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宜雖然知道這人既然自居奇貨,必會有所準備。卻想不到好巧不巧,李雪鱗突然拋出這麽個他曾聽“那個人”隱約提到過的觀點。


    這個李雪鱗是什麽來頭?為什麽言語中對烏斯藏的情形了如指掌,不,不僅如此。自己畫的地圖雖然潦草,但有機會能看到大夏疆域全圖的人屈指可數,更何況遠至天青海的西域地形。為什麽這個李雪鱗看到地圖時沒有一點好奇、一絲驚訝?好似他早已看過一般?


    還有他的氣質。對,最初吸引自己的就是他的氣質。與鄉野村夫的邋遢、武人的粗鄙、文人的酸腐不同,這人身上有什麽說不出道不明的東西。舉手投足不拖泥帶水,不做多餘的動作,頗有幾分武人的粗豪爽直;但那種不經意的優雅,自己見過的那些武將就算扔光祿寺裏百八十年都未必能學得像,文臣與之相比又拘謹有餘瀟灑不足。除了這些還有……還有……可以勉強稱為違和感,這人與四周的環境太格格不入了。不是因為裝束紮眼,那種感覺來自於一些更虛無縹緲的痕跡。


    他到底是什麽人?


    “李陽朔,你到底是什麽人?”


    “我?一介草民而已。”


    李雪鱗見對方已經開始動搖,心中冷笑,知道自己的勝算又多了幾分。封建時代的地圖普及率有這麽高嗎?記得康熙時中國才以幾個傳教士為主測繪了一張較為精確的全國地圖——皇輿覽勝圖。這張有劃時代意義的地圖沒有進入課本,也沒有被用來培養老百姓的愛國情感,而是掛在了禦書房裏讓某個想找老天爺借陽壽的人敝帚自珍。


    之前的時代,地圖不精確不說,普通人甚至連國家疆域的大致輪廓都沒概念。林宜能幾筆勾勒出海岸線和幾大山脈的走向,甚至遠達中亞,不是對地圖爛熟於胸根本辦不到。而要對地圖了如指掌,一種可能是他掌管典籍,另一種可能是他直接參預軍國大事。


    掌管典籍的人才二十一二歲,還穿紫袍掛金魚袋?打死李雪鱗都不信。他搜刮了身上所有的“真誠”堆到臉上,歎氣道:


    “說來話長。李某祖上是華夏望族。據家中的老輩人口傳,似乎還是軍中大將,受命統兵南征。但百多前年大軍被敵人包圍,激戰月餘後折損殆盡。先祖幸得親衛拚死相救,殺出一條血路到了海邊,搶得一條船。又漂流了十多天才來到一座島上。從此我李氏一族便在那海外大島長住了下來。百餘年來有過一些遇到海難的人漂到島上,也讓我們得知外界滄桑。就在兩個月前,李某救起了一個夏國人,聽他說中土又逢盛世。李某自小對中華上國景仰萬分,不敢以中土之民自居,但也渴沐王化。遂稟告族中長老,帶了鎮島之寶來到大夏。誰知旅途不慎,失落了盤纏。幸而天不絕我,讓我遇到林兄。”李雪鱗末了還不忘送林宜一頂高帽,“李某在中土這些天來,隻覺見識氣度無有出林兄之右者。中華才俊真是好生可畏。”


    林宜任由李雪鱗把頂高帽戴在自己頭上,淡淡地問道:“李公子可否告知祖上名諱?那位前輩際遇如此離奇,在我中華也當是個人物。林某有幾分好奇,還請李公子不吝賜教。”


    李雪鱗聽他連對自己的稱謂都變了,心中一喜,眉頭一皺:“並非在下有意隱瞞。在島上時在下也曾詢問族中長老,但長老若不是語焉不詳,便是王顧左右而言其他。或許是祖上離開中土時匆忙,現下一族中沒有來島上之前的典籍譜係可查。實不相瞞,李某胸中也是好大一個疑團。”


    在你撒謊時一定要與對方的眼神交會。這是李雪鱗摸索出的經驗。每個人都做過心虛的事;每個人都不願和他人對視。如果你有勇氣讓眼神真誠到裸奔,別人多半會不好意思,先把視線移開,就好像是他做了虧心事一樣。


    果然,還沒等李雪鱗把這篇順溜的謊話說完,林宜已經把眼光挪到了手中的酒杯,回憶起一段往事。


    夏國的開國君主李春潮是個不世出的奇才。由一介布衣投軍,曆經大小戰陣數百未嚐一敗,以戰功拜大將軍,手綰兵符,威震西北,擁兵十五萬。曾遠逐羯胡至雪石嶺(阿富汗興都庫什山),勒石而還。誰知常國的新任皇帝怕他勝仗太多功高震主,命令李春潮即刻交還兵權,回京別任。此時侵擾中原百餘年的羯胡之患甫去,西南的烏斯藏已有侵食甘隴之意。李春潮上表懇求留任至羌、甘、隴的幾處要塞修築完畢,至少堵住烏斯藏侵攻道路,保得西北十餘年平安。但他越是苦苦哀求,常皇疑心越重,詔書中的言辭愈加嚴厲。待李春潮的第五封奏折遞到皇帝麵前,朝中已無人敢為他說話。被怒氣衝昏頭的皇帝將李春潮留在京城的妻兒當眾斬首,點將發兵,調二十萬羽林軍欲討平“西北叛逆”。


    李春潮得知妻兒遇害,當即嘔血盈升。一怒之下索性反了,集結十五萬西北虎狼之師,六萬藩屬軍隊,揮師東進,直撲中京(洛陽)。途中與二十萬羽林軍於延州激戰十天,大破之,二十萬禁軍逃出生天的不足四萬。眼見京城不可守,常皇室倉促南逃,憑著中原多堅城,與稱帝建國的李春潮對峙於淮河。


    正當李春潮要一鼓作氣掃平南遷的常朝時,烏斯藏開始大規模出兵。短短一月。羌、甘、隴三州全境俱為之所奪,李春潮花半生經營的西域與中原之間聯係被徹底斷絕。蜀、涼、田(天山南麓)、瀚(天山北麓)、蔥(天山西麓)幾州的易手也隻在旦夕之間。


    不得已,李春潮率大軍北上,將對峙淮河的任務交給了自己的弟弟李秋潮。


    李秋潮與兄長同時投軍。李春潮的不敗神話有一半要歸功於這個能作得幕僚,能上得戰陣的出色兄弟。對李春潮有知遇之恩的前代常皇給兩人的評價是“寧國(李春潮表字)殺伐果決,用兵如天馬行空,無跡可尋;安國(李秋潮表字)心思縝密,料敵機先,排兵布陣無隙可乘。此二人合璧當世無匹矣!”


    李春潮不敢小視烏斯藏,帶走了十萬大軍,留給李秋潮隻有六萬人馬,還多是一路上的殘兵降將。此時北地方平,尚不安定,可稱勁旅者唯十五萬西北軍。其中兩萬留京,四萬防禦北疆,兩萬折損於戰事,另有三萬分鎮各地,李春潮將餘下四萬一分為二,與秋潮各統一半。


    李秋潮當即在沿岸的戰略要地築城立塞,不求冒險建功,隻想在兄長北討期間維持一個穩定的南線。同時將行營設在淮河入海口處的鹽州,一麵加緊構築防線,一麵督造水軍。


    原本按此發展,李春潮可在兩年內解決邊患收複失地。等他回師南下,李秋潮也已經做好了水陸並進的準備,南方可一氣而平。


    但就在李春潮走後數月,南常以金帛美女、加官進爵拉攏李秋潮身邊的幾個降將再次倒向舊主。一夜間鹽州城被叛軍包圍,李秋潮力戰不得脫。如是月餘,夏國的兩大支柱被一南一北牢牢拖住,各地叛軍四起。正當各地的西北軍諸將分兵馳援鹽州之際,黃淮之間大澇,平地成澤。三萬大軍在徐州不能前進半步。李秋潮苦等援軍不至,身邊兩萬兵馬曆經惡戰隻剩千餘。又數日,城破。叛軍與常軍屠掠鹽州,李秋潮不知所終。水師戰船大多尚未完工,為常軍所焚。


    消息傳來,李春潮大叫數聲“我誤安國!”仆地昏厥。醒轉後下令大軍即刻南下滅常。北討不了了之,烏斯藏得以占據西北十餘州近百年。


    這段曆史在夏國婦孺皆知。關於失蹤的李秋潮,除了官方所說的崩於亂軍,民間亦有著種種猜測。有說他城破之際**的;有說他穿了敵兵裝束混出城外,隱跡江湖的;還有一種被人廣為接受的說法是,李大將軍與一幹親衛殺到水師造船場,搶了艘剛完工的船遠走海外。


    事後,李春潮對此深以為恨,追封弟弟為晉王,居王爵之首,萌子孫世襲。甚至立下了一個驚世駭俗的規矩:若皇族長房一支幼年登基,不能親理朝政,晉王可代為監國。李春潮的幾個子女死於常皇之手,稱帝數年後方又添了幾個皇子,但與李秋潮的孩子已差了二十多歲。從李春潮的兒子高宗到現在的天興小皇帝,五代皇帝中有三代幼年即位,也有三代晉王總共監國三十餘年。現下攝政的自然也是晉王,以輩份來說是小皇帝的叔叔。這大夏江山可說是皇族長房與二房輪流執宰,所差者隻是一個皇帝的名號。


    李雪鱗來中京的路上,從這個偶然聽到的故事中嗅出了高風險高賠率的投機關鍵。殺頭的買賣不怕沒人做,隻要能賺翻天。何況還真有人嚐試過冒充皇親國戚。


    南宋時有個女子出現在臨安,冒充被金國擄去的柔福帝姬,一路騙得暢通無阻,連皇帝都信了,讓她十足享了幾年富貴,直到東窗事發。要說騙子被揭穿的關鍵,李雪鱗一直認為都怪她冒充的是仰人鼻息的公主。要是手頭有足夠實力讓朝廷不敢動你,也沒人會來追究真實身份。


    比如“中山靖王之後”的劉皇叔,活生生一個冒充皇親撈政治資本,可以上MBA教材的投機成功案例。


    雖然曆史有著為尊者諱的傳統,雖然還未改朝換代,更是不可能指摘開國皇帝,但從前半部分誰都不敢胡亂發揮的正史中,李雪鱗不認為李秋潮的失蹤是借刀殺人的結果。就算被親弟弟篡位,也是李家人坐江山。假手外敵的話極有可能是亡國滅族之禍。何況李春潮若是生了疑心,也不會委以獨當一麵的重任。以夏太祖的閱曆和精明,斷不會出此昏著。


    皇族秘史傳到鄉野往往大為走樣,能了解事實真相的,在夏國屈指可數。


    林宜就是其中一個。


    李秋潮的下落,老實說,皇室確實一無所知。常軍入城後盡屠鹽州軍民,最後與李秋潮在一起的親衛們無一得脫。親衛們是護晉王上船後又殺回城中,還是從一開始就守在原地直至戰死;晉王爺是壯烈殉國,還是揚帆出海遠遁他鄉,這已經成了永遠的謎團。聽了李雪鱗的自報家門,那幾個似是而非的“關鍵詞”不由得林宜不驚,不由得他不去往李秋潮那兒想。


    李雪鱗明不明白其中關竅,林宜已經不敢隨便揣測。這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不是真實。真實太剛硬了,對所有人一視同仁。當你把真實展示給別人,他也擁有了真實,有了和你一樣的籌碼。


    最有力量的也不是謊言。謊言太軟弱了,就像林肯說的,你可以暫時欺騙所有人,也可以永遠欺騙部分人,但你無法永遠欺騙所有人。


    這世界上最有力量的是介於真實與謊言間的不可知。


    李雪鱗在古井不波的麵具下高深莫測地笑著。


    如果李雪鱗傻嗬嗬,直愣愣,**裸地說“在下先祖姓李諱秋潮”,隻怕會立刻被林宜召來護衛斬了。以林宜的身份地位,對於這種大逆不道的禁忌會有本能的警戒。


    但李雪鱗並沒有給他事實。李雪鱗隻是在陳述,陳述一個乍聽起來連他本人也無法觸及的東西。他的陳述中沒有細節。如果林宜非要加上什麽具體的東西,那產生的隻是屬於林宜的事實。而就算內心深處敢相信,紫袍的貴公子也不會允許自己親手把一個模糊的不可知成具有威脅能力的事實。


    林宜手中的一杯酒在劇烈顫抖中隻剩下了幾滴酒液。


    李雪鱗的手也在顫抖,但他在顫抖之前已經把胳膊看似隨意地擱在了桌上。


    投機和賭博往往是同義詞。李雪鱗好賭,尤其喜歡通吃通賠的豪賭。每次從下注到開出大小,一種遠比飆車更甚的刺激感都會攫住他。


    哪怕這次的賭注是自己腦袋。


    林宜盯著酒杯,臉上猶自陰晴不定。半晌,似是想起了什麽,他抬起頭,強笑著對李雪鱗道:“李公子一族的遭際真是可歌可歎。你我二人今日能在此相遇也是有緣。依林某淺見,公子氣度非凡,胸中豈止有溝壑,簡直是包羅山川,非常人也。與君長談,林某多有受教。”頓了頓,林宜似是暗暗咬牙,下定了什麽決心,“不知李公子能否將對付烏斯藏的‘還刀入鞘’之策為在下分說一二?”


    李雪鱗點點頭,一副將林宜引為知己,推心置腹的樣子。開始陳述他花了幾天時間想出來的計謀。當然,這又是一次推銷。


    但至少他確信,自己已經成功過了第一關。他的腦袋暫時是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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