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山,秦州滾龍江畔一座不大不小可有可無的山丘,此山往上追溯五百年甚至連名字也無跡可尋。


    傳說五百年前,大兆開國君主曾在此處得一仙人點撥定鼎天下,啟山的“啟”字才由此得來,隻是此事的真偽如今已是無跡可尋,倒是真應了那句“山不在高,有仙則名”。


    百年以來,無論山外何等變換,啟山卻隻有青樹翠蔓、山肴野蔌、蜿蜒溪流、各色蟲鳴,偶有砍柴樵夫和路過行人,卻始終無人久居。


    靜,也自然。


    啟山山腰間有一片竹林,四季常青。兩年前,有一老一小一仆三人在此就地取材結廬而居,今日,又有舅侄二人和一個山下的泥孩子“相依為命”來做鄰居,這座山才有了些人間煙火氣。


    轉眼間,滾龍江一戰已經過去了三月有餘,可這稀裏糊塗死裏逃生,再睜眼便睡在別人家裏的花鳳舉和晏龍雨二人,卻是一直摸不著頭腦:那仙人既然肯出麵救下他們,可為何救了他們之後卻不見了其蹤影,難道這仙人也像那未出閨閣的小娘子一樣,怕見生人?


    花鳳舉之所以能死裏逃生,除了其自身宗師修為的氣機加持外,更是多虧了秦姓老儒生的草藥調理和其身邊那個老仆人的真氣灌輸。


    經此一事,花鳳舉也付出了代價——右手再也握不了劍了。


    花鳳舉曾笑言,“黃老匹夫再怎麽不堪,畢竟也是個宗師,沒什麽可惜的,大不了左手握劍罷了。”


    其實隻有他自己知道,這次死裏逃生,對他這樣一個武學天才而言,便意味著境界大跌、心境盡毀、永無登上武道仙人的可能。任誰不心涼呀!


    隻是眼前,加上替燕十六收的那個徒弟燕歸,大小三張嘴白吃白喝人家幾個月,不知好歹的大侄兒還嫌沒有肉,花鳳舉就算是臉皮厚如城牆,那也該透點風了。


    整日裏看著自家這位一有空便帶著燕歸趴在別人家雞圈旁邊指指點點圖謀不軌的小外甥,西蜀鳳絕除了無語還有無奈。


    自己帶來的禍害,自己慣著唄!如今外傷也已經好的差不多了,花鳳舉的當務之急便是先建個住處,趕緊把這個姐姐生的隨他爹的“自來熟”請回來。


    總不能一直占著人家老仆的偏房不是?


    ——這天清晨,大霧漸稀。


    三個月以來,大桓帝師秦若陽隻要不下山,每日都會早早叫醒晏龍雨和獨孤浩蕩這兩個稚童,在其主屋給二人教授學問。


    但每隔一旬這位老儒生便會獨自下山,離開四五天。


    昨日孩子們口中的秦先生下山去了,晏龍雨和獨孤浩蕩這兩個早已熟悉彼此的孩子今天難得能睡到自然醒。


    從小苦慣了的“泥孩子”燕歸每日都會早早起來,上山撿完一捆柴後,自覺地在竹屋籬笆院外練習鳳絕大人替師傅傳授給他的基礎抽劍術。


    花鳳舉和照顧秦先生起居的老仆今日也早早上山去了,二人準備物色幾根適合做地樁的粗壯木頭。


    老仆姓賀,其真名不得而知,是個麵冷心善的人。


    老賀身型高大腰板挺直,臘黃瘦削的臉上有一道很深的刀傷,看得出來年輕時或許很英俊。他雖然話不多,但平日裏對幾個孩子卻是極好,無事時總喜歡站在一旁看著孩子們嬉笑打鬧。


    老仆會武,給花鳳舉灌輸過真氣,能運轉體內真氣者至少也在宗師以上,隻是花鳳舉卻始終摸不透其真正境界修為。


    在知道了這三人的來曆之後,花鳳舉也就對此不再深究了,隻當老仆是獨孤王室豢養的忠仆死士。


    主屋裏,晏龍雨和獨孤浩蕩兩個名字不俗的孩子同榻而睡。


    睡到自然醒的獨孤浩蕩先睜開了眼睛,他推開了某人的一隻腳,坐起身後又不忘給在榻上擺了一個“大”字把自己擠在角落裏的晏龍雨屁股上來一巴掌。


    被拍醒的晏龍雨撅起了屁股,揉著腦袋哈欠不斷。他不去管身邊的獨孤,起身將頭探出窗外,稚嫩慵懶地朝院子裏開腔道:“賀爺爺,孫兒餓了,飯好了沒!”


    一旁的獨孤浩蕩早就習慣了這個一睜眼便想著吃的“活寶”,隻是微微抬起了他那精致的下巴,看著背對自己的晏龍雨冷冷道:“先生說你是再世活饕,不錯!中肯!老賀和你那鳳叔上山去了,桌上留著飯,不伺候了。”


    晏龍雨老氣橫秋地歎了口氣,在窗前用手撐住下巴,學著秦先生的的語氣搖頭道:“獨孤,今日山間可有清飆振乎喬木乎?”


    “想飛紙鴛便直說,先生可不喜歡賣弄學問。”獨孤浩蕩天生孤僻,冷淡地幾乎不像是個四五歲的孩子,但卻像極了他那個寄情詩文的父親。


    晏龍雨撇了撇嘴,轉身下榻,“獨孤,你這麽無趣,會沒朋友。”


    “你有嘍!”獨孤浩蕩反問道。


    …………


    竹屋小院的籬笆外有一座老仆人新建的竹橋,山上溪水自其下流過,橋頭有一株彎腰的老槐樹,兩岸空曠正適合放紙鳶。


    兩個孩子一個冷著臉提線隻顧往前走,一個嬉皮笑臉托著紙鳶在後麵追,憨態可掬。


    獨孤浩蕩平靜道:“今日無風,你確定能飛。”


    晏龍雨氣喘道:“先生說過,我心自然,清風自來。”


    獨孤浩蕩眯眼道:“先生說的,是這意思?”


    晏龍雨撇嘴道:“不是嗎?你早課絕對沒有好好聽!先生,額,特意教咱放紙鳶的。”


    獨孤浩蕩微微皺眉點了點頭。


    一個敢說,一個敢信。


    兩人橋頭橋尾來回跑,可這紙鳶卻始終連一丈高都飛不出。


    “你心,還自然嗎?”


    已是滿頭大汗的晏龍雨一屁股坐在橋上,大口喘著粗氣,“這紙鳶,怎麽比鳳叔還不靠譜,要不咱把它拆了吧!”


    獨孤浩蕩靠著老槐,再次皺了皺濃密精致的眉頭,有些語塞:世上還有比你晏龍雨更不靠譜的人?這山上但凡有個活物,本殿下都懶得理你。


    心裏這樣想著,隻是看著眼前的同齡人,獨孤浩蕩的嘴角又不由自主地微微勾起。


    這山裏有你在,其實也不錯。


    “獨孤,你笑了。”


    “閉嘴!”


    比兩個孩子大三歲的燕歸短劍不離身,正雙手托腮倚在籬笆上,看著不遠處老槐下那兩個天真的稚童鬥嘴。


    悵然間,燕歸的視線裏突然多了一襲白衣。這人他隱約記得,兩大宗門攔江之日,他也曾在滾龍江一處樹後默默地看著,就曾遠遠看到一襲白衣出手救人。


    老槐樹沙沙作響,一陣清風拂麵而來,坐在竹橋上的晏龍雨手中紙鳶脫手緩緩飛上了天空。


    獨孤浩蕩心頭一緊,卻依舊麵不改色地看著晏龍雨身後漸漸靠近的那襲白衣,這是一個自秦先生帶他來到這裏以來,從未見到過的模糊麵龐。


    晏龍雨後知後覺的猛然轉頭,嚇了一跳,他抬起屁股尷尬地站了起來,看向白衣一臉羞澀。


    這位白衣天人的臉上就像是時刻蒙著一層無形白紗一般,雖然兩個孩子看不清他的麵貌,但在心中莫名卻湧起了一股溫暖和煦,如沐春風的感覺。


    走近的白衣天人竟從袖中掏出了個巴掌大的憨態可掬的小黃狗,他將其遞給了身前的晏龍雨,溫聲道:“這小生靈與你們有緣,便送與你們了。”


    獨孤浩蕩有些意外,剛才還在心裏想著要來一個活物,這就送上門來了?


    晏龍雨俏皮傻笑著一把抱過了小狗,跑到了獨孤身邊將狗塞在他懷裏,憨憨地問道:“大叔,你是來蹭飯的吧!”


    獨孤浩蕩撫摸著黃狗,冷笑道:“你以為誰都和你一樣,隻知道吃?”


    白衣看著兩個孩子,苦笑道:“難得一雙完璧,龍雨浩蕩,不錯,這一世的天下,倒是有點看頭。”


    兩個孩子歪著腦袋隻感覺眼前這個自言自語的人很奇怪,隨即交頭接耳了起來:


    “獨孤,這大叔說起話來怎麽比秦先生還奇怪。”


    “你又懂了!”


    “他一定是想蹭飯,隻是不好意思說。”


    …………


    被兩人無視的白衣天人有些許尷尬,幹脆直接彎起腰開門見山道:“孩子們,啟山山頂有一峰一泉,喚作觀雲峰、洗心泉,我一個人便住在那裏,不知可否邀你們二位每月朔日前後來和我玩玩?”


    兩個孩子根本不把白衣放在眼裏。


    “哎,他又在說什麽?”


    “這大叔要騙你去他家,千萬別去!”


    這個不知來曆的啟山白衣天人,此時已經完全被兩個孩子當成了一個蹭吃蹭喝還騙小孩的壞人。


    天人扶額歎息,無可奈何:還是等你們家大人回來吧!


    時至巳時。


    花鳳舉和仆人老賀終於下山而歸。兩人一到橋邊便看到了那麵龐朦朧的一襲白衣盤腿坐在橋頭,纖塵不染。彎腰老槐樹下三個孩子一條黃狗並排蹲坐,竊竊私語看向白衣。


    花鳳舉漸漸停步有些遲疑,他好像記得這張麵孔,但又想不起來在何處見過,隨即挑眉問道:“你是何人?”


    白衣天人看了看眼前這個似乎比那幾個孩子還不靠譜的年輕劍客,抖了抖袖子,尷尬笑道:“我便是你們口中的仙人啊!”


    “是嗎?我不信!”花鳳舉質疑道。


    “鳳叔,這人他說救過咱們,我不記得了,我猜他是餓糊塗了!要不咱給他點吃的,還怪可憐的。”


    花鳳舉假笑著看向自己的好外甥,對著眼前年輕仙人點頭道:“兄台你來這裏目的為何?要說你是什麽仙人?我確實不信!”


    白衣頓時無語,她此刻有一種想說一句“你愛信不信”然後拂袖離去的衝動。


    真是有其舅必有其侄呀!


    飄然出塵的白衣仙人不想再白費口舌了,他從胸口吐出了一口悶氣,隨即正色,伸手從袖中掏出一卷無字書,在眾人注視之下緩緩展開。


    書卷中綻放出縷縷白光,光芒幾乎蔽日。


    在場的所有人心頭一顫,竟在一瞬間陷入了一個無聲的白色幻境之中,每個人的眼前都變得空無一物。


    漸漸地,一幅圖景緩緩展開,接著滾龍江畔攔江一戰的經過映入了每個人的眼簾之中。他們看到了老天師攔路,看到了滾龍江冰層寸裂,看到了白鹿出青崖……


    如攬全局,高坐雲端,玄妙莫測。


    竹橋邊,等到眾人再次反應過來,眼前重歸自然、聽到山間蟲鳴如夢初醒時,那原本坐在竹橋上的白衣仙人已經不見了蹤影。


    天空中,一句話悠然傳入眾人耳中,“自今日起往後十五年之內你等需常住此處,每次隻可出山七日以內,不可出郡,我自會保你們安然無恙。”


    “切記,每月朔日前後送這兩個孩子來啟山山頂,不必尋我,我自知曉。”


    花鳳舉顯然還沒能從震驚中反應過來,隻是雙眼出神地望向天空,心存疑慮。


    天人再次隔空傳音,“你是想問,為何你們會來這裏?要待十五年?”


    “我不尋人,自有人來找我,秦若陽,晏臨霄二人年輕時都曾陰差陽錯來到過這裏,與我有些約定,這便是天命天選,你們,便是這天選之人,可知否。”


    花鳳舉趕忙“懂事”般點了點頭。


    賀姓老仆此刻也是同樣的表情,大為震驚,這絕不是世間之人可有的修為!


    晏龍雨不在意什麽仙人神通,什麽天人天選,隻是麵向天空,帶著哭腔突然大吼道:“你若真是仙人,便,便告訴我,我爹娘,真的死了嗎?”


    孩子終究還隻是孩子。


    許久,天空中隻傳來四字,“一真一假!”


    之後,任眾人再怎麽向天發問,也沒有聲音再次傳來了。


    聽到回答的晏龍雨默默攥緊了拳頭,淚流滿麵,泣不成聲。


    獨孤浩蕩,燕歸站在他身邊,沉默不言。


    花鳳舉也不由得一臉悵然地聽著侄兒的哭聲,想起了自己那個姐姐。


    ——啟山雖是一座小山,可觀雲峰峰頂卻是雲遮霧繞,神秘莫測。


    白衣天人獨坐峰前,俯視凡間,隻是一頭烏黑青絲之中已經隱約參雜了些許白發。其身邊蒸騰起一圈白色氣韻,衣袂飄飄神采非凡,嘴中似有所言:


    “麻煩,問這麽多,豈知我施展神通需要耗費陽壽啊!唉,我這一世可不想再草草了事了!”


    “世人擠破頭妄想登天,而我卻獨獨貪戀這人間,怪哉,怪哉。哈哈哈哈,這人間,待不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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