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孩子的童年,一定很快樂吧——這對神童父子麵麵相覷,如是想著。


    他們這麽大年紀的時候,早已熟讀四書通曉韻律,腦子裏塞滿了經史文章,還能在大人們起哄和刁難時勉強湊出幾句詩來。


    沈聿七歲時,在省裏舉辦的神童宴上吟出一首:“碧葉舒卷盈珠淚,紅蕖冉冉落故衣,紫椹汙庭黍苗短,蝸牛屈軀入穴居。1”


    被藩台大人盛讚,一舉拔得頭籌。


    其實他那時天天坐在書齋裏,從未留心觀察過舒卷的荷葉,亭亭的荷花,樹上的漿果,石頭上的蝸牛。


    “今天不讀書了,東院裏新結了小葫蘆,我們去摘葫蘆。”沈聿擱下書本,起身往外走。


    “……又不讀書了?”懷銘愣了愣,無奈的跟在後頭。


    懷安一聽說要摘葫蘆,興致勃勃的躥了起來,興衝衝的跟在老爹和哥哥的身後,


    “去拿竹筐。”沈聿吩咐懷銘。


    “去拿竹筐。”懷銘又支使弟弟。


    懷安像個小狗腿子,屁顛顛的跑到灶房去找竹筐。


    這時,李環來傳話,說趙知縣來了,正在門房等候。


    懷安像是被兜頭潑了一瓢冷水,怔怔立在原地,滿腦子隻有一個念頭:完了完了,人家爹找上門來了!


    沈聿的目光從懷安身上掃過,吩咐李環:“請至花廳奉茶。”


    李環退去,沈聿又吩咐長子:“你先去東院,陪你母親和妹妹玩吧。”


    懷銘頷首應是,懷安撇下竹筐,腳底抹油:“大哥我也去!”


    “你隨我去見客。”沈聿道。


    懷安釘在原地,一臉的生無可戀。


    沈聿似笑非笑:“別慫,拿出那日與我辯駁的勇氣。”


    懷安哪還有什麽勇氣,他才六歲,還是溫室裏的花朵,窩裏橫是有可能的,橫到外麵去,還不讓人碾成渣渣?


    於是,懷安秉持著“伸手不打笑臉人”的原則,灰溜溜的跟著老爹去了花廳。


    趙淳一臉肅容坐在客位,其實他膚色黑,麵龐方正,日常看上去就是不怒自威的。


    沈聿進得花廳,麵帶笑意,先朝他拱手:“老父母光臨寒舍,蓬蓽生輝。”


    官員士紳居鄉,多稱呼地方官為“老父母”,以示尊敬。


    懷安也露出標準的微笑和殘缺不全的兩排小牙:“趙伯伯好。”


    趙淳也起身行禮道:“久聞沈學士居鄉,下官忙於縣中瑣事一直未能拜訪,實在失敬。”


    沈聿淺笑道:“居喪期間,理應深居簡出,不敢滋擾地方。”


    其實在沈老爺的喪禮上,趙知縣著官服致祭,兩人是打過照麵的。今日趙淳沒有穿官服,一身漿洗的有些褪色的粗布直裰,頭戴四方巾,樸素程度堪比一個家境拮據的秀才,相比之下,沈聿身上的粗麻素服竟也不是多麽違和。


    兩人寒暄幾句,沈聿便請他上座,懷安悄咪咪的溜到老爹身後待著,低著頭反複揉搓夏衫的邊緣,看不見我看不見我看不見我……


    “令公子很有本事。”趙淳忽然這樣說了一句。


    懷安渾身一僵,抬頭看去,趙淳正似笑非笑的看著他:“是吧,小沈公子?”


    懷安一臉心虛的賠笑道:“趙伯伯您太客氣啦,叫我懷安就好!”


    趙淳斂起笑容,從袖中掏出一張銀票,對沈聿說明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犬子拿著一兩銀票對我說,懷安給了他一成利的分成,我見他神色不對,便命戶房去查貴府書坊本月的賦稅。”


    說完,他對著懷安問:“懷安,你猜趙伯伯查到了什麽?”


    懷安幹笑兩聲:“難道是……逃稅了?”


    沈聿輕咳一聲,趙淳也嗤笑道:“逃稅?都是往少了逃,哪有人越逃越多的?”


    懷安心想,你都發現了,還問我幹什麽?


    果然,趙淳從袖中又掏出一遝銀票,對沈聿道:“下官回去一問,犬子便說出了實情,一兩一張,足有三十張。”


    沈聿能說什麽呢,無非是假做驚訝,明知故問的問兒子:“是麽?”


    懷安點點頭,老實巴交的樣子。


    沈聿因道:“隻聽說兩個孩子忙著刻書,既然要售賣,自然就有盈利,如何分成由他們自己說了算,小孩子之間的事,我一向不太過問。”


    趙淳臉上閃過一絲驚訝,這叫什麽話?他隻聽聞父為子綱,小孩子哪有自己說了算的?何況子女分家之前都不該有自己的私產,六七歲的娃娃,竟敢隨意處置這麽大的數額。


    隨即又想通了許多,沈家如今在縣裏也算大戶,沈聿的嶽家更是安江縣數一數二的富商,區區三十兩銀子自然不放在眼裏。


    隻是趙淳一貫嚴以律己,他將銀票朝沈聿一推:“下官一向教導犬子,止此柴馬,止此俸錢,除此之外,一文一分皆贓證也。”


    趙淳的言辭太犀利,沈聿眉峰微挑,略顯不悅。


    趙淳也並非看不見,忙又道:“當然,這筆銀錢絕非貪汙納賄所得。隻是趙家世代耕讀,早有不許子弟經商的族規,所以凡是經商得利,趙盼一概不能收受。”


    沈聿沉默以對,他知道趙淳軸,卻沒想到這麽軸。


    說句不好聽的,趙淳就算帶著全家喝西北風,又與他沈聿有什麽關係,他能坐在這裏聽完趙淳的這番話,都是看在兒子的麵子上。


    他就算是活菩薩,也沒有吃飽了撐的硬往人手裏塞錢的癖好。


    懷安聽不下去,反問趙淳:“小侄請教趙伯伯,什麽是經商?”


    趙淳耐心答道:“時賤而買,時貴而賣,買進賣出既為經商。”


    “所以,經商是要投錢的,對嗎?”懷安又問。


    “當然。”趙淳道。


    “趙盼沒有投入一分一文,怎麽能叫經商呢?”懷安道:“他為這本書出了力,獲得相應的回報,與織布、養蠶、砍柴是一樣的。”


    趙淳怔住了。


    按照時下正常的社交禮儀,沈聿應沉聲嗬斥兒子一句,給彼此一個台階,可他今天偏偏不想這樣做。


    所以談話的氣氛就有些不對,兩人對坐著,如同對峙,偌大的花廳內落針可聞。


    最終還是趙淳先開了口:“趙盼與你是朋友,朋友之間相互幫襯,是不能計較利益的,他若不是你的朋友,小小年紀,就該在家裏安分讀書,壓根不會出現在童書館裏。”


    懷安:……


    他似乎遇上了偷換概念的對手,果然,爹就是不如兒子好糊弄呀。


    正要出言反駁,沈聿打斷了他:“既如此,隻好不讓老父母為難了。”


    懷安險些閃了他的小腰,得,一錘定音。


    趙淳也並非不識趣,眼見沈聿有送客之意,便主動起身,告辭離開。沈聿重孝在身不便相送,命懷安替他送送趙知縣。


    懷安將他送到了大門口就止步了,忽閃著大眼睛,不知該說些什麽。


    趙淳隻說了句:“空閑時再來縣衙,伯伯燉肉給你吃。”


    聽得懷安心裏怪不舒服,央求道:“趙伯伯,您可別為難趙盼呀。”


    趙淳笑道:“你們年紀小,正是學道理的時候,伯伯再不通情理,也不會不教而誅的。”


    懷安略略放心,也無心與他再討論對錯,身份不對等,說什麽都是徒勞。


    天陰欲雨,趙知縣居然沒有坐轎,他不養轎夫,不養車馬,向來能用雙腿走的就不去雇馬車,安步當車,自得坦蕩。


    直到他煢煢一道背影消失在巷子口,懷安才垂頭喪氣的回到花廳。


    老爹正氣定神閑的喝茶,懷安掰開他的胳膊,大喇喇往他懷裏一坐,伸手將那堆銀票撈過來,一張一張的整理好。


    沈聿見他備受打擊的模樣,溫聲道:“兒子,我們活在世上,就是要與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每個人的想法不同,做事的方式也不一樣,可以壓製,可以利用,但不要妄圖左右。”


    懷安嘴角一抽,親愛的老爹,你跟一個不到七歲的娃講這些,真的合適嗎?


    第23章


    懷安似懂非懂的點點頭,看著手裏的銀票問:“爹,這些錢該怎麽辦呀?”


    沈聿卻說:“你自己看著辦。”


    懷安沉思許久,突然眼前一亮:“有了!把它投到童書館,算趙盼入股,等他以後娶了媳婦分了家,再連本帶息拿出來給他,唔……妞妞以後嫁人,也可以拿來添嫁妝。”


    沈聿頗感驚訝,上下打量兒子一眼,終於發出與孩子娘如出一轍的提問:“你這些活腦筋,為什麽不能用在讀書上呢?”


    懷安目光四處亂飄,果然,人要表現的笨一點,才能活得舒服。


    好在他在讀書這件事上本來就很不開竅,不需要特意偽裝。其實不開竅有不開竅的好處,一旦被逼上科舉之路,等待他的隻有點燈熬油的苦讀、九天六夜的考試……還不活生生脫下一層皮來。


    他大熱天裏打了個寒戰。


    沈聿見他一瞬間又變得呆裏呆氣,無奈的歎了口氣。將他拎起來放在地上,牽著小手去內宅。


    “爹,你可真好。”懷安說。


    “你可真突然。”沈聿一陣肉麻。


    懷安綻開笑容,掙脫老爹的手,撒腿往垂花門跑去,驚飛了樹梢等雨的鴉雀。


    棚架上已經綴滿大大小小的果實。是八字形的濟公葫蘆,上端小下端胖,既可觀賞又可食用。此時葫蘆還嫩,綠油油的看著喜人,留下幾個周正圓潤的繼續掛在藤上,挑選形狀差一些的,摘到籃子裏準備下廚。


    芃姐兒坐在娘親懷裏,仰頭指著葫蘆流口水。沈聿選了一顆胖胖圓圓的,洗淨表皮給她抱著玩。小娃娃袒露吃貨本性,一口咬了上去。


    許聽瀾連忙阻止,嫩綠的葫蘆上出現一圈參差不齊的小印。


    懷安這才發現,妹妹兩排粉色的牙床上冒出幾顆白米粒一樣的小牙尖兒。


    芃兒開始長牙啦!難怪見到什麽都要咬。


    芃姐兒牙癢難耐,不讓咬,張嘴就要哭,郝媽媽趕忙從小簸籮裏拿出曬幹的蘋果條給她磨牙。


    摘了滿滿一筐,懷安另外分出兩個小籃子,先送到祖母院裏一籃,給祖母嚐鮮,再去西院二房。


    “葫蘆娃,葫蘆娃,一棵藤上七朵花……啦啦啦啦……”懷安哼著“奇奇怪怪”的調子,一路蹦跳。


    剛一進院子,管事的婆子就迎上來:“安哥兒來啦,二爺在堂屋呢。二奶奶身子不爽快,聲音輕一點兒。”


    “二嬸嬸又難受啦?”懷安壓低了聲音問。


    聽家裏的人說,二嬸生完小堂姐後身子一直不好,今年開春鬧又了一場風寒,反反複複的咳嗽,低熱頭疼,胸悶乏力,郎中的藥方換了一副又一副,都不太見效,所以這幾個月,懷遠索性搬回內宅,守在西院侍疾,懷瑩也每天過來,隻是年紀還小,幫不上什麽忙。


    “是啊,郎中剛走。”婆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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