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燕州翻翻幾個裱畫匠的垃圾桶,舊紙要多少有多少。等寫了字再做做舊,身上捂捂、茶水擦擦,很容易就能變成一本看起來傳承了上百年的舊冊子。紙質不統一很容易就能用“海外荒島,片紙彌足珍貴”來搪塞。反正查無對證。


    別說這泰清殿內無人能立時區分真假,就連行家都難以分辨。何況就算日後召集了宮中的畫師來研究,誰都知道鑒定這種東西要冒殺頭的風險,不敢一口咬定這就是假的。


    在晉王的說明中,小皇帝匆匆翻看了冊子,因為動作太急還弄碎了兩頁發黃發脆的紙。末了,將“族譜”交給黃啟收了,再次打量著李雪鱗。


    李毅和小皇帝相處日久,看那眼神就知道李玉澄已有**分信了。此刻他隻要出聲呼喊,不但能立刻拆穿這野小子的偽裝,還能呼喚侍衛將其立斃於殿中。可偏偏仆固德潤與耶律宏一左一右將他夾在中間,隻要他敢稍有異動,立刻會有兩柄刀子從脅下刺進胸膛裏。那種刀他見過,正是仿製了李雪鱗當初在中京街頭用來“釣魚”的黑色直刀。尖銳的刀尖能輕鬆貫穿皮甲,連尋常鐵甲都不在話下。三條血槽光是看就讓人不寒而栗。誰如果被這種凶器刺中,十有**會鮮血流幹而死。


    在顧惜性命的前提下,李毅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小皇帝掉進陷阱裏,去詢問李雪鱗那支流落海外的血脈。李雪鱗的口才他是知道的。雖然很粗俗,沒文化,卻總能說得人打從心底相信。而小皇帝一旦糾纏上細節,絕無可能再反思最根本的問題——李雪鱗宗室的身份是否是偽造的。


    這也難怪。由晉王口中說出來,這事的可信度就顯得更高了些。而若不是恨李雪鱗入骨且對他知根知底,李毅也斷然不信有人膽子大到在皇帝麵前冒充親戚。


    讓李毅無比鬱悶的是,天底下真有吃了豹子膽的人存在,而且還讓他陰謀得逞了。


    “如此說來,薊縣伯與晉親王平輩,乃是朕的族叔?”小皇帝摳細節顯然已經摳得很深了,連輩分都沒遺漏,“可是……可是賜封王爵實在馬虎不得,朕要和大臣們商議商議。”


    李雪鱗用微笑催促著晉王替他開口道:“啟奏陛下,此事其實有些隱情,隻怕緩不得。”


    “晉親王何出此言?”


    “陛下,當日薊縣伯初入遼東時僅四十餘騎,自保都力不從心。但為了替朝廷征剿蘇合,永除邊患,於北海邊會盟漠北各部,這才聚起了大軍。”


    小皇帝點點頭。這段故事在李毅說來自然是圖謀不軌的鐵證。但今天聽到這種說法,倒也確實情有可原。幾十個騎兵要立下這番功業,免不了有事急從權的時候。


    晉王繼續當著李雪鱗的代言人:“那漠北各部雖是蠻夷,卻也渴沐王化。薊縣伯曾與他們約定,若能將蘇合鏟除,則請陛下普灑天恩,準予他們內附,替大夏放牧於草原荒漠。”


    “這是好事啊。能服王化,朕自然會準。何況還是替大夏墾荒。”小皇帝雖有些冒失,但極為聰敏,緊抓著要點,“但這與必須馬上賜封薊縣伯王爵又有什麽幹係?”


    “陛下有所不知。胡人性子粗疏爽直,須將話說得直白才能懂。為了讓他們替大夏效死命,薊縣伯下了不少苦功,這才讓諸胡膺服。故此在諸胡看來,薊縣伯即是代為宣布皇命之人。若他沒有個說得過去的尊爵,隻怕會難以服眾,也顯得大夏慢待了替我們掃平蘇合的各部。”


    晉王說的雖然聽起來挺通順,但仔細一咀嚼卻發現頗為值得玩味。如果隻說內容的實質,那就是李雪鱗在諸胡中有無上權威,說的話比皇帝還管用。怠慢李雪鱗就等於怠慢了那些幫著打仗的回鶻、突厥、契丹各族。


    小皇帝畢竟少了閱曆。隻是本能地感到有些問題,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這個世界暫時還沒發生過黃袍加身的故事,不然無論晉王是有意還是無意,如此拙劣的掩飾絕騙不過李玉澄聰明的小腦瓜。


    但小皇帝一向三分鍾熱度。想了想沒有找到破綻,便示意晉王繼續說下去。


    “陛下有所不知。北地苦寒,大軍不能久曝於野,須回各自部族越冬。若是不能在大軍散去之前將消息送達,這一拖就得等到明年。諸胡失望而回,這段時間裏難說不會有什麽變故。”


    “唔……果真如此?”


    李雪鱗離開座位,恭恭敬敬地答道:“確實如此。此刻遼東已是萬裏冰封,歲初的征戰將存糧消耗殆盡,大軍最多隻能再駐留半個月。時間一過無論如何都得解散。”


    這個理由李雪鱗倒也是和晉王說過。但晉王向小皇帝轉述時幫著掐掉了一半。原文還有下半段——不同族群的人聚在一起難保不會生事。若李雪鱗不能及時回去彈壓,大軍一旦缺了吃食,十萬胡騎們可未必會在原地乖乖等到開春。


    這是事實,也是威脅。李雪鱗最喜歡拋出這種由對方的行為來決定屬性的命題。如果不想讓最糟糕的情況上演,李毅不去說他,至少晉王得全力保證李雪鱗能以郡王和封疆大吏的身份平安回到遼東。


    對皇帝自然不能威脅,隻能舉出事實——你看,茲有大夏宗室子弟李雪鱗,在沒有朝廷授意的情況下率領胡人打了大勝仗。但現在需要個王爵來讓胡人們服從管理。這個王爵嘛,隻要承認他是皇室的直係,那肯定是要給的。現在的問題就是能不能當場敲定這件事。


    小皇帝凝神思索了一會兒,突然問道:“能不能冊封夷酋們藩王?如此一來也不能說大夏怠慢他們。”


    晉王對皇帝能有這麽清楚的思路又驚又喜。但形勢逼人,他隻得將這個上上策打了回票:


    “啟奏陛下。若隻是冊封夷酋,則與當初毫無分別。諸胡互不統帥,又少了薊縣伯壓製,難保不會有一二部動起南侵大夏的歪念頭。”


    晉王看到李玉澄不服氣的神色,知道他想問的是什麽。便接著說道:


    “陛下,若是有薊縣伯在,他一來是宗室,二來曾蒙受天恩浩蕩,被賜封郡王,無論如何都不會讓有異心者胡作非為。否則必遭天下不齒。”


    這是能夠讓晉王出手相幫的關鍵一個理由。正式考慮到李雪鱗無法憑借胡人的力量篡權,晉王才不惜賠上自己的後半生來為他爭到雙方約定的權位。


    小皇帝想了又想,還是有些拿不定主意,便向導師投去詢問的目光。李毅知道這可能是今天能逆轉形勢的最後一個機會。但兩個胡族少年手中的刀子,尖端已經穿破了衣服,抵在皮肉上能讓周圍起一片雞皮疙瘩。他是立誌要從權臣起步往上爬的。權臣的特點之一就是不會為了爭眼前一口氣將性命都賠上。這是他與李雪鱗所有差異中最重要的一個。


    小皇帝見李毅隻是看著他,既不搖頭也不點頭,連用眼神或表情暗示都沒有。沒辦法,隻能自己拿主意了。


    在決定拍板之前,李玉澄無意中看到舞陽公主正以熱切的目光期待著。可以稱得上是李雪鱗粉絲的公主希望他做出什麽決定,這個孿生弟弟再清楚不過。


    李玉澄吸一口氣,對晉王和李雪鱗點點頭,道:“準奏。朕便賜封薊縣伯為渤海郡王,加封大將軍,滄州以北的渤海二十州宣慰使。晉親王長年在外,此次能回到朝中也好幫著朕打理朝政。就加封太傅吧。”


    李雪鱗與晉王一齊跪在地上聽了封賞。皇帝金口玉言,像這種召見都有人在一旁記錄,就算是天子也難以反悔。古代對於操守看得很重,尤其重信。如果皇帝失去信用,最壞的結果有可能被大臣們聯手罷黜。這種後果曾在前幾代皇帝中出現過,就連小小年紀的李玉澄都知道決不能出此下策。


    李雪鱗站起來時確實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但還是有些不放心,便行了一禮,道:


    “陛下,如方才所說。臣得盡快趕回遼東。彼處甫定,多有馬賊和蘇合餘孽,急需臣回去主持。可否請陛下賜臣一紙詔書,也好讓胡人們心悅誠服?這是陛下的詔令第一次行諸於大夏之外,不知可否讓臣得這個便宜,代為向諸胡宣示天威天恩?”


    李雪鱗最後這一通收尾的馬匹拍得小皇帝心情舒暢。被眾人車輪戰般糊弄的李玉澄不疑有他,立刻答允了。吩咐讓這兒現成的翰林擬詔。


    李毅原本以為世上最難過的莫過於一死,現在才發覺自己大錯特錯。饒是他滿腹經綸,卻對著黃綾半天也寫不出一個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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