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九郎零傷亡的一戰打成了傳奇。國防軍的軍官們倒不覺得什麽——對付那些士氣、紀律、裝備、技能、指揮,沒一樣及格的烏合之眾,就算對方人數再多,贏了也沒什麽光彩的。但夏軍不這麽看。山賊戰鬥力確實不行,卻是出了名的難纏。十次剿匪有五次官軍是被折騰得灰頭土臉,草草收場。還有五次則是和山賊達成協議,讓他們交些銀錢和人頭,官軍賣個太平。就是這麽一夥人,居然被隻有自身二十分之一的部隊打得稀裏嘩啦,也算是大夏開國以來頭一遭。


    一戰擊退三股敵人後,接下來的路途就順暢了許多。或許是因為晉王主動將那支夏軍剿匪有功的事沿途大報特報,總之一些剛被李雪鱗掌握到的蛛絲馬跡都悄悄收了起來。雖然一行人還不至於每到一處就被簟食壺漿地夾道歡迎,但也能白天趕路,晚上在各地大戶人家的宅院裏歇歇腳,不用擔心再有人籌劃“誤傷”事件了。


    這一日,隊伍浩浩蕩蕩到了齊冀交界處的重鎮滄州。晉王照例帶著百十親隨先去滄州刺史那兒巡視,李雪鱗等人則繞過城,去實現打點好的一處大宅子落腳。


    官道一般都是穿城而過。繞城是為了不擾民,但也意味著要走上十幾裏坑坑窪窪的爛路。在這冬天,一些洞口被雪蓋住了看不出來,大家都走得很小心。無論是人還是馬,在這兒崴了腳都不是開玩笑的。


    李雪鱗與滄州府派來領路的一名判官牽著馬,並肩走在隊伍前頭。


    雖然是重鎮,滄州的城牆卻並不高——以李雪鱗的標準而言。見過了巍峨的西安和南京城牆,這兒才十來米高的夯土砌石城頭隻能用簡陋來形容。不同於晉王治下熱鬧安定的燕州,也不同於他治下生機勃勃的海蘭泡大本營、海參崴軍港、萬邦總督府,滄州總讓人覺得很蕭瑟。城頭上的旗幟也是破破爛爛的,進出城門的百姓個個麵黃肌瘦,眼中了無生氣。


    李雪鱗怕愛馬踏風蹄子踩空,在前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找些話題和滄州府判官聊了起來。


    “說到滄州——對了,鐵獅子。有名的滄州鐵獅子在不在?”


    “鐵……呃,將軍是說鐵獅子?州府衙門前的兩頭石獅子倒挺有名,是用泰山上運來的石頭由名匠雕琢出來,每個有六尺高呢。至於這鐵獅子……”


    “哦……原來這兒沒有……”李雪鱗在寒風中緊了緊衣領,對判官笑道,“沒什麽,我隨口一說。我曾聽人說滄州有頭鐵獅子,高有兩丈,很是壯觀。大概我記錯了罷。”*


    判官年紀尚輕,好奇心很強。李雪鱗不像他見過的其他文武官員那樣喜歡搭架子、拿官腔,給人的感覺很親和。如果不是被事先告知,打死他也不相信麵前這個穿著黑色皮袍的青年會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鬼將軍。


    判官決定大膽一次。他陪著笑問道:“久聞將軍大名,卻不知將軍是哪裏人氏?將軍蓋世武功,也該衣錦還鄉光耀光耀門庭了罷?對了,聽將軍口音,有點卷著舌頭說話,可是家在北方邊境?”


    “光耀門庭……”李雪鱗突然出現的苦笑嚇了判官一跳,“哎,這一輩子啊,我是沒機會再回故鄉了——不過有所失必有所得,算是扯平吧。聽你口音也不像是本地人。南方的?”


    判官笑著指指自己的嘴:“將軍聽得出來?下官是長江口的華亭縣人。來北地已有十載了,口音還是改不過來,說話都直著舌頭。”


    這回是李雪鱗被嚇了一跳:“你是華亭縣人?吳淞江邊上那個?”


    得到肯定的回答後,來自另一個世界八百年後華亭縣所在地的年輕上將忍不住有些他鄉遇老鄉的感慨。與那位判官的聊天開始圍繞大家都知道的一些景物談得不亦樂乎。自齊楚以下,國防軍的官兵們好久沒看到李雪鱗這麽輕鬆地和人話家常了。


    “龍華寺和龍華塔還在吧?那可是建於三國時期的,據說邊上的河直通太湖,吳國的水軍便是由此進出。”


    “在,都在。百餘年前佛寺走水,後來重建了。高塔倒是無恙。說起那座塔啊,嘖嘖,方圓幾百裏都有名得很!十裏地外就能看得到。在華亭縣來來往往的,誰不知道龍華夕照是一處勝景。”


    “嗯,嗯,沒錯。龍華塔上的風鈴聽來別有風味……靜安寺呢?就是據說有口井直通東海的那個……哎,不知道?等等,我記得最初是叫……滬瀆重玄寺?好像是這個名。”


    “哦,您說那座寺啊。香火旺得很。門口那眼是大名鼎鼎的天下第六泉,來求水的絡繹不絕。說也神奇。下官小時候家嚴病重,藥石不靈,都已經在準備後事了。一日來了個寺裏的大師,賜了一把草灰和一碗泉水,服下後居然不幾天就痊愈!您說這事神不神。”*


    “嗯,嗯,當然。‘靜安八景’嘛,唉……”雖然兩人說的是同一處地方,但判官聯想到的是古刹**,李雪鱗卻回憶起了靜安寺旁的久光百貨、龍華寺旁那家和自己很熟的模型店,還有上中學時天天擠出一身汗的104路站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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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雪鱗常強迫自己承認在這個世界中的身份,作為這個時代的人物活下去。但每次自我催眠後,一種孑然獨立的孤獨感總是會伴隨著一些記憶劇烈反彈。這種時候,李雪鱗就有如同走進古裝片外景地的錯位感,會出神好一會兒。


    “……將軍,李將軍。”


    “啊?呃,對不住,你說什麽來著?”


    “將軍,我們到了,這兒便是鄭太師的府邸。太師公在朝中算得上是晉王爺的師長輩,門生遍天下。按說平時這座深宅大院都是不迎客的,但聽說王爺要來,太師公居然派人來傳信,說願意出借屋子。嘿,要不是如此,這附近少有能接待著許多人的大戶人家,還真不好辦。”


    李雪鱗這才發覺他們已經站到了一處黑瓦白壁,院子的圍牆一眼望不到頭的大宅院前。兩扇朱漆大門足有近三米高,鋥亮的銅釘排得像是在操練隊列的國防軍士兵。門上一塊黑底鎦金的大匾額,“鄭府”兩個字彈眼落睛,似乎還是大夏的先帝手書親賜。


    門口還站著個衣衫整齊,在職業化的微笑中帶著倨傲的管家。判官上前和他說了幾句,管家轉身將門上的銅環拍了幾下,像要塞般森嚴的正門出人意料地沒有發出“吱呀”聲,在一陣沉悶的隆隆聲中向裏打開了。


    貴族就是喜歡摳細節,連平時不開的正門都會一直上油。李雪鱗笑著搖搖頭,扯了扯踏風的韁繩,邁步跨過了一尺高的門檻。


    李雪鱗剛跨進宅子的前院,斜刺裏竄出兩個身材剽悍的護院家丁攔在他麵前。


    李雪鱗身後“嗆啷啷”響成了一片。國防軍官兵們見司令官身邊有可疑人物,條件反射地馬刀出鞘。就連仆固德潤的“隨從”也亮出了家夥,把護衛他們的夏軍嚇得臉色煞白。


    管家自忖這朝中官員見過沒有一千,九百九總是有的,卻從沒遇上過這種刺兒頭。說不怕那是騙人的。被幾百柄明晃晃的利器指著,吃了豹子膽都不頂事。不用說,被攔下的這位肯定是傳說中的惡鬼將軍、薊縣伯。


    他強作鎮定地對李雪鱗施了一禮:“這位大人且慢。鄙處規矩,兵刃不得進門。馬匹也需由下人牽到北麵的馬棚去照料,免得髒汙了院子。適才下人不識禮數,還望大人見諒。”


    “哦,好說,你們也是按規矩辦事。”李雪鱗很體諒地點了點頭,管家剛鬆了口氣,卻又聽他說道,“不過我們軍中也有規矩——武器不得離身,行軍途中馬匹須在百步範圍內。因此我的弟兄們就借外麵空地一用,不進府叨擾了。”


    說完,將佩刀解下遞給一個家丁,將踏風的韁繩交給另一個家丁。但插在馬靴裏的匕首他不想交,也沒人敢來搜他的身。


    “你們就一起跟著來吧。把手頭的東西都交了,別嚇壞此地主人。”李雪鱗對回鶻“隨從”們說完,拍拍愛馬的脖子,通人性的西域馬這才勉強讓家丁牽著走了。


    “宏,哲倫,你們暫時解除護衛任務,也把手上的刀子交給這幾位先生。”


    李雪鱗完全出於老習慣的隨口一句“先生”,卻比用刀抵著脖子效果更好。將鄭府的幾個家丁叫得慌忙打躬作揖。李雪鱗的身份他們已經猜出來了。這人為何事上京也早已不是秘密。王爺是什麽?天上星宿下凡。被他叫一聲“先生”,福報淺一點的還不得折壽!


    耶律宏和阿史那哲倫都是在草原上長大。來大夏的一路上已看得眼花繚亂,家丁們的新奇表演更是有趣。李雪鱗話中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兩位少年親衛調轉馬刀,任由鄭府的下人們小心收了。但靴筒中的匕首、綁在手腕上的兩支格鬥爪,還有可以用來敲擊敵人的騎兵圓盾,這些東西仍堂而皇之地帶著進了前院,由府中仆役領路,走過第一進房子,在第二進的正廳安頓下。


    李雪鱗掃視一圈,目光停留在遊騎兵準將身上:“齊楚,你身上總是藏著那麽多備用的?”


    “還好,還好。習慣了。沒有貼身放著心裏不踏實。”


    “待會兒不到萬不得已別亮家夥,一動我們就理虧了。另外,哎,你好歹把藏腰帶裏的短刀拿掉吧。太顯眼了。”


    這都是些什麽人啊!夏軍的校尉在一旁聽得心驚肉跳。


    李雪鱗今天仍穿著國防軍的普通軍服:上身夾克,下身馬褲馬靴,外披將官大衣,戴大蓋帽。坐在鄭府的黃花梨椅子上顯得很紮眼。這個時代的家具還在風格轉換中,舒適的明朝太師椅要過幾百年才會出現。很多地方仍將椅子叫做“胡床”,式樣簡單,坐起來也不見得舒服。隻是比跽坐要好一些。


    李雪鱗是在座諸人中品級最高的,坐在主位右手第一。甫一坐定,便有使女送上由黑釉兔毫盞盛著的熱茶,每人還有一碟四色小茶點。紅黃綠白俱有,很是精致,有些像李雪鱗在日本京都買的和果子。追根究底,日本的茶文化,包括茶道中使用的小點,還不都是中國傳過去的。


    齊楚在燕州待了挺長時間,對這一切還算習慣。就著茶湯吃了兩塊點心,便打量起四周的環境來。耶律宏和阿史那哲倫兩個卻小心翼翼地托著塊玫瑰糕,就是不敢下口。在他們看來,精致到這種程度的東西不應該是拿來吃的。


    李雪鱗揭開瑩瑩有毫光的黑釉茶盞喝了一小口。果然,還是那種苦哈哈的茶粉飲料。他索性放下在另一個世界能值得幾百萬的瓷盞,走到牆上掛的條幅立軸邊細細品了起來。


    “貴客遠來,老夫怠慢,怠慢了。”


    李雪鱗早已用餘光看到了這個東道主。他轉過身,以模樣別扭的晚輩之禮向鄭太師恭恭敬敬地長揖到地。


    老人沒有像一般人那樣還個半揖,居然也是一個大揖,將李雪鱗看做平輩相待。


    李雪鱗沒有假客氣。他以軍人的姿勢很自然地挺直著身板,向鄭太師微微點了點頭:“在下李雪鱗。此番叨擾貴府,實在過意不去。”


    “李將軍何必過謙。你能兩頭都顧全,該老夫向你道謝才對。”鄭太師捋著雪白的胡子,笑道,“但這天寒地凍,野外宿營多有不便。李將軍請放心,老夫已吩咐下人騰出些後院的屋子供大家居住。不違你的將令便是。”


    “如此,多謝了。”李雪鱗抱拳躬身,絲毫不缺禮數。


    麵前的鄭太師應該還不到七十歲。精神矍鑠,保養得也很好,稱得上鶴發童顏。正如那個滄州府判官說的,老頭子門生遍天下。來往走動一多,連帶著也沒了什麽出世的飄逸,倒是有些老驥伏櫪的味道。這個姓鄭的在朝中為官時雖然掛的是太師的虛銜,想必也曾是個風雲人物。那雙眼睛明顯是閱人無數的,像是能一眼就把對方看透,連小時候尿床到幾歲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這個定律在李雪鱗出現前倒是顛撲不破。鄭太師很長一段時間主持吏部,當的是大夏朝的HR總監,看人幾乎沒有走眼過。現在朝中幾個官居要職的人都得到過他的保舉。


    但是對於李雪鱗,老頭子有些吃不準了。眼前這人看似簡單,如同所有年輕氣盛的才俊一樣有抱負,想要達成某個目標;但又不簡單,完全摸不準他的性格,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


    鄭太師目光瞥見李雪鱗剛才看的那副掛軸,微有些吃驚:“李將軍也喜草書?”


    李雪鱗這聲歎倒是發自內心:“想不到今日能拜見張長史《終年帖》真跡,果然縱橫捭闔,於紙上揮灑出疾若風雷、靜若煙雨之勢!恣意肆行卻又曲張有度,張長史真鬼神也!”*


    鄭太師聞聽此言,不由得再仔細打量了李雪鱗幾眼。以他閱人的功底,一眼就能看出高下,像這樣丈母娘看女婿般反複幾次,那是自接手吏部之後便從沒有過的事情。乍看之下,這個青年怪異的著裝發型都讓人皺眉頭。黝黑的麵孔也說明他不是那種安安靜靜待在書房做功課的人。誰知拋開第一印象後竟看出不少新東西。比如那身粗豪的衣服和狂放的馬鬃頭,雖然和中原服飾相差甚遠,穿在李雪鱗身上倒很和諧,襯托出主人的英武。不在意那張皮膚粗糙的黑麵孔的話,這位新貴的舉止和表情都挺得體,也很知性。與一般的武將完全是兩個世界的生物。


    老頭子果然不愧是當過一朝HR總監的人,隨便一想居然應驗了——李雪鱗和他們還真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鄭太師的興趣一下子就被吊起。他捋著白胡子道:“李將軍且稍等片刻,晉王爺應該已在路上,不久便到。老夫已安排下酒飯,不嫌棄的話還請了本地的戲班子。如果鄉音還堪入耳,便點他們唱幾折吧,文戲武戲都有。”


    “多謝太師費心。”李雪鱗躬身道謝。對於為什麽晉王會繞那麽一點路到這滄州來,他心中已經猜到了七八分。說來也巧,李雪鱗對於HR一職同樣不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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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滄州鐵獅子鑄造於五代時的北周廣順三年(公元953年),通高5.3米。李雪鱗所在的這個世界中,中國曆史自唐末開始分支,沒有經過五代。


    *注:關於上海龍華寺和靜安寺就不在這兒浪費字數說明了,大家百度吧。


    *注:唐代草聖張旭的《終年帖》僅有摹本傳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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