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堂前的寬台階上橫放一個竹製的榻椅,連同方形的小茶桌,裝飾擺設得莊嚴肅穆。庭院地上遍鋪透出涼氣的青磚石,縱有陽光照射,仍顯得有些陰冷。


    一大群丫鬟都站進庭院來,裙釵環翠,琳琅滿目,小心翼翼挪動腳步,前後站成四行。眾女的外表形象迥異,臉上神色各有不同,驚慌的,茫然的,好奇的,都等著選人的嬤嬤和管事姑姑出場。


    婆子們不讓出聲,丫鬟們各自低著頭,都不知道想著什麽心事。紫寧悄悄打量這院子裏站的人,滿滿的足有八九十丫鬟。人數雖多,卻不發出一點聲響,庭院裏氣氛壓抑得幾乎透不過氣來。


    年齡稍大的丫鬟們懂得多,臉色也多惶恐不安,如同臨上屠場的待宰小羊羔,身上瑟瑟發抖。她們緊緊咬住嘴唇,眼睛裏多是驚慌神色,既不知未來如何,也不知自己的小命能保住多久。


    紫寧心中不禁悲哀,身為女兒家已是不幸,卻又是最低等的粗使丫鬟身份,說賣身就賣身。果真命如飄零的浮萍,像那水塘中翠翠的慘綠,依附殘枝敗葉上,沒有可期望的好日子,隻能任水飄流,飄到多遠算多遠。


    沒過多久,一個掌事姑姑出現眾丫鬟麵前。三十多歲的年紀,發髻梳得光滑整齊,一副氣定神閑的不凡派頭。她往寬台的榻椅坐下,抬手整平衣襟前的褶皺,用一雙細眼掃視她們。


    立刻有丫鬟端來新鮮泡好的花葉茶水,荔姑將茶盞捧在手中,用蓋子掀一掀熱氣,看了半晌,才慢慢說道:“這次召你們來,是咱們王府要給蘇大人選十名媵女。”


    話音甫落,眾女早已驚異起來,轉頭嘰嘰喳喳小聲議論著。紫寧心裏“咯噔”一聲,壞事總是這樣靈驗,真的要選她們當媵女送人。


    她站的位置是第三排,前麵隔了兩排丫鬟。抬起頭仔細看寬台榻椅上的掌事姑姑,隻覺得十分眼熟,再定睛一看,登時嚇出一身冷汗,那竟是王府的第一掌事荔姑。


    當日就是這個荔姑,冤枉紫寧母女投毒害郡主,命人施了重刑,她也因此機緣巧合穿越到此地來。要不是長公主突然出手搭救,最終洗清她母女的冤情,她現在即便不死,恐怕早被當做疑犯押進地牢裏,受苦受罪也得掉幾層皮。


    長公主平了此事,事後又責罵了荔姑,此事傳得滿府皆知,讓荔姑丟了臉麵,心裏早就恨透了紫寧。


    若不是下雨那日紫寧躲在郡主的衣服箱子裏偷聽,也不會知曉荔姑有多麽厭惡她,仿佛恨不得立刻弄死她。


    荔姑心裏存著不滿,不敢對長公主有何異議和不敬,這些忌恨必定算在紫寧母女頭上,若有合適的機會,一定不會輕易放過她們。要不是礙於長公主的威嚴,說不定早將她們剝皮剔骨了。


    紫寧暗中抽一口冷氣,心想:“如今居然落入她手上,八成要有仇報仇了,如果不趁機置我於死地,她又怎能甘心!”心裏想著,連忙躲到眾女身後,悄悄低下頭去,唯恐被荔姑看見了臉。


    綠環以為她害怕,也有些不知所措,忍不住向後縮去,不願被掌事姑姑選中。所幸隻選十人,她們這些丫鬟足有近百人,倒不一定選中她們兩人。


    紫寧悄聲說道:“咱們一起反抗,都不願意當媵女,想來嬤嬤們也沒法子。正所謂法不責眾,大夥一起鬧,誰也不順從,說不定選媵女的事就不了了之。”


    旁邊的丫鬟聽她這樣說,都忍不住轉頭,臉色煞白地睜眼看她,綠環嚇得緊握住她的手,壓低聲音說道:“寧兒,你瘋了嗎,連掌事姑姑也敢反抗,可要沒命了!”說著手掌在脖子上一橫,做出一個砍頭的手勢,“不砍掉腦袋,也得亂棍子打死,你不要胡亂說話才好。”


    紫寧見她說得認真,心想說不定真有此事,不禁頭皮發麻,這大晉國的規矩都是給丫鬟定的嗎,動不動就亂棍子打死,一點安全感也沒有。


    突然間明白了,為什麽綠環總露出一副誠惶誠恐的表情,做一個下等粗使的小丫鬟,性命不在自己手裏,主子要打要殺,也隻能聽天由命。不知自己下一刻是死是活,這樣的生活真是悲慘之極。


    荔姑說了選媵女的事情,眾丫鬟當中尚有不知媵女是什麽,見別人都慌張失措,都轉頭互相問起來,“媵女要做什麽?是許配了人家嗎?”


    有不經事的小丫鬟天真問道:“媵女是要洗衣服嗎?或是幫人照看孩童?”


    問來問去卻沒人肯說清楚。她們漸漸覺得事情不妙,年紀小的丫鬟神色不安,漸漸地臉憋紅了,忍不住便哭泣起來,嗚咽道:“我不想當媵女……”


    登時眾丫鬟有哭有歎,連連跺腳哀嚎,滿臉淒苦,握拳悲憤。紫寧被這些丫鬟攪得更加心煩意亂,思緒像一卷麻似的纏在一起。她比別人擔心得更多,除了選不選媵女以外,還要打算如何擺脫荔姑的一雙魔掌。


    腦子裏正一團混亂,就聽有人叫出聲來:“稟姑姑,奴婢自幼訂過親,不能選媵女……”一個穿花色衣裳的丫鬟衝出人群,發髻上插的銀質步搖釵晃動著,俯身跪倒荔姑麵前。


    眾女燥亂的聲音漸緩而息,都瞪眼怔怔看這丫鬟,暗中替她捏一把冷汗。王府外門的低等丫鬟都是賣過身的,怎敢私自訂了親,那是欺上的大罪過。這丫鬟也是膽大,竟敢當姑姑的麵說出來,難道不要性命了嗎?


    荔姑吸了一口熱茶,抬眼一掃,命令道:“抬起頭來看看。”


    那丫鬟猶豫一下,兩手撐著地上,緩緩抬高了頭,一雙大眼睛充滿驚恐,鵝蛋尖的下巴微微顫動著,一副我見猶憐的俏麗模樣。


    紫寧一看她這樣子,心裏暗叫不妙,荔姑定然不會開恩,輕易放這丫鬟回去。


    “嗯。”荔姑鼻子裏哼了一聲,將茶盞蓋子合上,用手指摸一摸茶盞上鎏金攢翠的花紋,聲音平淡說道:“這模樣尚可,還算標致。”


    停了片刻,又道:“你是記冊的賣身奴婢,終身大事全由主子定奪,把你指給誰就是誰。主子沒將你許配人家,就終身不得出嫁,即便活活老死府裏,你也得遵從。你一個小小賤婢,是吃了豹子膽嗎,敢說私自訂了親事?我若稟報府裏的管家娘子,你一家子的命都保不住!罷了,我剛才沒聽過那些胡話,把你選了吧。”


    說罷,微微一抬手,站她身後的慶嬤嬤清一清嗓子,說道:“選上這丫頭,記冊備契約!”立刻有婆子拿來冊子,用蘸了墨的筆在上麵畫圈。


    那丫鬟一見,頓時連連磕頭,哭道:“煙兒求姑姑開恩,可憐我們一對有情人。我若是選了媵女,歡郎他一人必定孤單終老,我也活不到頭……為何偏讓我們生死相隔?”哭得泣不成聲,眾女又驚又歎,一道道目光都看向荔姑。


    “放肆!”荔姑抬手一拍茶桌,猛地站起身,“你身為王府的賣身丫鬟,竟敢偷偷與男子有私情!若不是選媵女,還不知府中藏了你這等小賤人,就該拉出去活活打死,免得敗壞了王府的門風。”


    這一陣怒罵如刀割般犀利,煙兒嚇得渾身癱軟,立刻憋住氣,連哭也不敢哭一聲。眾女也都寒蟬若噤,知道王府的規矩家法,若有男女奴仆私相授受的,非定了死罪不可,還得拖累兩邊的家人。


    紫寧驚得一顆心差點跳到嗓子眼,既為煙兒擔心,又生怕荔姑起身看見她。連忙將頭壓得更低,緊緊縮住兩個肩膀,半邊身子盡力往後躲藏,盡量躲在前麵的丫鬟的身後,擋住她的身影。


    綠環見她這樣,以為是嚇壞了,緊緊捏住她的手,聲音發抖地安慰道:“寧兒,有我陪你,你不要怕。”說完這話,隻覺得雙腿發抖,自己也快嚇哭了。


    這時旁邊的慶嬤嬤老臉一展,笑道:“荔姑就別氣了,咱們來是為選媵女,王府的門風自有管家娘子去操心。老身看這煙兒的眉眼倒還清淨,即便有些私意,也不至於越了界限。選了媵女之後好好約束調教,也是個標致美人。若因此就打殺了她,王府盡選一些寬頭粗臉的,送出去也不好看。”


    另外一個婆子也賠笑道:“嬤嬤說的是,選媵女是為當賀禮送人情的,要是送一些粗笨愚鈍,長相難看的丫頭,不僅王府沒臉麵,連蘇大人也必不待見。指不定要抱怨王爺故意弄了些醜女來,賀禮作不成,還要讓蘇大人費口糧養活她們。”


    荔姑低額垂目,重新緩緩坐回榻椅中,淡然說道:“嬤嬤說的有理,就這麽辦了。把她帶下去驗身,若是幹淨還好,有一點不對勁的,當場用棍子打死!”兩個凶悍的婆子當即上前,將煙兒從地上拖起來,不管她如何哭鬧,硬是拖到庭院東邊的廂房裏去驗明正身。


    這一番陣勢驚人,眾丫鬟從沒見過,嚇得全都變了臉色,流了滿頭冷汗。紫寧的心撲通通地狂跳不已,眼看這荔姑如此狠辣,等一會必定要仔細挑選,再怎麽樣也躲不過去。


    綠環偷偷一拉她,慌張問道:“寧兒,咱們該怎麽辦?”


    紫寧一咬銀牙,心想:“不能就這樣認命。”她悄悄抬頭左右看去,這麽大的王府,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楚,如何能跑得掉?又從眾女擠站的縫隙中偷看荔姑,見她說話時更顯出尖下巴高顴骨,細眼修眉,這樣一副氣勢凶煞的相貌,絕對是一個厲害的狠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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