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鱗是個很講效率的人,但是既然事先得知李衍在辦公例會上議題,他也已經準備好拋出《民權法案》,這顆重磅炸彈之下也就不會有什麽效率了。將冊子傳閱一遍就花了一個多小時,真正能留給討論的時間沒多少,當然,李雪鱗也根本沒想在這個問題上討價還價。


    “各位都應該看過了《民權法案》。有什麽意見嗎?”渤海郡王笑眯眯地主持會議,似乎心情極好,場子裏詭異的氣氛和他沒有丁點關係。


    “啟稟王爺,下官……”


    “先說你的觀點:同意,還是反對?”


    “呃……下官,下官認為似乎再可穩妥……”


    “駁回。”李雪鱗臉上的笑容如同煉鋼爐裏的雪花,瞬間消失。


    想委婉表示反對意見的農業部部長僵在那兒。郡王殿下剛才拿他當出頭鳥,毫不委婉地顯示了態度——這份法案沒得談,不接受任何反對意見,今天在座的人都得投讚成票。


    總督胡芝杭這幾天正巧回來做匯報,因為級別高,也參加了今天這個會。他思忖著,雖然這個天可汗有時候油鹽不進,霸道得很,但自己好歹跟了他那麽長時間,多少也該給點麵子。隻要李雪鱗能放個軟檔,大家再集中表示一下進一步詳細研究的要求,避開當場表決。那麽法案就能暫時擱置,拖得時間久了,說不定就不了了之。


    大夏朝廷裏就常有這種事,也算是為官的一項基本技能。


    胡芝杭雖然也對現在基層的亂象深惡痛絕,但他管轄的萬邦府地處漠北,受到的影響很小。倒是《民權法案》背後蘊藏的種種可能性,讓他本能地感到不妙。組織一下措辭,狀元郎小心翼翼地說道:


    “啟稟王爺,這份法案倒不失為整治當下痼疾的一帖良藥。但所謂百密一疏,既然這仍是草案,是否可寬限一段時間,讓我等再看看其中是否有所疏漏?”


    胡芝杭一番話滴水不漏,既顧及了李雪鱗的麵子,又出於設身處地考慮的原因,祭出“拖”字訣。在座的都是政治老手,一聽這話,暗暗叫好。也是嘛。人家都給足了你領導麵子,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李雪鱗再怎麽強硬也應該會……


    “駁回。”渤海郡王仍然是那兩個字,冰冷得像是剛從液氮裏撈出來。


    “呃……”


    自從建立政府以來,李雪鱗對官員們都挺客氣。雖然工作上會經常加壓,但是他本人一直都帶頭加班,再加上工作之餘沒什麽架子,都和大家嘻嘻哈哈打成一片,官員們一直沒機會領教他真正強硬的一麵。現在李雪鱗頭一次在他們麵前用實際行動說明了他“黑狼王”、“天可汗”這兩個頭銜是怎麽來的。


    按理說,在座的高官可以不買他李雪鱗的賬。這位王爺有一點挺好,那就是就事論事,工作的事情工作上解決,工作上解決不了,那他就把對方的工作解決了。不過隻是到此為止。渤海國這一年多來,有官員辭職,也有被開革的。但隻要不涉及刑事犯罪,離開工作崗位後,郡王殿下就不會再來“關心”。


    但是另一方麵,李雪鱗又是那種軟硬不吃的人。想有意拍他馬屁,運氣好的換來幾句嘲諷,運氣不好的,政治生涯可能要就此完蛋。要是想和他擺臉色呢?人家帶著幾十個部下闖進敵軍老窩就敢混軍閥,靠著殺人掠地建起這個政權,想嚇他,那純粹吃飽了撐的。倒也不是沒人這麽嚐試過。那個倒黴蛋還以為這兒會像大夏朝廷那樣,隻要辭職報告一交,領導怎麽著也得客氣客氣做個姿態,找他談次話,大家再好好商量談談心。哪知道李雪鱗絲毫不吃這一套,對請辭的要求一概批準。正職辭了就提拔副職,副職辭職了就提拔下級,官員裏沒人可提拔了,就直接從軍隊裏調軍官頂上。反正他的那些將校都進行過文化培訓,又耳濡目染了司令官的工作方式,玩政治寫詞賦或許不行,幹實事那是絕對沒問題。


    李雪鱗這麽做簡直是剛拔出蘿卜就把坑填上,一點後路都不留。再加上郡王殿下做事一向狠辣,凡是開革了哪個人,必定在報紙上發表聲明,前因後果寫清楚。等倒黴蛋回到家,所有人都會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他。在這種輿論重壓之下,也確實不需要李雪鱗再去“關心”。如此整治過幾次,不再有人想去觸郡王的逆鱗。


    在座的高官們也同樣不想。像齊楚這種李雪鱗一手帶起來的嫡係,從來都是服從命令聽指揮。而那些招攬自大夏的,也都深諳官場規則。不是說和領導就一定不能頂牛,問題是就算頂了領導也沒什麽結果的話,再去主動觸黴頭就很不值得。


    當大家都這麽想的時候,自然就希望有人能代為出頭。總理大臣李衍是引出這份法案的罪魁禍首,又身為百官之長,見十來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知道無論如何是要出來挨這一槍了。李雪鱗能不能買他這個麵子?李衍對此根本不抱什麽期望。


    他歎了口氣,站起來向李雪鱗做了個揖,低聲道:“王爺,此事關係重大,還望……”


    “駁回。”


    所有人都沒想到,郡王殿下這次居然連李衍的麵子都不給。這幾乎就意味著,哪怕整個政府都高呼反對,李雪鱗也鐵了心要把這份法案推行下去。而頂牛到現在,大家腳下都已經沒了台階,如果就這麽不尷不尬地收場,大家都麵子掃地,對於渤海政權來說將是一次嚴重打擊。


    李雪鱗自然不會接受曖昧的結局,也不會讓高官們有抱怨的機會。他解決事情的手段一向都很簡單——雖然簡單,卻非常有效。


    穿著上將軍服的郡王殿下站了起來,腰板筆挺,雙手抱在胸前,如同在自己軍中教訓將校一樣,冷冷地掃視著高階文官們:


    “各位大臣。如果情況允許,我很樂意與你們一起討論——但是,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打什麽主意。想用緩兵之計?想拖過年關?明確告訴你們——不可能!現在基層政權的情況已經刻不容緩。是的,我在這裏明確承認,會出現這種局麵,是我一手安排,有意種下的結果。而我這麽做的目的,就是要推行這份《民權法案》。好了,現在不管你們埋怨我也好,恨我也好,甚至是想炒我魷魚也好,統統都給我放在心裏!我命令你們——聽好,是命令——全力推行法案的實施!五天之內,我要民政部牽頭,建立起操作這份法案的機構。一個月之內,我要讓國內最偏僻的鄉村也有這份法案的抄本,人人都知道法案的內容,知道自己該怎麽做才能光宗耀祖。半年之內,我要用法案上的新架構,徹底取代現有的基層政治。我再次重申,這次我不是和你們打商量,這是死命令!有誰沒盡職的,撤!有誰敢出工不出力,消極抵抗的,視為瀆職,交給檢察院先撤再判!有誰敢故意拖後腿摻沙子的,視為叛國,斬!”


    文官們頭一次嚐到了李雪鱗統禦萬軍的手段,包括胡濤在內,都嚇得看著自己腳尖,大氣不敢出。就連李衍也隻是張了張嘴,隨即便低下頭去。但是李雪鱗似乎還不打算就此罷休,說出了更聳人聽聞的話:


    “我一直都提倡職責清晰、責任明確。是你們的錯,該你們倒黴。但要是法案本身存在重大缺陷,或者不具備可操作性,那問題出在我身上,我將引咎辭職。”


    ……他剛才說什麽來著?……辭職……王爺也辭職?這算什麽?遜位……?胡芝杭仍是低著頭,用餘光悄悄看了看自己的長兄,卻見胡濤也是一臉迷茫。


    當領導當到像李雪鱗這樣的也確實少見。這位年輕上將解決問題的手段從來就隻有一個——自己先玩命,再亮出滴血的軍刀逼所有人跟他一起玩命,誰要是做縮頭烏龜,願賭服輸,就先把腦袋留下。從他單槍匹馬殺退劫營的蘇合人開始,到挾持李衍和李毅在皇帝麵前招搖撞騙,不管天大的難事,用上這招無不迎刃而解。


    李雪鱗那冰冷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他曾用這種語氣強令幾個師長大縱深穿插,實施這個時代不可能完成的天才(瘋狂?)戰略。也曾用這種語氣宣判了蘇合部族數十萬人的死刑,讓昔日的遼東霸主變成千裏人柱。他還用這種語氣勒令塞外胡族匍匐在腳下,尊他為共同的主宰。這次,他用這樣的語氣強調的,仍是匪夷所思的命令,仍是一場生死賭局:


    “我再說一次,給我聽好了:《民權法案》能否徹底推廣,將是我渤海存續關鍵,甚至是華夏命運的轉折點!隻許成功,不許失敗!問題出在你們身上,你們滾蛋;問題出在我身上,我滾蛋!聽明白沒有!”


    “是……是……”


    “聽,聽明白了,明白了……”


    “呃……呃……”


    李雪鱗皺起眉頭:“回答要統一。‘聽明白了’,或者‘沒聽明白’,說!”


    “聽,聽明白了……”


    “整齊點!要規範!”


    “聽明白了,殿下。”


    “大聲!說!”


    “聽明白了!殿下!”


    “很好,”黑狼王滿意地點點頭,神色稍微緩和了一些,“今天會議延長一小時,讓我們接著討論下兩項議題。總理大臣,先由你說明一下情況。請。”


    “各位大人,各位大人!肅靜,肅靜,肅靜!”皇城的泰清殿裏,中書省高官正開著禦前會議。李毅徒勞地扯著嗓子,卻被一堆你來我往的攻訐淹沒,根本彈壓不住那些打口水仗進入了狀態的官僚。


    一年多了,這種情景每隔幾天就要上演一次。以前有小皇帝的名頭,李毅倒還能鎮得住場子。但是因為李雪鱗組織了那次偷渡,外加他鼻梁折斷的詳情漸漸被外界所知,大家都認清了這個繡花枕頭。表麵上雖然仍很客氣,但真到了打口水仗的時候,誰都不把他放在眼裏。


    “眾卿家成何體統!”一個稚嫩的聲音一出現,口水仗立刻平息了下來。


    小皇帝李玉澄九歲了。雖然仍帶著些小孩子的稚氣,但是臨朝一年,已經十足是個一言九鼎的真龍天子。他不耐煩地瞪著那些爺爺輩的高官:


    “眾卿家也是忠心為國,有話便不能好好說麽?是誰起的頭?”


    大臣們尷尬地交換下眼色,一齊磕頭:“臣等該死,請陛下恕罪。”


    “好了好了,都起來吧。白卿家,你剛才說有事上奏?說來聽聽。”


    戶部尚書白子暉如同往常一樣苦著臉,上前一步,行了個禮:“陛下,臣有本上奏。”


    “準奏。”


    “謝陛下。陛下,臣執掌戶部多年,卻累得國庫空虛,民間物價騰貴,實乃死罪。臣不敢奢望皇上開恩,準予戴罪立功,但臣為彌補過錯,反複思量,想出一個法子,或可亡羊補牢。”


    “白卿家勞苦功高,便不必自責了。”小皇帝不是討厭大臣們自我批評,但是這白子暉每次開口都必定來這兩句,實在是聽膩了,“對了,白卿家說的是什麽法子?”


    白子暉磕頭謝恩後,仍是那副表情,但今天他的苦瓜臉上似乎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戶部尚書整整官服,再次跪下:“啟奏陛下,臣思前想後,現今物價騰貴,皆因百姓不願買、商賈不願賣。而究其原因,在於百姓手中銀錢本就不多,平日以物易物,亦可滿足日常度支,農人們便是不花錢也無大礙。而欲買些貨品時,卻又遇上商賈抬價,自然不舍得。”


    小皇帝是個急性子,聽到這裏忍不住插話:“朕欲做個好皇帝,沒想到商賈們卻害得百姓買不起東西。那些商賈好不奸猾!他們好好的為何要坐地抬價?”


    “啟奏陛下,此事卻也怪不得商賈們。”


    “嗯?不怪他們,難道怪朕不成?”


    小皇帝說話不經大腦,白子暉卻沒法一笑置之,忙磕頭道:“不不,陛下恕罪,陛下恕罪,臣絕無此意。”


    “知道了。白卿家倒是說說,為何怪不得商賈?”


    “陛下有所不知,商賈們抬價,也是逼不得已。”白子暉說到這兒,看了眼李毅,隻見影子宰相的鼻子已經開始歪了,顯然是動了怒。但他今天本就是下定決心豁出去了,一咬牙,繼續說道,“商賈抬價,罪魁禍首在於市易稅!商賈販運貨物,本就不易,待得要賣時又被課以重稅。為了不致虧本,隻得將稅金計入貨價。而百姓因貨物漲價不願買,本來每日能賣出一百件的貨物,現在隻賣出五十件,這稅金平攤下來就更高,買的人就更少。”


    見小皇帝若有所悟的樣子,白子暉橫下心來,深深磕頭,道:“臣為百姓請命,懇請陛下廢除市易稅!”


    這人瘋了!官僚們暗暗搖著頭,歎息不已。大家又不是傻瓜。雖然不知道具體是怎麽回事,但市易稅的弊端已經顯露出來,每個人都看在眼裏。但是打狗也要看主人。作為李毅親自製定的政策,怎麽可能說撤銷就撤銷。再說了,因為收稅都要依靠各級地方官府,現在那些官員們從中截留了不知多少。取消市易稅,他們就少掉一大塊財源,這是真正犯眾怒的事。不管皇帝點不點頭,白子暉既然提出這個建議,他的政治生命就算是走到頭了。


    “大膽!”李毅早就氣得渾身在哆嗦。顧不得這是在皇帝麵前,衝上一步,跺著腳嚷道,“沒有市易稅,如何充實國庫!國庫無錢糧,如何調兵剿匪!白子暉,你妄圖毀我大夏財源,是何居心!”


    “我是何居心?”白子暉停了停,突然哈哈大笑。他站了起來,平視著李毅。


    “我是何居心?王爺,你敢說這市易稅沒有害得百姓民不聊生,乃至家破人亡?你敢說大夏現在各地亂匪四起,山東那錢寧僭稱偽帝,便和這一點都沒有關係?你可聽到百姓都在傳唱什麽?‘早一稅,晚一稅,豬狗吃飽人餓殍。投山東,拜錢皇,錢皇來了有餘糧。’你聽聽!王爺,你敢說這市易稅沒有逼百姓投靠亂匪?”


    “你……你……白子暉,你是失心瘋了?不收稅,哪來錢糧剿匪?又怎麽練兵屯軍,防備北邊的亂黨!”


    “再這樣下去,隻怕亂黨還未動手,民間已是烽火連天!”白子暉掏出本冊子,麵向皇帝呈上,“啟奏陛下,這是去歲國庫收支。一年中征入國庫的市易稅合計白銀二百萬兩,穀麥四百萬石,加之田賦等其他稅收,國庫收入合計白銀四百三十萬兩。但僅是支付平亂的軍餉,便有二百四十萬兩!賑濟災區,又用去三十萬兩。反倒是屯駐渤海的大軍二十萬,隻用去四十萬兩軍餉。剩餘九十萬兩,已難以維持朝廷的開支。幸而前幾年尚有些節餘,才不致虧空。”


    小皇帝性子雖然急躁,腦筋卻很靈光,一聽白子暉這麽說,立刻插話:“等等,不對啊。派去平亂的各路兵馬合計三十餘萬,隻比屯邊大軍多出十萬,為何軍餉開支反倒是六倍?”


    “陛下,那是因為渤海郡王允許他們就地取食,開墾荒地,墾荒所得可用以自足。另外……”


    “另外什麽?白卿家但說無妨。”


    “是,謝陛下。另外……另外,渤海郡王與屯邊大軍的將官談妥,讓士卒幫他墾荒築城,渤海郡王給付銀錢充作軍餉。故而屯邊大軍人數雖多,卻不怎麽向國庫要錢。”


    “你說什麽!”李毅顯然是頭一次聽說這個消息。他再也顧不得什麽禮儀,一把揪住白子暉的衣領,“你是說,那個匪首在養著我大夏官軍,給他們發糧餉?!白子暉,你是想把我二十萬大軍拱手送人不成!”


    “那敢問王爺,渤海王付給他們的一百萬兩銀子,難道你拿得出來!”白子暉甩開李毅的手,既然撕破了臉,他也不再顧忌什麽,聲音也提高了八度,“不給糧餉,那二十萬大軍兵變隻在旦夕!難道你嫌亂匪還不夠多,要白送給他們二十萬人馬!”


    李毅想反駁,卻找不出合適的說辭來。其實讓原先李衍統帥的那些人就地屯邊,雖是仆射董尚華的提案,卻出自他的命令。而故意不給足糧餉,則完全是李毅的陰謀。他不是不知道缺吃少穿的軍隊會造反,但就算反了,這把火也是燒在李雪鱗的後院裏,正合他心意。二十萬人哪!一人一塊磚,也能把李雪鱗那點家底給搬完。


    沒想到那個野小子非但沒踩陷阱,還將計就計,把這二十萬人當做了廉價勞工。問題是,一百萬兩白銀也不是個小數目,折合渤海紙幣五個億,遠超出李雪鱗的貨幣發行總量。他是怎麽解決這個問題的?


    李雪鱗用的法子其實很簡單——賒賬,或者說,資產衝抵。應該支付給屯邊大軍的薪水,一部分發紙幣,一部分折價成糧食酒肉,這樣兩項去掉,一百萬兩就隻剩六十萬了。還不夠?渤海郡王給了個政策:反正這渤海地界連年戰亂,拋荒的土地很多。關外更是長期被胡人占著,肥沃的黑土都便宜了野兔。所以除去免費劃撥給屯邊大軍的二十萬畝自留地,他額外允許屯邊將士每人每年開墾最多十畝荒地,墾出的都歸本人。但是每墾出一畝田地,需向渤海國支付一兩銀子的押金——可以用工資衝抵。押金的用途是向當地政府租借三年農具和勞力——李雪鱗把那些逃難逃荒來的人都租給屯邊軍士做長工,讓地主管飯,既解決了幾十萬張嘴的吃飯問題,消除社會隱患,又賴掉了白花花的現銀。隻要過上一年,等地裏有產出了,他就可以組織公司收購販賣,還能再賺一筆,實現雙贏。沒想到一年下來,二十萬屯邊大軍竟然多墾出一百五十萬畝良田,該交一百五十萬兩銀子的押金,除去用剩餘的應付工資衝抵了六十萬,居然還倒欠李雪鱗九十萬兩。


    郡王殿下很窮,缺錢花,自然不可能大筆一揮,免掉這些債務。但是也不能真的去收這筆款子。不過他雖然缺錢,卻不缺政策,所以很貼心地給大家提供一個解決方案:反正各位有的是體力,這點力氣就算不花在築壩修路造房子上,也得花在訓練場,一樣都是變成熱量散發在空氣裏。雖說這是大家自個兒的力氣,愛怎麽花別人管不著,不過郡王殿下是個很上道的人,他放著國內現成的勞動力不用,願意優先雇傭大家做臨時工,去築壩修路造房子。既然各位出了工,他就該給工錢。不過各位又欠了他的錢,那麽工錢也別領了,兩相衝抵,誰也不欠誰。


    屯邊的軍士們不是傻瓜。可是稍微一算,等於出點勞力就能換到良田,還是劃得來的。雖然每畝地的產出有一部分要交出去作為農具租金和長工的吃食,還要交一兩銀子,折合500元渤海幣的押金,但渤海國這邊居然沒有田賦一說,隻到了秋收時由政府付錢征購。對比南麵的大夏,每畝地所交的一兩銀子,隻需兩年工夫就能在稅賦上省出來。而且這樣子還有個好處——渤海國的法律明確保護個人財產,既然渤海王說了墾出的田地歸他們,那就可以無限累積。隻要大家賣力墾荒,一年下來墾出十畝地,自己就是個小地主,十年下來墾出一百畝,每年收收餘糧就能活得很滋潤。


    李雪鱗更不是傻瓜。拋開他那些花言巧語,隻比幹貨,等於渤海國付出一百七十萬畝的荒地,就換來一百七十萬畝良田,還抹平了一百萬兩白銀的應付賬款,又白占了屯邊大軍的勞動力,更解決了流民大量湧入的問題。順便培養起了一支農墾兵團。自這件事之後,李雪鱗對於為什麽說“土地是一切生產資料的基礎”,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而且那些墾出來的近兩百萬畝良田都在他的地盤裏,讓郡王殿下的固定資產增加了不少,渤海國GDP眼看著蹭蹭往上竄。這地又搬不走,每年的產出還順帶著能解決糧食自給的問題。至於征購,因為他這邊用的是紙幣,準備金不足關係也不大。再加上時日越久,二十萬大軍被綁死在土地上,就越來越仰他鼻息,總的來看,還是渤海王得利最多。


    當然,李雪鱗繞了那麽大一個圈子來玩自己吃大頭的雙贏遊戲,也有著不可告人的目的——他給屯邊大軍開的工資都是紙鈔。如果渤海國完蛋,這些就是廢紙。那萬一以後和朝廷開戰,這屯邊大軍是幫著連糧餉都不給足的朝廷,去死磕那些天下無敵的黑衣騎兵?還是去依附手裏捏著他們田地與積蓄的渤海國?連傻子都知道答案。


    李毅怎麽也想不到,自己扔出去的燙手山芋,那個野小子卻笑嘻嘻地接了,不但接了,還吃得津津有味、意猶未盡,大有伸手再要一個的意思。此消彼長之餘,自己竟算是欠了人家一份情。這世道到底是怎麽了?怎麽自從那個野小子出現之後,就接連發生一樁樁一件件怪事,越來越讓人看不懂?


    白子暉不再理睬神飛天外的李毅,整整衣服,跪下,脫了官帽放在一旁:


    “陛下,臣今日之奏,實為大夏社稷,為了千萬黎民。請陛下恩準,廢除市易稅。若再無起色,請將臣斬於午門之外,以謝天下!”說罷,深深磕下頭去。


    “白卿家……這……”小皇帝腦子雖靈光,年紀畢竟還小,處理不了這種棘手的事。眼神自然而然向大臣們飄去,卻見眾人都紛紛低下頭,回避他的目光。


    說到底,市易稅這東西確實是禍國殃民。大家平時悄悄拿點好處也就算了,要是這時候跳出來為苛政說好話,必定被朝野不齒。而且這白子暉今天不知吃了什麽藥,一副掐架不要命的樣子,連影子宰相都不給好臉色,句句話透著火藥味。自己這時候湊上去,除了討個沒趣還能怎的?但要是幫著白子暉一同討伐市易稅,又擺明了和李毅過不去。人家可以豁出性命權位,隻為了給百姓爭一口氣。自己呢?有這個膽識和擔當嗎?


    小皇帝的目光在大臣中轉了一圈,沒找到一個援軍,隻得失望地放回到李毅身上:


    “適才白卿家所奏,晉王以為如何?”


    被小皇帝一問,李毅渙散的目光漸漸有了焦點。他看著跪在地上的白子暉,緊繃著的臉竟然漸漸有了笑意。稍微考慮了一下,新任晉王有了個(自以為)絕妙的主意:


    “啟奏陛下,如白大人所說,市易稅每年畢竟能讓國庫多收二百萬兩白銀,若是廢止,則必定入不敷出,如何能供給大軍討平亂匪?山東匪患由來已久,似不是市易稅之過,請陛下明察。臣倒有個法子,可一舉而平匪患,又能節省國庫錢糧。”


    “哦?晉王有何妙策?說來給朕聽聽。”


    “啟奏陛下,現在朝廷養著兩路大軍,用度巨大,全因山東有亂匪興風作浪,渤海有亂黨蓄勢待發。但渤海兵馬仍屬我大夏,何不下旨意讓渤海郡王發兵平亂?”


    李毅的潛台詞是:渤海的兵馬又不花朝廷一分錢,讓李雪鱗拉出去打仗,朝廷就可以省下巨額軍費開支,這是看得著的好處。如果李雪鱗打贏,國家半壁江山太平,也就有更多實力可以用於將來的對峙,而李雪鱗在打仗期間則是消耗自身資源,一來一去,朝廷就等於得到雙倍的好處。


    要是李雪鱗打輸了呢?雖然這個可能性幾乎不存在,但李毅倒是非常希望能出現這麽個結果。那樣的話,等雙方打得精疲力盡,朝廷可以一舉發兵擺平兩個對手。這將是最好的結果。


    要是李雪鱗趁著剿匪的機會奪權呢?李毅覺得這個可能性實在很小,幾乎不構成風險——你既然自認是家仆,主人叫你幫著打惡狗,你反倒去打主人,這在名義上就有問題。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夏太祖當年興兵,好歹也是受了被滅門的委屈,現在朝廷待你李雪鱗不薄,要王爵給王爵,要封國給封國,若是此時反了,必然被天下唾棄,奪了帝位也坐不穩。應該也是想到了這一點,渤海王既然一直都在克製著,沒有主動挑起戰端,那他應該也不會在條件更不利時發難。否則朝廷禁軍、山東匪軍、再加上背後的蘇合燕山部人馬,三方夾攻,將有百萬大軍壓境。渤海國現有的那點軍隊數量太少,根本救不過來。


    不管怎麽看,朝廷在這筆買賣上都是穩賺不賠。問題是,要怎麽才能讓一向不肯吃虧的渤海王接下這樁賠本生意?


    小皇帝似乎也想到了這一層,問道:“晉王所說似乎可行,但該委派何人出使,去說服渤海王出兵平亂?嗯……”


    見小皇帝的目光飄來,眾大臣又低下頭去。這趟公出若是落到自己頭上,那可就真是要命了。渤海王是什麽人?從來都隻有他用刀架在別人脖子上大占便宜,哪肯吃半點虧。這次朝廷居然想讓他自己掏錢做雷鋒,那個殺人不眨眼的軍閥就算暫時不會對朝廷怎麽樣,難道還不會拿使者出氣嗎?到時候隻要渤海王向皇帝開個口,說要留用使節委以大任,那自己的下半輩子就得留在漠北和蠻夷羊群打交道,整天喝西北風。


    李毅早知道沒人肯做這個蘇武,便幫他們找了個替罪羊。他指了指跪在地上的白子暉:“陛下,適才白大人自己也承認有愧皇恩,希望戴罪立功。依臣看來,何不讓白大人前去?白大人在朝中也是二品高官,足可擔此重任。且個性耿直,忠君體國,必不會有辱皇命。請陛下定奪。”


    “嗯,好!朕準了!”小皇帝一拍椅子的扶手,很高興一個大難題就這麽搞定了。雖然他已經不像之前那樣對李毅言聽計從,但關鍵時刻還是會依賴這個私人教師。這不,新任晉王隻是出了個點子,似乎就能同時解決財政和內亂兩個問題,還能讓煩人的白子暉消失一段時間,真是大快人心。


    “白卿家聽詔。”


    “臣在。”


    “白卿家,朕現封你為欽差大臣,宣慰渤海,加封少保。你待會兒領朕的詔書,立刻就動身吧。去讓渤海王出兵平亂。”


    “謝陛下,臣必不辱使命。”白子暉磕了個頭,心裏一陣酸楚。他拚上了政治前途,甚至是身家性命,隻求能廢除苛政,讓大夏社稷緩一口氣。沒想到,瞎胡鬧的權臣隻輕輕巧巧幾句話,就將皇帝的注意力吸引過去。不但他的努力全部白費,還領來一份要命的差事。


    難道這就是書中所說的“奸臣當道,朝綱不振”?


    “那就偏勞白卿家了。至於詔書嘛,就由晉王代擬吧。”小皇帝很滿意自己的高效率,也很滿意自己的知人善任,更滿意事情的順利進展。和大臣們寒暄幾句,便起駕回了內宮。


    皇帝一走,不久之後,泰清殿內的口水仗再次開打。不過這一次李毅沒想著要去彈壓。他提筆飽蘸濃墨,對著麵前的一方黃綾,笑得很是得意。


    野小子,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嗎?那就讓我看看,麵對代表了天下萬民的皇命,你還有沒有膽子強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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