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此刻,李雪鱗倒是出現了。不過不是在遼州或是海參崴,而是在國防軍的大本營海蘭泡。


    “倒真是好久沒回來了。”空蕩蕩的會議室裏,李雪鱗翻著一疊積攢下來的情報、信件,腳擱在桌上,愜意地呷著奶茶。


    “我看看……昔隻兀惕的,晃豁壇的,大夏的……哦?海參崴和張彪也有了報告,這兩處可是關鍵中的關鍵,嗯……”李雪鱗初時臉上還漾著微笑,隻一會兒神色便轉為凝重。他又拿起其他報告細細看過,末了,將記載著這幾個月來遼東情勢的文件“啪”地扔在白樺木桌上,一口將奶茶喝幹,手裏握著木碗,眼神的焦點穿透了那些羊皮木片,不知落在何處。


    過了足有一刻鍾,李雪鱗腳一蹬,從椅子上跳下,拿起掛在門邊的將官大衣披在身上。邊板著臉大步走出屋子,邊對著聚在外麵的參謀班子下了一連串的命令:


    “傳令,軍部及護衛部隊立刻啟程,急行軍趕往海參崴!今天是四月十五,十五天,五月初一必須抵達!


    “傳令,大本營隨時做好遷移準備!派遊騎進行大範圍扇麵搜索,防止敵人偷襲!


    “傳令,讓黃楊的二師立刻給我滾到海參崴來!張彪仍執行原有任務,但必須在接到命令起的半個月內,將主力從大興安嶺轉移到長白山一線。如果五月三十還不能完成新的部署,給我提頭來見!


    “傳令!馬上派人去南方。告訴張鬆的三師,到了遼州後不要停留,必須在五月二十日全部前出到科爾沁沙漠與長白山之間,不能早也不能晚。


    “傳令給所有部隊,‘山洪’將提前一個月開始!”


    李雪鱗從沒用過這麽激烈的字眼給將領們下令。一時間,參謀們都楞了。形勢明明還不錯啊——三師的大迂回在損失不大的情況下已順利完成大半;二師的橫貫草原也提前實現,和一師部分會合;預定要拿下的海參崴牢牢掌握在手中,暫時沒被蘇合人發覺;晃豁壇集結起來的十一萬大軍正被張彪和黃楊聯手牽著鼻子,在大興安嶺附近兜圈子。


    “軍長,敵人主力正遠離主戰場,幾位將軍都嚴格按照戰役計劃進行。有什麽地方出了問題?”


    “問題?問題大著呢!”李雪鱗徑直走向已陪著他跋涉了數萬裏的踏風,扔給參謀們一句話:“敵人散而未亂,形勢嚴峻至極!”


    “李陽朔居然如此行險……”當晉王領著幾十個官員在等在遼州城南的涼亭,親眼看到真有一支大軍行程萬裏,從官道列隊而來時,心中又驚又羨。


    張鬆的三師在張家口以南接受補給後日夜兼程趕往遼州。等他們與夏軍的主力會師,已是從貝加爾湖出發後的第三個月。其間因為戰鬥和自然原因減員兩千餘人,占去了六分之一。消耗的箭矢和騎槍依靠齊楚的周旋,夏軍事先就在補給站都備上了。唯獨戰馬無法可想。大夏的產馬地本就稀少,供應自己的騎兵都不夠用,更別說拿來裝備敵友未明的一支客軍。三師出征時人均尚有三匹換騎,此時除去馱馬,人均已不到兩匹。也就是說,有一萬多匹草原上最優秀的戰馬倒在了萬裏大迂回的戈壁灘上。


    即使如此,張鬆軍團的出現帶給夏軍上下已不是“震撼”所能形容。雖然在與齊楚的交流中,大家也了解到國防軍的構成中漢人隻占了很小一部分,但多為軍官,尤其是高級軍官。可是隻有親耳聽到了張鬆帶著山東口音的純正漢語,他們才真的相信這支軍容威嚴肅穆,士兵金發碧眼、髡發留辮俱有的騎軍,居然真的是由漢人來統帥。換言之,在夏軍的將領們看來,這是一支由遊牧民的戰士組成,卻歸漢人指揮的夢幻大軍,兼具了草原民族強悍的單兵戰鬥力和漢民族成熟的軍事理論。隻要是個帶兵打仗的,沒人會輕視他們的戰鬥力,更沒人會不豔羨這支軍隊的指揮官。


    晉王對三師的到來給予了足夠的尊重。以他為首的一幹文武高官出城五裏相迎,還騰出了遼州城中仍然緊缺的房舍給這些蘇合人的天敵駐紮。


    隊首的軍旗一停下,幾裏長的騎兵隊沒有絲毫混亂,從頭到尾逐漸靜止在原地。張鬆和幾個準將見了涼亭裏的陣勢,不用劉大山提醒,趕緊下馬。他雖沒混跡過上流社會,但這麽多穿紅披紫的人中唯獨晉王衣服上有團龍圖案,傻子才會認不出這個大夏攬軍政於一身的王爺。


    不等他近前,晉王已走出涼亭相迎:“張將軍一路辛苦!從北海邊轉戰萬裏到此,一路破敵,比之霍驃姚不遑多讓!水酒一盞,為將軍接風洗塵!”


    張鬆雙手接過酒盞,一口灌進喉嚨,抹了抹嘴,將酒盞交由一旁的仆役收了,道:“這怎麽好意思。你們是主我們是客,來這兒已經沿途叨擾了不少,再這麽客氣,我老張可吃不消。”


    劉大山雖然早就見識過這支軍隊和紀律成反比的放肆言行,卻也沒想到一個將軍居然敢對超品的攝政王如此沒大沒小——在他看來,如果準將相當於大夏正五品的遊擊將軍,張鬆也不過是個從四品的驍騎將軍而已。


    晉王顯然並沒有計較,笑著仔細打量了張鬆,捶了他的胸口一拳:“果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雖說李陽朔善煉兵,沒想到他幾十騎去了遼東,居然拉起了讓蘇合人畏之如虎的大軍,奇哉、壯哉!張將軍聽口音當是大夏百姓,不知出身何處?可是那數十騎之一?”


    張鬆臉色絲毫沒變,向晉王行了個國防軍的捶胸禮,朗聲道:“帝國國防軍第一軍第三師少將師長張鬆,向大夏各位大人致敬!我是有家無國之人,後來家破人亡。在此期間,我沒有為大夏盡過義務,大夏也沒有對我盡過義務,所以我應當不算是夏人。”


    張鬆是從父親那輩被流放到遼東的漢人,小時候居住在遼州城北去二百裏的村莊。那兒屬於三不管地區,朝廷不敢派官員,對中原尚存忌憚的遊牧民也不敢輕易出手,百姓胡漢混居,日子過得很安逸。直到村莊被蘇合人的打草穀徹底毀滅。


    一同被擄去的兩百多人,隻有他一個硬是挺到了李雪鱗的到來。


    權利與義務的觀念自然也是被21世紀青年洗腦的結果。為了讓士兵和軍官們意識到這支軍隊的與眾不同,李雪鱗很強調個人對全體的義務與全體對個人的義務同樣重要。所以國防軍不但有著這個時代最先進的戰地急救係統,還有從傷殘補助到烈屬撫恤的一整套後續解決方案。一個肢體殘疾的軍人可以在軍中擔任參謀拿工資,也可以到後勤部門做調度和管理工作,這樣的軍隊沒法不讓人賣命。


    但是在晉王等人的觀念中,百姓有納稅的義務,也有吃飽穿暖的權利,但義務是天生的,權利的獲得卻有著種種主客觀條件的限製。比如對於“刁民”,就該流放,吃不飽穿不暖也是正常。至於從中央政府開始,各級官員侵占了多少百姓本該獲得的權利,從古早開始就是糊塗賬,沒人去計較過。


    說到底,李雪鱗破天荒地在給官兵們灌輸絕對服從的軍人準則時,也向他們普及了“天賦人權”的公民概念。雖然還很模糊,但這已經足以決定了數萬官兵不可能單方麵屈服於在這個時代任何一個國家的公權力之下。張鬆自然也不例外。


    晉王對於張鬆的回答很意外,也很費解,但他本能地感到這事絕不適合在現場討論,便轉了個話題:“此處不是說話之地,來來來,孤王已為張將軍和其他幾位備下接風宴,大軍的駐地也已安頓好,咱們邊走邊說。”


    “駐地?”張鬆隨口問了句,“該不會是在城裏吧?”


    “當然在城裏。有城牆護著總比野外保險不是?遼州從蘇合人手中奪回後萬事又要從頭來過,這幾天總算收拾出能供萬人居住的屋舍,便委屈一下士卒們,擠幾天。”


    “不不,這可不行!”


    張鬆見晉王臉上微變,知道對方領會錯了自己的意思,忙解釋:“我們軍長曾再三關照,來到大夏後不許擾民,不許侵占居民財物,哪怕是無主的。所以我們一路上向百姓采買東西時都要付足銀錢。這些供我們居住的民宅也是百姓的房產,如果要住就必須付房租,可草原上沒什麽產出,這不消幾天,我們非窮得揭不開鍋不可。王爺不用操心,我軍已經習慣了野外宿營。隻要選處地勢平坦開闊的荒地供我們搭起營帳就行。”


    這支繼承了李雪鱗古怪風格的軍隊在大夏境內一路撒錢的傳聞早已傳進晉王耳中,看到張鬆緊張的樣子他才真信了,心中既好奇,又有些不安。


    晉王李衍笑道:“要說荒地,這附近放眼都是。如果晚上個兩年光複,遼州城都會被蘇合人拆成片荒地,因此說這些民宅的主人早就不在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孤王慷一下皇帝家的慨,張將軍坦然受了便是。如此推脫,莫不是嫌我大夏招待不周?”


    張鬆卻沒有順著台階往下跳,正色道:“王爺,我可不是和您開玩笑。軍長說不準侵占民宅,就算天上下刀子我們也得野外紮營。不然我這個主官得第一個去軍法官那兒報到挨鞭子。抱歉,您不屬於我軍的命令體係,因此我必須優先執行軍長布置的準則。到赴宴時我再向您賠罪。”


    “既然張將軍如此堅持,孤王也不便強求。若是缺什麽了,讓人說一聲就是。”晉王從一開始就看到了劉大山,指了指他,說道,“劉校尉一路上陪著你們,看起來也挺談得攏。在我大夏逗留時就由他招待各位吧。天色不早了,我們這就回城。張將軍意下如何?”


    張鬆向幾個準將吩咐兩句後,對晉王點點頭:“王爺請!”


    “怎麽?他們不跟著來?”晉王驚訝地看著在幾個將軍帶領下,離開官道向西北方行軍的騎兵們。走那個方向明顯是想繞過遼州。他原本還指望著這支軍隊作為遼州城的一道防禦力量,在城下駐紮一陣。


    “他們先去尋找宿營地了。再晚就會誤了吃飯時間,天下萬事,吃飯最大。”


    晉王吃不準張鬆這話到底是不是故意說的,含含糊糊一點頭,道:“從午前到現在,雖是騎馬行軍,到底也很辛苦,確實該先安頓了再說。”


    “午前?哦,您說的是一天兩餐?難道貴軍一天隻供應兩餐?!”張鬆隻記得小時候村中漢人大多有這個習慣,沒想到連中原的軍隊都在被動節食。軍隊是用來打仗的,吃不飽,沒力氣,一場敗仗的損失遠比節省下的軍糧大得多。這麽簡單的道理難道他們都不懂?


    晉王也愣了一下:“難道你們不是?”


    “當然不是。我們分日常配給和野戰配給兩種。日常配給大多供應給在低強度訓練和行軍,一天三餐,早餐是牛羊奶、麵餅、醃肉,午餐和晚餐外加奶茶、烤肉和蔬菜,有時還額外供應烤魚和煎蛋。野戰配給在這基礎上增加牛油、肉幹、蜜糖、幹酪粉這些便於攜帶和就地食用的東西,供士兵們在高強度訓練和行軍作戰中保持體力。根據需要,有時野戰配給會達到一日四份。”


    晉王和一幹高官聽得矯舌不下。太奢侈了!這樣一支軍隊的後勤供應簡直是噩夢!這得用去多少金貴的肉食,還一天三到四餐。不客氣地說,一個國防軍士兵的消耗用來養三個夏兵都綽綽有餘。天天吃肉,夏軍的中低級軍官都未必有這麽好的待遇!


    但是看過了彪悍壯實的黑衣騎兵,沒人會懷疑這一萬國防軍可以輕鬆擊敗三四萬夏軍。李雪鱗和中原王朝走的是兩條截然不同的道路,這一點甚至從部下們的吃食上都能體現出來。


    “既如此,想必張將軍平日裏也口福不淺。”有個遊擊將軍想活躍一下氣氛,卻成了冷笑話。


    “口福?我老張哪來的口福。”張鬆指指跟在後麵的幾位準將,“無論日常配給還是野戰配給,全軍都一樣,包括我們軍長吃的都和二等兵沒有區別。不信你問他們。我們幾個都是將官,除了多件大衣和幾顆金星,吃穿用度和士兵一個樣。要吃好的,除非當傷號。野戰醫院有專門的特供餐,是根據恢複需要做的,人參當蘿卜用。”


    這軍官還有什麽當頭——幾乎所有的夏軍將領們都是這個反應,有的當場就把不屑一顧掛在了臉上。


    說到底,誰不是為了權和錢才當的官。往小裏說,吃空餉、克扣士兵,家裏的房子和田地就能蹭蹭看著它長,等告老還鄉了,下半輩子過得悠哉遊哉。往大裏說,有錢好送禮,送禮好升官,升了官有了權,不但一人享福,全家也跟著雞犬升天,連剛出生的娃娃都能蔭襲個官爵。就算再怎麽沒出息的想法,至少也會考慮到當了軍官後吃得好,穿得好,在戰場上活下去的概率總比小兵要高得多。


    張鬆向齊楚投去詢問的眼神,得到的回答是帶著幾分鄙夷的聳肩。他想了想,說道:


    “這麽說吧。雖然我們這些當將軍的過的也是苦哈哈的日子,可大家心裏舒坦。為什麽?因為連軍長這麽了不起的人物都和我們吃一樣的飯,過一樣的日子。我們軍中官兵平等,大家憑本事掙軍功升官。隻要能把兵帶好,會打仗,除了軍長自己這個位子,準將、少將都是上不封頂。我老張就是最好的例子。到了其他地方會有讓奴隸當將軍的?”


    晉王覺得今天有些像是在雞同鴨講,大家說的都是一樣的語言,怎麽就是聽不明白其中的邏輯呢?


    “平等?孤王記得陽朔煉兵極嚴,令必行,禁必止,怎的又有平等一說了?”晉王不好意思直接問佛教中的“眾生平等”怎麽被搬進了軍中,隻好找個由頭。


    “我們軍中分得很明白,上下級在命令體係中是絕對的,下級必須無條件服從上級。但我們又不可能每時每刻都在打仗。除了作戰以外,大家就是用平等的身份在交往。所以我們軍長有個習慣:就算對方是二等兵,隻要幫了他的忙,比如說遞文件、問個好,他都會說‘謝謝’。我們這幾萬人,被軍長親口道過謝的也有好幾千了。”


    “這……薊縣伯此舉不是自墮威嚴嘛!”


    張鬆見又是那個遊擊將軍,有些憐憫地歎了口氣:“這事,不是親身經曆過的人不會明白。尊重,知道嗎?我們軍中任人唯賢,所以無論上下級,對你都是發自內心的尊重。軍長道謝,沒人會覺得他掉價。因為我們這個軍是他一手帶起來的,一個個勝仗是在他指揮下打出來的,大家平時都尊敬他,能和他說話連高興都來不及。至於其他軍官,比如這位耶律明準將,他在部下中的人望是不用說了,我老張知道他能勝任自己的職務,見了他也總會想‘哎,耶律明幹得挺不錯啊,少了這契丹人可真是個損失’。這尊重的味道,在我們軍中可能不覺得,但到了外麵一對比才發現有多重要。怎麽說呢……能讓你覺得很舒服,覺得自己是有人在乎的,能在世上幹出些事的。這位軍官,你想想,如果大夏皇帝向你道了謝會是怎樣?”


    那個遊擊自作聰明地點點頭:“原來如此,薊縣伯果然禦人有道。這賞識又不花錢,卻能鼓動士卒奮勇。當真是好辦法。”


    張鬆沒像李雪鱗那樣學過組織行為學,自然不會用馬斯洛的“需要五層次”理論來進行解釋。雖然他解釋了大家都沒怎麽聽懂。或者說,在致力於抹殺個人價值的傳統統治體製下,包括晉王在內,都無法理解為什麽被群體認同會是人類最高層次的需求。


    但在國防軍中,卻有幾十個在下達死命令的同時也會以平等身份向你道謝,還你個一模一樣軍禮的將軍。就像張鬆說的,在這種環境下大家過得很舒服。


    張鬆沒有意識到,被他貧乏的表述能力所掩蓋的是多麽驚世駭俗的內容。大夏高官們的注意力完全被他最後那句隱隱將李雪鱗與皇帝比肩的話吸引過去,沒人細想之前那些看似莫名其妙的邏輯。


    就連李雪鱗本人都沒意識到,他完全出於長久以來的習慣,或者說,出於自己的懶惰,希望周圍環境向著他所適應的方向改變而大多在無意間做的事,卻成為撼動這個時代最深刻的變革的開端——他在自己支配的這個獨立王國中,正普及著本該六百年後才出現的公民權概念。


    晉王自然更不會意識到,當一群人的訴求是這個時代任何一個國家都無法滿足的時候,他們能采取的隻有一種方法。當然,以此時此刻國防軍與夏軍的戰鬥力對比,就算晉王意識到這一點也已經無法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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