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同湊數的屍體,最後被穿到木杆上的蘇合士兵有一千六百多人。那些大張著嘴,裏麵伸出掛著血肉的木樁的祭品,自張家口筆直往北,延伸了足有十二公裏。正像李雪鱗對張鬆說的,這是最好的界碑。此後數年間,這座向來不太平的關城卻成了邊境上最清閑的要塞。別說蘇合人的殘黨,就連土匪馬賊,一看到這幅如地獄繪卷的景象也會打消犯事的念頭。


    張鬆在最後一根木樁釘完後,拉著三師再回到穿刺之路的北麵起點。讓所有士兵一邊欣賞他們自己的傑作,一邊堂堂正正地高舉軍旗,在馬上保持著整齊的隊形通過張家口關樓。來到中原王朝的地界。


    “大敵當前,這朝廷裏居然還不太平!”張鬆聽齊楚簡單介紹了這幾個月來朝中某些勢力的拍腦袋做法,又好氣又好笑,“這不是犯傻嘛!沒兵,說話有屁用!槍杆子裏才能出政權,這可是軍長說的。那之後呢?你們就這麽窩著,也沒去把領頭鬧事的給砍了?”


    齊楚一攤手:“皇帝家的事,咱們少管,至少現在還輪不到我們說話。再說了,就因為大敵當前,晉王不敢把朝廷也攪亂了。你以為這事那麽容易解決?要真徹查,除了那個坐在龍椅上的,其他人至少有一半得掉腦袋。可要是一下子少了那麽多高官,地方上不亂才有鬼了。”


    “沒少這些草包,不照樣亂了!”張鬆也聽齊楚提起過大夏現在流民武裝幾乎到了每個山頭一杆旗的地步,官兵的精銳都在北方戰線,一些州縣在屢戰屢敗後,居然已經有了小規模的割據勢力存在。


    中原王朝幾乎沒有完全因為外敵的軍事侵略而滅亡的經曆。總是先從內部被蛀空了,然後輕輕一指就轟然倒地。張鬆不像李雪鱗那麽了解曆史,但他知道一個很樸素的道理——當老百姓普遍吃不飽時,皇帝就得換人做了。


    齊楚當然也明白這個顛撲不破的社會規律,但以他的立場卻不能說得太明。而且當身邊還有大夏軍官陪同時,更是要提醒一下張鬆。這些在草原上跟著李雪鱗征戰的將領們無法無天慣了,除了軍長和幾個上級軍官,他們做什麽、說什麽都不受約束。更何況有些肆無忌憚的觀點正是來自被部下敬若神明的中將軍長。


    “大夏亂了是他們的事,輪不到咱們操心。張師長,這次我們隻是借道,能少管的就少管,能少說的也少說。別人的地頭,還是小心為上。”


    “這是自然。”


    說話間,張鬆已作為排頭第一人,最先來到了張家口的關樓麵前。


    城頭上,插著守城夏軍的方旌,白綾底子上用紅色絲線繡著一頭赤雕;城牆下,國防軍騎兵高舉著他們視之為榮耀和靈魂的軍旗,紅褐色的土布上縫著塊剪成麒麟形狀的黑色皮子。城頭上,夏軍的校尉、都尉們在女牆前站成一排,穿著錦袍鋼甲,頂戴鮮明;城牆下,國防軍的官兵都是一樣的軍服、一樣的裝備,將軍和二等兵的區別隻能從肩章、臂章、胸章上看出來。


    張鬆從鞍側抽出那柄仿製的大劍,右臂平舉,前臂與胸口平行,劍刃樹立:


    “全體都有——通過時敬禮!”


    自他開始,每一橫排的士兵通過這個位置時,都同時拔出馬刀行這最高規格的軍禮,並保持這個姿勢通過城門。禮畢時,全體揮刀,刀身和手臂成一直線,與身體成三十度夾角,刀尖斜指地麵,維持兩秒後收刀。


    夏軍的軍官們一時看愣了。齊楚和遊騎兵之間的捶胸軍禮他們見過,但既在炫耀武力,偏偏由這些黑衣騎兵做來還十分整齊好看的禮儀卻像是蘊含著魔力,讓人看得移不開目光。


    馬刀拔出皮鞘時和金屬搭扣摩擦,發出清亮的“噝噝”聲。禮畢揮刀時劈開空氣,“嗖”地一聲聽得人心顫。


    一群看熱鬧的人中,劉大山頓悟了。這就是軍隊應有的形態,這就是軍人該有的氣質。淩厲奪人,凝重如山又迅若風雷,並且不是一個兩個如此。當萬餘騎兵以同一麵貌做著同樣的動作,那種震撼是任何對軍隊有所了解的人都無法忽視。軍隊,是國家力量的最直接體現。因此軍隊存在的目的就是變得強悍,更加強悍,直到超越所有現實和潛在的對手,擁有壓倒性的絕對力量。從這點上來說,這個時代,這個世界,國防軍是最接近這個目標的。


    如果商人是為了斂財,官員是為了攬權,那麽帶領著這樣的軍隊征戰四方,讓敵人匍匐在染血的鐵蹄前,是每一個真正的軍人的夢想。


    劉大山幾步跑到關樓另一頭,對著張鬆的背影喊道:“張將軍,等我一等!我帶你們去遼州!”


    身旁的一個虎賁校尉偷偷拉住他的衣袖:“劉大人……您,您這可是擅離職守!按律可斬!”


    “張家口守住了,我在不在也沒差。”劉大山強詞奪理,甩開那個校尉,對副手道:“我此去至少數月,張家口便交托給你了。蘇合人若是來叩關就立刻請援兵……”


    他看了看關外騎兵長隊邊上那根根展示著死亡與恐怖的木樁:“不過照這情形看來,蘇合得人人吃了豹子膽才敢跟著他們找麻煩。”


    ——————————————————————————


    天氣回暖,但空曠的皇宮裏還是顯得很冷。小皇帝李玉澄往靠墊裏縮了縮,懶洋洋地問道:“最近怎麽沒有關於北討大軍的消息了?”


    李毅的笑容因為慣性作用倒沒僵掉,但正呈上折子的雙手卻在半空停了一會兒。


    “陛下,沒有消息就是太平無事,若他們來要兵要糧,或是送來告急信,豈不是害得全天下都一起不得安生?”


    “嗯,朕明白。父皇殺伐太過,朕該做個太平皇帝,讓百姓休養生息。漢有文景,唐有貞觀,我大夏也得出個盛世才行。”


    “陛下聖明。”李毅遞上一份戶部要求加征市易稅,並增加督察官員的折子。李玉澄正想不假思索就批了,目光稍一停留就被那些字眼粘住,越看越皺眉頭:


    “百姓為這市易稅怨聲載道,還要加征?”


    “這稅法本是好的,國庫倉廩俱充實,也能維持北討大軍的用度。但總有些人為官不正,將朝廷的富國強兵之舉當作自己斂財的法門。故而戶部打算增設些督察,將大夏各地的稅收都監管了。既能核查百姓是否足額繳稅,不讓刁民禍害朝廷;又能糾劾貪官汙吏,不使蛀蟲假公濟私。”


    李毅的堂皇之語並沒有完全打消這個堂弟的疑慮。李玉澄雖然長在深宮,但孿生姐姐李淡雪常來探視他,每次都會說些讓使女從街上打聽來的消息。既有好的,如蘇合一敗再敗,萬民稱頌;也有壞的,如成為幾乎所有官員灰色收入來源的市易稅。在某些方麵,倒是李毅被蒙在鼓裏。


    “陛下,刁民們貪圖眼前小利,哪懂得國強方能民富的道理。任由他們耍無賴,朝廷的法令便沒一條能推行下去了。”李毅繞著彎子要誘使李玉澄做他的共犯,“就拿前年蘇合來犯之事為例,那些刁民逃稅攢下的錢還不都被搶去了,更賠上一條命。若是用這些錢富國強兵,蘇合人也打不過來。”


    “唔……可是,可是皇姐……舞陽公主不是這麽說的。”


    “臣鬥膽問一句,不知公主殿下怎麽說?”


    “皇姐說,民為水,社稷為舟,從無人能在沸水上行舟。”


    李毅沉默了片刻,勉強笑道:“公主殿下聰穎過人,臣一直覺得如有她陪陛下念書,倒是能相互提點,事半功倍……”


    “李毅,此話當真!”小皇帝高興得一下子從靠墊裏跳起來。上次為了淡雪進禦書房的事他還同黃啟翻臉,被李毅引經據典地訓了頓。沒想到這次不知吹的什麽風,這個在他眼裏的朝中第一忠心能臣居然主動提出要姐姐做陪讀。


    怕李毅反悔,小皇帝顧不上架子也顧不上禮節,逼問道:“當真?果然當真?好,朕立刻派人去把皇姐接來!你到時候可不許又說祖宗有法什麽的!”


    “不會,當然不會。公主殿下也是與陛下一同托體先帝,關係非比尋常,偶爾破一次例也無妨。”李毅用標準的溫厚笑容回答道。


    李玉澄歡呼一聲,衝過來抱住了李毅。這個大膽到超越君臣和師生的舉動讓在場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包括李毅。


    “陛,陛下……你這是……”


    “你們一直都說朕應當如何如何,這是第一次朕的要求被你們應允了。”李玉澄說話的語氣竟有些酸溜溜的,淚花也在眼裏打轉,“朕是皇帝,該你們聽朕的,但朕也知道大家都是為朕好,為大夏好,所以一直忍著。可是……可是朕隻想和皇姐多見見麵,說說話,這又是什麽大逆不道的事了!”


    有那麽一會兒,李毅打從心底裏覺得慚愧。他的本意是軟禁那位過於聰明的公主,將這對孿生姐弟間的相互依戀當作鐐銬,把她鎖在皇宮裏。過上幾年,宮中便會多一位賢良淑德的長公主,少一個眼光犀利的皇姐。


    任何有可能幹擾他玩扯線木偶遊戲的人都應當被清除掉。


    但他刻意的接近,在李玉澄看來卻是第一個主動關心他的人。小皇帝父母早亡,親戚都在各地的食邑裏,沒有奉召不準離開,皇宮的富麗堂皇之下卻是無邊的孤寂。不知不覺間,李玉澄對這個年輕的老師產生了些介於兄長和父親之間的仰慕。


    李毅的感動隻持續了幾秒鍾。他不會為了這麽些廉價的同情放棄對權勢的追求。前陣子奪取燕州的失敗讓他意識到自己並不像自己所想像的那麽強勢。好在對方投鼠忌器,倒幫著遮掩了。而現在手頭能用的王牌隻剩下一張,那就是小皇帝。挾天子以令諸侯,讓和他一樣追求權勢的人相互拆台,自己隻要在朝中以四兩撥千斤的方式搞好平衡,這個實權皇帝的角色就能一直扮演下去。


    至少李毅是當真這麽認為的。


    “挾天子以令諸侯這等事決不可能發生,張將軍不必多慮。王爺現在不方便抽身,一旦回到朝中,他這中書令可不是白做的。區區幾個渾水摸魚之輩,成不了大事。”劉大山現在儼然是導遊兼助理,跟在張鬆身邊解釋一些常識性的東西,順便替他打點各處官府。


    一支陌生旗號的萬人騎軍過境,沒有官員會不緊張。蘇合人的軍隊是不用說了,就像蝗蟲一樣到哪兒哪兒遭殃。但朝廷的兵馬也好不了多少,所到之處天高三尺,空屋無數。禁軍尚能靠著條令約束一下,那些各地的府兵鄉勇一旦離開自己的家鄉,完全是一副不拿白不拿的嘴臉。地方官管又管不著,隻能在事後找朝中的關係彈劾,弄得文武之間長期不和。


    可是這支遠看都一副殺氣騰騰的軍隊卻出奇的太平。那些明顯有著遊牧民特征的騎兵隻走官道,連一隻馬蹄都不會踏進兩邊的農田。到了晚上,他們竟然沒有進村莊把居民趕跑占房子,而是找片了空地,畫好營盤、安排哨戒後就搭起帳篷。


    “還真沒見過這樣的軍爺!”當附近的農人拿著軍需官買菜支付的金銀,嘴巴半天合不攏。這附近來來往往的,這幾年少說也有過七八支隊伍,可有誰買東西時付過錢了?不用刀子結賬就算是老百姓燒了高香。


    “軍爺,”菜農抖抖索索地叫住軍需官,見騎著高頭大馬的胡人又站到自己麵前,不禁縮了幾寸,顫聲道,“軍……軍爺,那個……您給的多了。這麽些自家種的菜,不值錢,有幾十個製錢就夠了。”


    回鶻軍需官聽得懂漢語,笑著推回菜農手中那顆銀豆:“不多。我們買了你兩畝地裏所有的白菜,按照這附近的市場價該給四百六十個銅錢;我們借了你的磨坊和驢子兩天,該給三十個銅錢。另外你替我們遊說其他人供貨,也算是為我們出了工,該給五十個銅錢。按照現在的糧食價格,一兩銀子相當於六百個銅錢。因此給你這四錢多銀子一點都沒多算,放心收著吧,這是你的正當所得。”


    說是這麽說,菜農捧著相當於他大半年收入的這顆銀豆,用最傳統的方式表達了自己的激動。


    軍需官忙扶起要磕頭的菜農,正色道:“我們軍長特別關照過,除了敵人,我們軍人不能接受跪拜。”


    “什麽?”菜農有些沒聽懂。跪拜是小老百姓的處世之道。向著官吏軍漢跪下來,磕幾個頭,有災的消災,沒災的當是求神買平安。那些受了他們大禮的也沒什麽不好意思。


    軍需官費勁地組織著和本職工作關係不大的漢語詞匯:“是這樣,你們是盟友,由我們提供保護是應該的。跪拜象征屈服,我們不需要。除非你是我們的敵人。明白嗎?我們是同一陣線,是平等的,付錢買你東西,價格公道。如果是敵人的話,我們會殺掉他,搶走所有能搶的。”


    菜農算是有些明白了。剛開始膨脹的感激又讓位給了畏懼:“軍……軍爺,小民鬥膽,敢問誰是你們的敵人?”


    “蘇合。目前是他們。以後就說不準了。軍長……天可汗答應要帶著我們到西方的盡頭,給我們土地。這一路上少不了打仗的。隻要軍長說誰是敵人,那我們就會把它徹底打垮。”


    從張家口到燕州的五百裏地,然後是燕州到遼州的近千裏,這樣的情形一再發生。留下了不擾民的好名聲的同時,關於這支軍隊的傳聞也被添油加醋後傳了開去。尤其是當燕州附近的百姓知道國防軍就是化解蘇合南侵危機的“惡鬼將軍”部下時,又是害怕又是好奇。


    很多村鎮都是沿官道而建,又沒有其他足夠寬闊的道路可供萬人騎軍通過,張鬆他們每次不得已經過村莊時,兩旁家家戶戶門窗緊閉,卻在外麵放著香案和慰勞品。而門窗之後,是一雙雙興奮的眼睛。


    “劉校尉,我們就那麽嚇人麽?”有一次張鬆實在受不了這種奇特的“夾道歡迎”,苦笑著問劉大山道。


    你們個個全副刀弓,隊裏又有許多胡人,當然嚇人了——這句話劉大山差點脫口而出。他趕緊找個理由搪塞:“老百姓沒見過世麵。張將軍別和他們一般見識。貴軍軍容鼎盛,不容侮慢,也難怪百姓不敢近前。”


    張鬆點點頭,認可了這個解釋:“我們軍長也說過,到了大夏別和老百姓太熱乎。軍民之間保持界線比較好。畢竟我們都是殺過人的,和安穩過日子的平民不是一條道上。”


    劉大山趁這機會問道:“張將軍,一直聽你提起‘軍長’,可否為末將引薦一下?早就聽聞薊縣伯戰功卓絕,乃當世英豪,不知何時能一睹英姿?”


    “這你可難住我老張了。”張鬆無奈地歎口氣,“說實在的,他在哪兒,我都不知道。沒辦法,快點開打吧。有戰爭的地方一定會有我們軍長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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