營費用,各書店的抽成,淨賺三百二十六兩三錢。懷安高興極了,有零有整的將老爹的那一份“潤筆費”奉上。


    “謔。”沈聿有意逗他:“這可比你爹的俸祿高多了。”


    沈聿說的也是實話。他身居從五品侍讀學士,月俸十四石,年俸一百六十八石,按每石折銀一錢來算,一年的俸祿隻有十六兩八錢,國庫吃緊,有時還要折色、拖欠,實際到手不足一半,所以在這個家裏,實打實的“窮人”隻有老爹。


    因此,懷安追著老爹又問:“爹,我是不是很有孝心?”


    沈聿依舊回答:“嗯,懷安最有孝心。”


    話音剛落,許聽瀾進得屋來,懷安的孝心被如數上交。


    ……


    “不行不行!”趙盼看著八十兩一張的銀票,直接嚇傻了,連連擺手道:“我又沒出錢,怎麽可以坐享其成!”


    懷安道:“怎麽是坐享其成呢?出書的點子是你想出來的,又是校對雕版,又是檢查樣書,如果沒有你在,這本書一定錯字連篇。何況隻是一本書的分成,書坊再出別的書,是不會分成給你的。”


    趙盼依然不同意。


    懷安反問:“我們還是不是朋友了?”


    趙盼說:“當然是,可這跟銀子有什麽關係?”


    懷安背著小手振振有詞:“有功不受祿,是很不仗義的行為。有福都不能同享的話,你讓我如何相信日後能患難與共呢?”


    趙盼:???


    懷安乘勝追擊:“所以,不能同享福和不能共患難一樣,都不算真正的朋友,隻能算是……泛泛之交。”


    趙盼:!!!


    “而且,老太太的冬衣要絮新的,嬸嬸織布傷了手筋,妞妞的鞋子也該換了……”懷安道:“我爹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不能賺昧心錢,也不能拒絕應得的酬勞。”


    在懷安反複洗腦之下,趙盼略有動搖,但他隻同意收一成——隻取三十兩。這對於一向節儉度日的趙家人來說,已經是很大一筆數額了,拿的多了他良心不安,父親也不會同意。


    懷安覺得也有道理,一個小孩子,突然往家裏拿回一筆巨款,哪個父母會同意呢?


    不過依趙知縣的個性,恐怕連三十兩都不會收,懷安想了個法子:“讓長興去幫你把銀票兌成五兩一張,你分六次拿出來。”


    趙盼遲疑一下:“我想分成三十次。”


    如果不是因為兌換成碎銀目標太大的話,他甚至想分成六十次。


    懷安生怕他反悔似的,立刻叫來長興,將銀票遞給他,讓他喊個妥帖的人一起去錢莊。


    “這次都要分三十次,下次呢?”懷安有點發愁。


    “還有下次?!”趙盼驚訝的問。


    懷安點頭道:“兩個掌櫃找我商量,準備再印一萬冊,發往周邊州縣。”


    趙盼聽得一愣一愣,平生頭一次覺得有錢是很麻煩的一件事。


    半個時辰後,長興揣著一遝銀票回來,他們擱下下了一半的飛行棋,將銀票小心藏在趙盼身上。


    等趙盼回家了,懷安看著榻桌上的“殘局”,心裏怎麽也高興不起來。人一旦不高興了,第一時間就是想找爹娘,便垂頭喪氣的去了東屋暖閣。


    夫妻兩個正在教女兒說話,芃姐兒已經七個月了,別人叫她知道答應,可是教她喊“爹、娘、奶奶”,她也會毫不客氣的答應……時常逗得一屋子人捧腹大笑。


    “這是怎麽了?”許聽瀾見懷安不開心,關心的問:“跟小兄弟吵架了?”


    “才不是呢……”懷安沉著一張小臉,蹬掉鞋子爬到了榻上。


    “這小嘴可以掛油壺了,還說不是。”許聽瀾道。


    懷安將剛剛和趙盼的對話說了一遍,道:“我原本覺著是件好事,可這樣偷偷摸摸的,又覺得哪裏不太好。”


    沈聿將目光仍在女兒身上,一針見血的說:“不該跟人家父母說謊。”


    懷安辯解道:“我們沒說慌。”


    我們可是聰明的好孩子,真話不全說,假話全不說。


    沈聿沉默了片刻,將撥浪鼓交給奶娘,一撩衣襟,在琴桌前麵的杌子上坐了下來:“你下來,爹有話跟你說。”


    懷安見老爹突然變得嚴肅,後頸一陣涼嗖嗖的。娘親催了一聲,他隻好穿鞋下榻,磨磨蹭蹭的走過去。


    沈聿沉聲道:“你幫好友改善家境,這是善舉,爹娘雖嘴上不說,卻一直在支持你,對不對?”


    懷安點點頭:“沒有爹娘支持,我們什麽都辦不成。”


    這也是大實話。


    “倒也不必妄自菲薄,你們能有始有終的將事情做好,已經很了不起了。”沈聿麵色緩和了幾分:“懷安小小年紀,懂得設身處地為朋友考慮,也很了不起。隻是你們還太小,無法分辨是非善惡,不可以對父母有所隱瞞。”


    懷安眼瞼低垂,就連彎彎的長睫毛也耷拉下來。


    老爹的意思他明白,人非聖賢,誰也不能保證一輩子不說謊話,但是在懵懵懂懂的年紀,遇事隱瞞父母,會受到意想不到的傷害。


    隻是這方麵,他比老爹要理解趙盼。誰不想事事有人傾訴?可有些時候不是孩子刻意隱瞞,而是根本不敢說。就像他前世那樣,從來得不到家人的理解,回到家也隻會封閉自己,什麽秘密也不會與父母分享。


    我把喜悅說給你聽,會被潑冷水。


    我把痛苦說給你聽,會得到雙倍的痛苦。


    非但解決不了問題,還會製造出更多麻煩。何苦來呢?


    懷安小聲道:“懷安有事會跟爹娘商量,可趙伯伯眼裏不揉沙子,我們不花一點心思,錢根本到不了趙嬸嬸的手上。”


    他說著,看一眼娘親,十足認真的說:“爹爹,女人管家很辛苦的,沒有錢就更難了。趙伯伯的風骨換不來柴米油鹽,嬸嬸常年勞作,手指腫的不能打彎……與這些相比,一句謊言真的很過分嗎?”


    懷安說到這兒,是真的有些難過的。


    趙淳是人人稱讚的父母官,他清廉自苦,是為了讓百姓少吃一點苦,可是安江縣全境上下,隻知有愛民如子的趙青天,卻不知他的背後,他的妻子,付出了怎樣的艱辛。


    史書不會記載,縣誌不會記載,永遠不會有人知道。


    沈聿不可思議的看著他,又看向妻子,這麽大點兒的小娃娃竟駁的他無言以對。


    許聽瀾聽到兒子感歎女子不易,麵露讚許之色。


    可趙淳此人——沈聿不願用極端來形容他,畢竟趙知縣的堅持能為百姓帶來好處。可是同朝為官,平心而論,他也委實不願與這樣的人共事。他太正直了,一言一行比照國法做事;他也太精明了,對付衙屬小吏、縉紳大戶的方法層出不窮。二者相加,讓稍有私念之人在他麵前無處遁形。


    所以居鄉一年多,即便兩個孩子往來親密,他們也從未打過交道,一個敬而遠之,一個不喜交攀,似乎成了兩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沈聿揉亂他一頭柔軟的頭發,無奈道:“你也知道趙知縣眼裏不揉沙子,與這樣的人打交道,實話實說或許還能勉強過關,遮遮掩掩,反而適得其反。你且看好,三日之內,必然露餡。”


    懷安覺得老爹危言聳聽了,銀票藏的嚴嚴實實,趙盼又是個小心謹慎的性格,哪有那麽容易被發現?


    事實證明,沈聿才是拿捏人性的行家。


    懷安怎麽也沒想到,未出三日,趙知縣居然真的找上門了。


    第22章


    這日一早,沈聿在前院查看長子的文章,光線不好,懷安坐在門檻上看書。


    他看的是另一本圖畫書,不是沈聿畫的,而是縣裏某位秀才的投稿。


    秀才家貧,又擅長書畫,看到各大書店售賣一種很新穎的蒙學書——《圖說千字文》,仿照著畫了一本《對相雜字》,將日用雜字編纂起來,配以生動的圖片,不但可以用於開蒙,還可以作為商人、工匠等略識文字之人的日常需要。


    秀才揣著這本圖書四處打聽《圖說千字文》的背後東家,幾經輾轉才將這本書送到了懷安手中。


    “唔……”懷安托腮思考,缺少一個投稿渠道,要在下一批的書尾附上征稿信息和書坊的地址,把“蒲公英童書館”的名聲打出去,才能吸引更多好的作品,賺更多的小錢錢。


    一隻蜻蜓從麵前低低飛過。


    懷安從腳邊撿起一隻竹蜻蜓,兩手一搓,兩翼旋轉,徐徐升空,比真蜻蜓飛得高得多。空氣中充盈著腥鹹的泥土氣息,他眯著眼吮吸了一大口。潮濕的風拂過荷花缸,水波粼粼間碧葉在一卷一舒的顫動,就像他額前散碎的劉海。


    又要下雨啦!


    懷銘背書的聲音一滯,沈聿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隻見幼子托著腮坐在門檻上,團團的一派天真。


    “您說他每天在想什麽?”懷銘好奇的問。


    沈聿笑道:“天馬行空,無拘無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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