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日落,雲卷雲舒。


    一個是四麵樹敵的劍仙遺孤,一個是有國難回的大桓皇子,兩個本應該一輩子也不會有什麽交集的孩子,就這麽陰差陽錯般在扶龍啟山之上結識。


    一冷一熱兩顆孤獨的心,相互陪伴,相互安慰。


    晏龍雨和獨孤浩蕩兩人就這麽在山水間從孩子長成了翩翩少年。


    啟山之上,龍雨浩蕩,氣象非凡。


    淳豐一年七月,自小體弱的姚皇後為淳豐帝誕下一子後病逝,貌美女子香消玉殞,在皇後位僅不過八個月。淳豐帝忱乾大悲,為此子取名“天寶”,立為太子。


    淳豐二年,一朝天子一朝臣,淳豐帝將先帝朝中遺留下來的老文臣盡數撤下。封原秦州刺史朱原普為相,領尚書省;封原楚州司馬曹欽風為禮部尚書;任命兩位從龍之臣,王炎秀為兵部尚書,範良春為國子監大祭酒;重新啟用隱居鄉裏多年的老太師王衾素為中書令,代掌吏部……


    淳豐四年,封老國柱欒靈玉義子洪隱罡為首的王朝八位功勳武將為鎮國八將,坐鎮王朝四方邊境,分管王朝八軍。


    舉國上下,文武兼備,煥然一新,井井有條。


    而少年的故事,則開始於十五年後的夏天。


    ——淳豐十五年六月朔日,夏,啟山,觀雲峰下。


    有一襲白衣雙手分別牽著兩個麵容俊朗的年輕人,悠閑踏著山間小路,緩緩走上啟山觀雲峰。


    晏龍雨和獨孤浩蕩兩人,已是十九歲未冠少年郎。


    劍仙之子晏龍雨一襲素潔白衣,早已褪去了稚童時的嬰兒肥,麵龐俊雅脫俗,不說話時儼然就是那從話本中走出來的風流才子,書卷氣十足。


    隻是少年一開口,便是山崩地裂磨滅了少女們對才子佳人的一切臆想,晏龍雨道:“白衣爺爺,您老到底什麽時候才教給我和獨孤真本事呀!這十五年來,你讓我去那觀雲峰睡覺,讓獨孤去洗心泉泡澡,還不準我們兩個換著來。”


    “十五年了,我們這馬上就要出山了,獨孤好歹有賀爺爺教他劍術,我現在還手無縛雞之力呢,您老人家就真放心我這個楚楚可憐的英俊少年孤身一人入紅塵……”


    僅僅十五年卻像是經曆了五十年光陰的白衣天人,如今已是滿頭銀絲,衰老佝僂如老叟。白衣溫和一笑,抬頭望向那座看起來近在咫尺,走起來卻遠在天邊的觀雲峰,答道:“風起時,水麵越是平靜其內裏越是深不見底。我教你們的,是深不見底的,大氣象!”


    獨孤浩蕩身穿一襲華美大袖烏衫,手握三尺長劍,劍目星眉、雙眸烏黑深邃空如幽穀,麵如刀削、棱角分明冷若冰霜,周身散發著西北王室獨有的神秘氣質,是一種與晏龍雨截然不同的少年之美。聽到晏龍雨的絮絮叨叨,一向不會主動與人言語的獨孤浩蕩,此刻破天荒地向白衣老叟幽幽問道:“前輩您是仙人,那占卜吉凶禍福,定是不在話下吧!”


    白衣笑問道:“獨孤小殿下,是想算些什麽?”


    獨孤浩蕩撇了一眼晏龍雨,嘴角不易察覺地微微揚起,“我想知道,憑他這張嘴,下山之後能騙得多少個姑娘魂不守舍。”


    “獨孤浩蕩,你什麽意思?”


    “沒意思,比你還沒意思。”


    “悶葫蘆,你把話說清楚!”


    “說不清楚。”


    …………


    這些年,常人麵前惜字如金的獨孤浩蕩,卻是總與晏龍雨有說不完的“廢話”。


    被兩人夾在中間的白衣天人聽著兩個少年鬥嘴,微微皺眉。興許是覺得二人有些聒噪,下一刻,白衣天人身形竟一分為二,一人變為了兩人!


    一個左手牽著晏龍雨,一個右手牽著獨孤浩蕩,朝著兩個截然不同的方向走去,轉瞬之間消失在了山頂小路之上。


    常人看來不可思議,可親曆其中的兩個少年卻早已見怪不怪。


    十五年來,每逢上山,兩位少年須時刻拉著白衣的手不能鬆開,若是鬆開了便要重新走一遍這段路,才能去到那一峰一泉。


    觀雲峰上,觀雲海升騰,養浩然之氣。


    洗心泉中,洗心神清淨,鑄無垢之軀。


    可這般玄妙修行,在晏龍雨口中,卻成了盤腿睡覺、脫衣泡澡,真是拿著金飯碗去沿街哭窮一般,任誰知道不咬碎了牙恨不得給他幾腳。


    ——次日傍晚時分,山間蟬鳴震天。


    從山頂到山腰間蜿蜒的土路上,有三人披著暮色,下山而去。


    三人中,除了少年晏龍雨和獨孤浩蕩外,又多了一名青衫挽發,兩鬢花白,略微駝背的清瘦中年人。


    晏龍雨上身一絲不掛地爬在中年人的背上,滿身樹枝剮蹭的傷痕,口中呻吟不斷。


    中年人正是花鳳舉,這位中年人背上背著剛從山溝裏拉上來的侄兒,臉上覆著一層其標誌性的陰鬱與不屑。


    劍目星眉的黑衣獨孤浩蕩環手抱劍跟在二人身後沒有多少表情,腰間別著晏龍雨那帶血的破爛衣衫。


    晏龍雨呻吟道:“鳳叔,可疼死你的好侄兒了。”


    木簪挽發的花鳳舉無奈笑罵道:“你小子可別死了,再怎麽禍害也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喂大的。”


    難得被花鳳舉關心的晏龍雨笑了笑,伸手摸了摸臉上的傷口,“你說那什麽白衣天人讓我每月去那什麽觀雲峰也不教我武功,說是什麽觀雲觀天下。每次我在那觀雲峰一坐就睡著了,睡醒就又讓我回去。這不是騙孩子嗎?是吧,獨孤。”


    獨孤浩蕩不置可否,嗯了一聲以作回應。


    晏龍雨似乎反應過來了什麽,“不對鳳叔,什麽叫一把屎一把尿喂養大?”


    花鳳舉搖頭笑著一拍背上晏龍雨的屁股,後者慘叫不絕,“你小子可別身在福中不知福。既是天人,那便自有其安排,再說了,我不是教你那南海桐凰島的絕學《移花步》了嗎?”


    晏龍雨揉著屁股不屑道:“什麽移花步,不就是輕功嗎?鳳叔,我要學的是能成為縱橫江湖的大劍仙的武功秘籍!就像我爹那樣。您當年那麽厲害,難道連本武功秘籍都沒有尋得?”


    花鳳舉大笑起來,“有倒是有幾本,隻是不適合你練,我怕把你給練廢了。再說了,就算再怎麽厲害的秘籍也是凡人所寫,正所謂‘人非聖賢’,那些秘籍有人寫便有人能破,照著他人門路循規蹈矩有何意思?我所煉的,可是出劍必死的必殺之法,想指望一本秘籍就能成為什麽狗屁高手?我看你小子是山下的武俠話本看多了吧!”


    兩人身後的獨孤浩蕩幽幽回應道:“鳳叔所言,句句在理。”


    晏龍雨品味著點了點頭,又轉頭撇嘴看向身後的獨孤浩蕩,“這麽說來鳳叔執劍求的是殺閥,那獨孤,賀爺爺教你的是什麽劍?”


    獨孤浩蕩抬起頭與晏龍雨對視,吐出三個字,“君子劍!”


    “哦。”


    一刻不肯消停的晏龍雨又將頭靠在花鳳舉肩膀上,隨口說道:“唉!什麽時候才能成為我爹那樣的大劍仙呀!”


    花鳳舉看了看湊到肩頭的少年腦袋,又抬頭看了看天色,不再說什麽。


    中年人隻是在心裏琢磨著:不知道我花鳳舉這輩子,還能不能等到你晏龍雨執劍走江湖的那一天。


    月明星稀。


    一位墨衫白發的高大老儒生坐在竹屋外的竹橋上捧書納涼。


    月光渾著燭光打在老人手中的書卷上,照亮了他那張飽經風雨的嚴肅臉龐。


    橋邊的老槐樹下,還橫臥著一隻慵懶的老黃狗。


    老人聞聲抬頭看到了下山的三人,他站了起來,古樸沙啞道:“晏龍雨,兩日不見又怎麽了?滿身的傷是怎麽回事?”


    還不等花鳳舉說話,背上的晏龍雨便搶先開腔道:“秦先生,說來可笑我下山時摔溝裏去了……”


    老儒生不苟言笑,隻是板著臉嚴肅地看向花鳳舉背上的年輕人,囑咐道:“快些回去養傷吧!明日早些來尋我,我有話與你說。”老人又轉向獨孤浩蕩,“殿下,隨老臣回屋吧!”


    獨孤浩蕩把血衣放在了晏龍雨手裏,冷哼道:“一點也不好笑。”


    說完,老儒生秦若陽朝著花鳳舉點了點頭,牽著黑衣少年沒有握劍的一隻手緩緩走回了竹屋。


    老黃狗依舊臥在老槐樹下,慵懶地朝著幾人搖尾巴。


    ……


    花鳳舉在原先籬笆竹屋旁邊的空地上又建了兩個竹屋,一主一側。


    主屋中原有三張床榻,晏龍雨、燕歸、花鳳舉各一張,燕歸兩年前學成下山後便空了一張。正廳的牆上斜掛著花鳳舉的那柄通體天青的碧落長劍,隻是滾龍江一戰被花鳳舉尋回後,便一直掛在牆上再也沒有出過鞘。


    塗了藥換了身幹淨衣服的晏龍雨,披發趴在床榻上。少年透過門縫,可以看見屋外門檻上坐著的花鳳舉的背影。


    青衫木簪發絲低垂的花鳳舉背對著少年坐在門檻上,在啟山中生活了十五年,曾經在劍道一途驚才絕豔的西蜀鳳絕臉上少了些當年拒人千裏的傲氣,倒是多了幾分天下萬事與我無關的漫不經心。


    晏龍雨看著鳳叔的背影有些出神:這還是當年那個出劍必死人的西蜀鳳絕嗎?


    許久,晏龍雨道:“鳳叔,給我講講江湖故事吧!今晚不想聽什麽千古劍帝,什麽移花仙人,就隻想聽聽你的故事。”


    中年人麵前點著青燈,手裏拿著晏龍雨被樹枝劃破的衣衫,從發間取下了一枚繡花針,準備要給孩子補衣服。他聞言愣了愣,笑道:“我呀!沒什麽故事,四十幾年來,隻是活了一口氣罷了。”


    晏龍雨看著麵朝屋外的花鳳舉,莫名有些悲涼,“我不管,鳳叔永遠都是頂天厲害的人物。江湖上什麽十大宗門、十大高手的,都沒有我鳳叔的劍厲害!”


    “鳳叔我困了,不說了睡覺了,你也早些睡。別一個人偷著喝酒!”晏龍雨把臉埋在了枕頭裏,不再說話。


    花鳳舉轉身看了眼門縫中的少年,笑著搖了搖頭,竟不由得眼角有些微紅。


    他不得不承認,當年的那個孩子已經長大了,而自己,就這麽老了。


    十幾歲成名江湖,二十幾歲便凝神大成悟到禦氣境的武學天才,而如今居深山十五載,右手連一根繡花針都捏不住,你花鳳舉到底是為了什麽?


    花鳳舉仰起了頭,任月光撒落眼中,自顧自笑道:“我不為別的,隻為我姐姐你娘親給我起的這個名字,送的這把劍。小子,知道你還沒睡著,你不是要聽我的故事嗎?好,我今天便說於你聽。”


    “你的娘親名叫殷緣,乃是前朝國姓,殷氏後裔,當年錦衣玉食的燕北小郡主。她很漂亮,不同於其他女子整日待在閨閣不出家門,活得非常自在。”


    “在你娘十一歲那年,她隨她的父王也就是你的外公,前往邊境督戰歸來,在歸途的一片廢墟裏撿到了兩個餓得奄奄一息的孩子。小郡主心地善良,她跪在地上求她的父王救下這兩個孩子。”


    “這兩個孩子在小郡主的苦苦哀求下活了下來,她親自教這兩個孩子讀書學字,還給他們起了新名字,一花一葉一鳳一麟。小郡主把他們當親弟弟一樣養在家裏。她不親近自己同胞的親哥哥,親姐姐,卻唯獨愛照顧這兩個撿來的弟弟,為了留下這兩個弟弟,受盡了委屈。”


    “後來,其中一個弟弟說他要學劍,她又拉著那個孩子的手,說走就走,去了齊劍樓。大雪漫天,燕北郡主帶著那個撿來的孩子在齊劍樓前蹲了一夜,才讓齊劍樓的老樓主收了這個孩子,做了不記名的弟子。”


    “日子就這麽一天天過去,直到郡主姐姐喜歡上了前來齊劍樓問劍的晏臨霄,她不顧老燕王的反對追去了西蜀,最後嫁給了那個比她大十幾歲的男人。”


    “姐姐出嫁時沒有嫁妝,我們便做了她的嫁妝。”


    “一花一葉跟著姐姐去了西蜀。”


    “花喜歡劍,學劍隻為殺人,殺天下忘恩負義之人;


    葉喜歡書,讀書隻為救人,救天下愚不可及之人。


    她的這兩個弟弟在江湖上漸漸起了名聲,成了西蜀的鳳麟雙絕,而那個花,便是我花鳳舉。”


    說到這裏,已是鬢角霜白的中年人不禁歎了一口氣。


    “她把我當親弟弟,帶我踏入了習武的門檻,給了我名動江湖的機會。這樣的大恩,我花鳳舉當報一輩子,一輩子也報不完。”


    “有人說我是武學天才,二十幾歲便能入宗師,但沒人知道,那是我殺了多少想害我姐姐的人,一路從燕北殺到西蜀,你死我活殺出來的……”


    沒有燈光的門縫裏,沒有睡去的少年早已淚水打濕枕頭。


    聽著門檻上中年人的滔滔不絕,晏龍雨帶著些許哭腔打斷了他,“所以鳳叔,你就為了我廢了手臂,舍去了名震江湖的大好前景,委身在這山裏十五年?”


    “鳳叔,你傻不傻呀!”


    花鳳舉放下了縫好的衣服,揉了揉眼睛,笑道:“別自作多情了,我是為了我姐姐,你小子倒算老幾呀!”


    年輕人隨即破涕為笑,中年人也跟著大笑了起來,兩個人就這麽在孤月蟬鳴中、青燈殘輝下,不知道在為什麽而笑,卻隻是想笑,笑得停不下來。


    許久過後,晏龍雨猛然問道:“對了,鳳叔,你說的那個葉是誰呀?”


    花鳳舉有些不屑道:“一個自私自利的偽君子罷了!你以後,或許會見到他。嗬嗬,那人雖然自私,但還是重情的,總是會找你的。他的事我不想說,以後你自己去問吧!”


    晏龍雨又問道:“那他叫什麽?”


    花鳳舉緩緩道:“葉福麟。”


    晏龍雨哦了一聲,最終沒了下文。


    山間蟬聲不知何時已經消退,黃狗依舊慵懶地臥在槐樹下,豎起耳朵靜靜地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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