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奶奶的,果然出事了!”老遠從望遠鏡裏看到關樓上頭冒出黑煙,張鬆就知道情況不妙,咬咬牙,大聲下令,“全體都有!剩下六裏地,全速衝刺!到關下再換馬。”


    一萬二千騎兵隨著他的命令再次提升了速度。馬蹄聲也響成了一片,聽起來竟像是平地裏在滾雷。而這支大軍騰起的衝天煙塵和殺氣足以引起視線所及的所有人注意,不論敵我。


    “有一支大軍正從北方襲來!”


    “什麽!”劉大山一時沒反應過來,本能地以為蘇合人又來了,心中霎時冰涼。


    “那支大軍……黑衣!是齊大人所說的黑衣國防軍!”望鬥上的夏兵看清了煙塵中穿出的前鋒,高興地語無倫次,“佛祖顯靈!有救了!哈哈,大軍,真是大軍,漫山遍野都是!狗日的蘇合人,這回讓他們一個都跑不了!騎兵,我們的騎兵!”


    齊楚長出一口氣,硬拽著劉大山離開正拉鋸的城門前線。夏軍為了守住張家口的關門,在不大的甕城和坡道裏付出了七八百條人命。堆滿地的屍體被壘成肉牆,借助強弓的掩護,第一波蘇合騎兵竟然扔下一百來具屍體後無功而返。


    而不等蘇合人組織起第二次進攻,他們也察覺到了關樓後麵傳來的雷鳴聲。這種聲音他們再熟悉不過了。每次族中集合了大軍,在征伐時由馬蹄踏出的滾雷聲帶給勇敢的蘇合戰士財物、奴隸、榮譽。但他們萬萬沒想到,會在夏人的地頭上聽到這種令人膽寒的聲音。


    “難道是可汗派人來接應我們了?”蘇合上千戶突然激動起來,“對!一定沒錯!我們隻是兩千人就橫行在南狗的國土上。如果來一兩萬人,這片溫暖的土地都能變成昔隻兀惕的牧場!”


    下千戶沒那麽樂觀。仔細觀察了一陣,他臉色大變:“不對勁!城頭上南狗沒有亂!如果來的是我們的大軍,他們早就嚇破了膽……歡呼?他們在歡呼!糟糕!是南狗的援軍!”


    緊接著,那座捉摸不透的關樓裏響起了重錘撞門的聲音。這本該讓進攻一方如聞仙樂的“咚咚”聲,此刻聽來卻像死神催命的腳步。夏軍在撞門,在撞那道最後的生死線。這背後的答案是個人都能想得明白——一直被壓著打的中原人要反擊了!


    雖然想得明白,但能不能接受現實卻是另一回事。蘇合人有些傻了,一時間竟然忘了轉身逃走,像是被撞門聲集體催眠。或者是上千戶想最後再賭一把。盡管大家都知道這注賭贏的概率不會比地上突然開個洞把張家口關樓吞了更大些。


    “讓阿木爾帶三百人攻進去看看。”上千戶指著因為滿地敵我雙方屍體,已經再也關不攏的城門說道,“如果……如果來的是敵人的援兵,立刻回來報告!”


    一位百夫長接了命令,在隊中大聲招呼著本族的人馬。稍傾,三百蘇合騎兵呼嘯著跨越幾道被中原百姓屍體填平的壕溝,撞破肉牆,直衝進大張的門洞。


    在上千戶的位置上,隻聽得一陣短暫的廝殺聲,撞門聲停了下來。


    竟然賭對了?!他自己都不敢相信這個事實,傻笑著對下千戶道:“你看,沒什麽好擔心的,南狗不過就是……”


    “轟!”閘門倒塌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自我陶醉。等門板砸在地上揚起的塵埃落定,所有蘇和人一瞬間都覺得自己的眼睛肯定出了問題。


    透過關門和甕城,張家口不大的關樓底下擠滿了黑壓壓的騎兵。他們個個神色冷峻,舉著騎槍,卻一語不發。


    一直沸騰著的戰場被冰凍了。除了戰馬不識趣地刨著地,打兩個響鼻,相隔六百步的兩支軍隊間靜得可以聽見心跳。


    “阿木爾呢?阿木爾的三百人呢?”上千戶猛地反應過來。三百蘇合騎兵,總不至於一個都跑不回來吧。何況剛才的交戰聲並沒有持續多久。


    像是回應他的話,對麵的黑衣軍隊有了些響動——一個個圓滾滾的東西越過前排的人被扔到地上:


    “三百人都在這兒。”有人操著生硬的蘇合語說道。話中肅殺之意聽得人能起雞皮疙瘩。


    這次是蘇合軍有了響動——借著午後的陽光,那些圓滾滾的東西呈現出本來麵目。幾分鍾前他們還是和自己並肩而立,活生生的戰友。幾分鍾,僅僅幾分鍾,不知發生了什麽事,三百彪悍的蘇合勇士竟隻剩下了閉不上眼的人頭。


    那些七斤半的圓球上還留著最後的表情,都無一例外的驚愕——


    阿木爾順著甕城中的坡道上到城牆時並沒有發現異常。但當他率領所部準備下到內城時,卻見關樓北側的城門打開了。他最後看到的景象和上千戶麵前的幾乎一樣——整整齊齊的黑衣騎兵,一眼望不到頭。唯一不同的是,那些騎兵都張開了弓,三棱箭頭的血槽反射著陽光,與甲片一同組成了銀閃閃的矩陣。直到被近距離射出的箭矢從眼眶直接貫穿腦橋,阿木爾還是認為自己看到了有著死亡般冷酷的美妙絕景。


    一場以國防軍的標準來說連遭遇戰都算不上的小小屠殺後,張鬆騎著馬緩步走上城頭,俯視著那些剛才還是屠夫,現在卻成了羔羊的蘇合騎兵。巨大的心理落差是定身術的另一個原因。當麵對著完全無法抗拒的絕對力量,勇悍的蘇合人也像巨蟒麵前的青蛙,發抖,禱告,絕望,但就是忘了要逃走。


    齊楚走到張鬆身邊,指指幾道壕溝。少將師長待得看清裏麵的東西,臉色一黑,深吸一口氣,回頭吼道:


    “三師全體突擊!不要戰術!不留活口!不準投降!給我殺!”


    有如另一道閘門也倒塌了,黑色的洪流奔騰傾瀉,席卷一切。


    先是包括阿木爾在內的三百個人頭。堅硬的頭蓋骨在更堅硬的馬蹄鐵下碎裂,粘稠的內容物沾在腳上,讓戰馬不舒服地嘶鳴著。而悶雷般的騎兵衝鋒聲中也夾雜進了“喀啪喀啪”的雜音。


    然後是不大的甕城中堆積的屍體。上千具漢人的、蘇合人的、契丹人的血肉之軀在黑衣軍團的馬蹄下被踏碎、攪拌,混成有著相同組成物質的有機質濃湯滲入地裏。當萬餘騎兵花了整整一刻鍾通過這片區域後,滿地深淺不一的紅色成為不少夏軍這輩子都忘不了的夢魘。


    隨後是幾道被百姓焦屍填滿的壕溝。一萬兩千騎兵的踐踏之下,炭化的表層碎成粉末,和裏麵的血肉以及底下的泥土混在一起被夯實。隨著大軍的突擊,一條讓人不忍卒睹的大道憑空出現,直達蘇合人麵前。


    最後是那些曾經在方圓千裏內奸淫擄掠了幾個月的屠夫們。但此刻他們麵前出現的不是隻有木楸和鋤頭的農人,也不是要以三敵一的夏軍,而是比他們更專業、更凶悍的職業軍人。在這個用刀劍來陳述要求,不存在國際法也沒有諸多公約的時代,曾經橫行草原的蘇合騎兵正被一麵倒地屠殺。


    雖然張鬆說了“不要戰術”,已經訓練出條件反射的國防軍士兵們仍然自覺地給自己分派了任務。頭兩排人平端著騎槍,後麵則由騎射手向半空漫射,掃清突擊通道前的敵人。剛射完一輪箭,前兩排的騎槍已經成了串肉的木簽。想起來要逃跑的蘇合人隻來得及轉個身,最後兩排已經瞬間被蒸發。消耗了騎槍的輕型槍騎兵們抽出馬刀,從中一分為二,沿著敵人外圍一路貼身殺過去。借助馬匹的速度,輕薄細長的馬刀拖過脖頸,拖過脅下,拖過大腿,拖過馬頭。被刀鋒親吻到的人最初隻感到一陣涼意,但低頭去看——如果頭還連在脖子上的話——卻發現身上多出了一道駭人的傷口。雖然體表沒有大動脈,但豐富的毛細血管也有著不可忽視的出血量。


    而最致命的是國防軍所用的馬刀——每次戰鬥前刀刃都會在人畜糞便中浸過,隨著時間推移,僥幸活下來的人傷口會腐爛化膿,被蛆蟲活生生地啃噬,最後因敗血症而死。每一個經曆過這種痛苦臨終過程的人都會後悔沒在戰場上被那些黑衣死神們直接殺掉。


    當前方的槍騎兵轉為近戰,後方又有一波新的槍騎兵撞上來,將幾排人馬煙消雲散。隨著馬刀組成的包圍網不斷縮緊,殘存蘇合人被壓向源源不斷衝來的槍騎兵。若是在平時,張鬆絕不會打出這種笨拙的仗來。不過當你的敵人無論從意誌、裝備,一直到戰術素養都乏善可陳時,一場暴力過飽和的蹂躪戰也不是什麽壞事。


    劉大山癱坐在城頭,隔著箭垛的缺口注視著這一幕。蘇合人很強悍,這是他剛才親身領教的事實。而這些強悍到幾乎憑著兩千多人就奪下一座關城的戰士們,現在竟被另一些騎士像狼群中的羊羔一樣玩弄著。每一次突擊的殺傷,就像一頭狼從羊羔身上撕一塊肉,看得劉大山心驚肉跳。他是靠著軍功升上來的校尉,知道帶兵有多難,尤其是要讓一支軍隊做到令行禁止,配合無間,能做到這些的都被稱為“名將”。他曾經多少次幻想著自己能親手帶起一支“劉家軍”,憑借精妙的配合大敗朝廷的兩個宿敵——蘇合和烏斯藏。但現在他麵前出現的情景遠遠超出了最樂觀的幻想。黑衣騎兵們不但在上級指揮官的命令下如臂使指,他們之間也有種默契。那是共同訓練、共同作戰的老兵之間才有的紐帶。一個眼神,一個不經意的動作,就可以讓對方知道你接下來是準備突入廝殺還是外圍遊擊,然後他會配合你,幾個人相互護住對方的死角。這樣的軍隊簡直是專為戰爭和殺戮而生的怪獸!


    在劉大山慶幸自己是這些人的友軍時,蘇合兩個千戶隻能詛咒自己的命運。逃跑已經是癡心妄想。在毀滅性的打擊下,他們這才相信遼東的晃豁壇確實會被這樣的軍隊打得損兵折將,甚至在優勢兵力下全軍覆沒。


    “投降吧……”


    “投降!”


    “別打了,我們投降!”


    在絕望之下,用蘇合語和夾生漢語說出的“投降”慢慢匯成自發組織的同時呐喊。投降,這對於驕傲的草原民族,自詡為白狼王後裔的蘇合人來說是難以想象的詞語,以至於在他們貧乏的詞匯中並沒有能夠確切表達這個意思的單詞。


    剛剛死裏逃生,在城頭觀戰的夏軍同樣難以想象眼前的情景。蘇合人居然在喊投降。這些天生的戰士從來不會因為居於劣勢兵力而氣餒。向強者挑戰對他們來說是種榮耀。但是,如果遇上的是強悍到超出理解,同時冷酷到超出理解的對手,任何人都會崩潰。蘇合民族也不例外。


    “他們要投降?”張鬆正想下令繼續往死裏打,腦中突然靈光一閃,“傳令,接受投降!”


    “我們得救了?”蘇合人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好事。正壓著他們往死裏打的黑衣軍團突然邊戰邊後撤,漸漸脫離了接觸。也不繼續進攻,隻是保持著警戒,用箭頭和槍尖指著被圍在當中的五百多蘇合人。


    張鬆叫上齊楚和劉大山,一同騎馬走下城頭。三騎經過用人血鋪成的紅色大道,來到蘇合人麵前。


    “你們要投降?”


    聽到那位肩上戴著兩顆金星的軍官讓人翻譯過來的話,蘇合千夫長們尷尬地避開相互之間的目光,輕輕點了點頭。


    “那麽,先扔掉所有武器。”張鬆的語調很平常,很輕鬆,聽起來沒什麽不妥。但仔細看的話,那微微上挑的嘴角和眼中一閃而過的凶光似乎預告了某些事的發生。


    蘇合人集體沉默了一會兒,先是有一個戰士,隨後一個個,一群群,那些愛惜刀和弓箭如同自己生命的草原戰士將從不離身的武器扔到了地上。有的人心中憤懣,忍不住開口吼了一聲,但話音未落,脖子已被三棱柳葉形的騎槍貫透,傷口飆出帶著氣泡的血柱,在方圓兩米的範圍內下了場小小的血雨。


    蘇合人忍不住騷動起來,一些正想扔掉武器的士兵又將刀把握緊。


    張鬆對這種類似端上桌的烤全羊還想用角抵人的行為嗤之以鼻:“不願投降?很好,那我們繼續。全體預備——”


    “嘩——”一陣整齊的響聲,黑衣騎兵重新端起槍,舉起刀,箭上弦。對於剩下的這些可憐蟲,他們甚至不需要進行突擊,僅靠箭雨的漫射就能在瞬間解決問題。


    “不,我們……我們投降……”蘇合千夫長艱難地吐出這生澀的詞語,下馬,將自己的彎刀用雙手高舉過頂。


    張鬆接過刀仔細收好,換上副和顏悅色的表情:“你們能投降那是最好,我也不願再增加傷亡。行,你們就聽命令集合吧,會有人來安排善後。”


    “你……張,張將軍,”劉大山敬畏地在馬上行了個禮,直起身,語氣很激烈,“這些畜牲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你看到溝裏那些屍體了嗎?近萬人啊!他們這幾個月裏總共禍害了數十萬百姓!張將軍!末將人微言輕,但也請你三思,千萬不要放虎歸山!末將……末將代這些橫死的百姓向你請命來了!”


    張鬆扶起跪倒在地的劉大山,笑道:“放虎歸山?這是說哪裏話來。我不過是想減少些傷亡,這才準他們投降。”


    “哎?”劉大山有些似懂非懂,想了想,試探道,“張將軍是想將他們收做苦役?”


    “我們軍中一切事務都是自己動手,用不著苦役。劉校尉,我們軍長說過一句話,我老張是覺得萬分正確,一直銘記在心哪。你知道他是怎麽說的?”


    “怎麽說?”


    張鬆笑了笑,那燦爛的笑容與李雪鱗十分神似:“我們軍長說,隻有死掉的敵人才是聽話的敵人。”


    青天白日,劉大山卻被那句話中的殘虐磣得寒毛豎起。沒等他回過神,這位繼承了李雪鱗的優良傳統,對敵人毫不留情的將軍已經下了處置決定:


    “傳令,把投降的都集中看管起來。然後找些酒杯粗細的樹削尖了,從北麵關門開始,隔二十步釘一根。把那些蘇合人從**開始串上去。”他又對目瞪口呆的劉大山解釋道,“這也是我們軍長教的法子。他說,最好的界碑就是敵人的屍體。維護邊境的最好方法就是讓挑釁者變成新的界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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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本書以後還會繼續向穿刺公爵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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