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下是所謂天興三年的夏末秋初。這個定都洛陽的夏帝國自然不是始於禹毀於桀的那個奴隸製社會,也不是黨項人李元昊建立的邊疆政權。大夏從太祖李春潮開國至今已傳六代,享國118年。而在此之前則是名為“常”的王朝。從時間上推算,李雪鱗來到的大夏朝相當於另一個曆史分支上宋末明初的時期,很多地方與那個趙家王朝頗為相像。因此這兒的紫袍不是人人能穿,若是像走來的青年這樣,紫袍的腰間還係著個金魚袋,那衣服的主人就是個了不得的貴人。


    來者既穿了這身行頭,便不打算刻意隱瞞自己的身份。李雪鱗賣刀的故事也傳到了他耳朵裏。紫袍青年從小養尊處優慣了,一開口,便是彬彬有禮的開門見山:


    “這位小哥,聽說你賣刀?可否借某一觀?”


    李雪鱗不動聲色地將刀遞過,垂著頭站在原地。他這幾天可不是窮極無聊才盯著街上看。哪些地方能藏人、哪些地方能監視到自己、哪些地方幾個熟麵孔反複出現,都已經在心裏備了案。紫袍青年一出現,除了對麵酒館二樓的兩人,李雪鱗至少還發現了四個便裝護衛。


    “好刀!好利器!稱之神兵不為過!”青年細看後讚了兩句,直接切入正題,“請問小哥,可否割愛讓與某?”


    李雪鱗取回兩把刀,淡淡地說道:“割愛一說無從談起,不過是留待有緣,在下居中假手而已。公子若是有意,可否換個地方商談?此地人多眼雜,多有不便。”


    紫袍青年心中一陣狂喜。他倒也不是真貪圖那兩把刀。在他看來,東西確實是好的,但於他並無大用。可這賣刀回絕的高官沒有兩打也有一打半,卻偏偏讓自己說動了,成就感油然而生。


    他涵養功夫好,臉上神色滴水不漏。也像李雪鱗一樣,一伸手,淡淡地說道:“如此,便由某作東,選個清靜的場所一敘。請。”


    “公子請。”


    談生意,談的內容往往不是生意。李雪鱗隨著他上了那家有人監視的小酒館,在二樓穿過一處回廊,選了個僻靜的雅間坐定。簡單要了些酒菜,雙方寒暄幾句,便自報家門:


    “在下姓李名雪鱗,字陽朔。”李雪鱗覺得無論如何,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出現的地方還是需要以某種方式紀念一下。


    紫袍青年原想報上真名,遲疑一下,道:“在下姓林,單名一個宜字,字濟周。”


    李雪鱗也不點破。幾杯酒一過,話匣子漸漸打開。雙方謹慎地選擇了一個都感興趣的話題入手——政治。大夏朝對於言論比較寬鬆,隻要不是涉及犯上作亂,不禁百姓議論國事。何況雅間裏這兩個人,一個本就不是百姓,一個也沒有把自己劃歸平頭小民。


    “這麽說,當今陛下幼年登基,朝政都把持在攝政王手中?”又一杯酒下肚,李雪鱗不緊不慢地問道。把談話的節奏控製在自己手裏。


    “‘把持’一詞太也難聽,”林宜給自己和李雪鱗又斟上了一杯,“晉王素有賢名,隨侍先帝左右在先帝大行前一年已受命監國。這幾年百姓安居樂業,王爺功不可沒。”


    “哦。”來京城的沿途不方便多打聽這種敏感話題,此刻李雪鱗才知道大夏朝目前居然是年幼的小皇帝、掌權的攝政王這一對組合。這倒有意思,其中蘊藏的政治投機機會似乎挺豐富。


    國內政治少談為妙。雖說言論寬鬆,指不定那句話犯了禁。眼前這個自稱林宜的青年可不是什麽好相與的貨色。李雪鱗東拉西扯了兩句,適時將問題轉到他更關心的周邊形勢上來。反正有些東西大不了可以向旁人打聽。但在古代中國這種封閉的農業社會,國與國之間的關係一般小民無從得知,即使知道一些,來源也多半是書場坊間。李雪鱗可是親身領教了傳言的誇張程度。


    林宜以手指蘸了點酒,在桌子上寥寥幾筆,勾畫出一幅地圖來。


    “這是我大夏的大致疆域。北方,與蘇合六部以準格爾、遼河為界。蘇合是三十多年前興起的一股勢力,據說由漠北草原山林而來,其人凶猛如虎,男女皆善騎射。有國而無定所,逐水草而居,唯大可汗馬首是瞻。一旦入冬,必要提前來我邊界打草穀,擄掠一番而去。先皇在世時與他們狠狠打過幾仗,互有勝負。但即使大敗了他們,王師欲乘勝追擊,無奈那蘇合人一旦勢弱便遠遁草原大漠深處,十年修養,又恢複元氣大肆進犯。”林宜邊搖頭歎氣,邊用手指在地圖上點了幾下,“現下我國隻能屯軍遼州、燕州、沙洲(包頭)、朔州、隴州幾處據守,維持個不勝不敗的局麵。好在近幾年蘇合人從我國沒討到好處,遂策馬西侵,聽說主力已打到了天青海(鹹海),和波斯人交上了手。現下六部人馬除留下兩部對付我國,其餘都僵持在西域。”


    自打在王家莊見到“蘇合人”起,李雪鱗就知道事情要糟糕。雖然稱呼不同,可那些遊牧民無論裝束還是語言,以及打草穀的手段,無不和他印象中的蒙古嚴絲合縫。蒙古是什麽?上帝的鞭子!打斷中國文明進程的悍匪!想到蒙古大軍所到之處那夢魘般的傷亡統計,李雪鱗喝著熱酒,出著冷汗。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的道理他懂。雖說真要是太平盛世了,他投機的謀劃也無從實施,但總比外族入侵,大家一拍兩散要好得多。


    難得的是西征中的蒙古居然會被波斯軍隊攔下。可在他的記憶中,這個時代的波斯帝國應當早就讓位於阿拉伯,甚至阿拉伯帝國的阿拔斯王朝也已到了日薄西山的境地。照林宜所說,倒還頗有可圈可點之處。夏國占據華夏江山,以國力軍力而論,比之趙宋強了不止一點,隱然是漢唐初年的底子。難怪能在北線和遊牧民族勢均力敵。這種情況倒不至於完全絕望……


    似是而非的世界局勢讓他有些茫然。接下來不知還會有什麽變數。


    “那……蘇合人建國了嗎?”李雪鱗稍一沉吟,提了個林宜看來外行至極,對他來說卻是性命交關的問題。一盤散沙的遊牧民好對付,雖然打草穀這種慘劇會經常發生,至少他們不會有能力吞掉中原王朝。


    “當然建了。先皇永安十年,也就是二十五年前蘇合可汗忽兒木骨僭稱偽帝,國號金帳……咦,在下所說可是有何不妥?”


    李雪鱗搖了搖頭。他麵色煞白,想掩飾都來不及。金帳汗國,好嘛!那蒙元帝國會不會登場?鐵木真和他子孫的屠刀可是讓亞洲和歐洲顫抖了一百年。上億人被這個Barbarian家族當成了草場的肥料,中國第一次慘遭亡國。要真是成吉思汗在哪兒,老子真是被硬塞了一張去地獄的單程票,還磁懸浮直達中間不帶停的!


    林宜用古怪的眼神看著李雪鱗,繼續說道:“那金帳汗國雖然也算是個國家,但沒有都城,大汗金帳所在之地就是部族的中心。忽兒木骨在永安十六年的大戰中傷重而亡,其後是親弟勃兒木骨繼汗位。天興二年,也就是去年早春,勃兒木骨也在西征途中喪命,忽兒木骨無後,現下是勃兒木骨的長子也速該為汗,繼續揮師西進。”停了停,林宜若有所思地說道,“那也速該汗倒是個人物。才一年多時間,蘇合和波斯的僵局隱然要被打破,蘇合軍連下數城,盡屠之。波斯大軍雖眾,卻師老無功,士氣不高,敗相已顯。”


    也速該。雖然蒙古人名字少,翻來覆去就這麽幾個,但在李雪鱗的記憶中,叫這個名字的人有個兒子,就是成吉思汗鐵木真。


    他不敢也不願在這個問題上深究,手指點在夏國西南,道:“林公子能否為在下分說此處情勢?”


    林宜一見李雪鱗點的位置,眼中精光一閃,笑道:“果然好眼力。此處比起那蘇合倒是更加緊要。話說五十多年前,蜀、甘、隴、夏十多個州還不是我大夏國土,而是烏斯藏派兵占著。先帝天縱奇才,勇武無匹,也打了二十年的硬仗才拿下。藏地從兩百多年前就有番王竊據,因地處高原,氣候與中土大有不同,其國民大多與蘇合部一樣以放牧為生,一到戰時男子人人皆兵,極為勇悍。又是從高原攻我平地,盡占地利之便。永安年間還與我邊哨時有交兵,最近卻因其國內活佛與讚布爭權,兩方人馬打得天昏地暗,一時半會兒難分出高下。這也是我大夏之福。”


    林宜說完抿了口酒,將皮球踢了回去;“不知閣下有何高見?”


    對於西藏,這兒的叫法是烏斯藏,另一個世界的曆史中還稱之為吐蕃,李雪鱗一點都不陌生。這個國家占的位置得天獨厚——往南,越過天塹喜馬拉雅山脈就是一馬平川的印度次大陸,隻有我攻人,不怕人伐我;往東,天府之國的四川盆地盡在掌握。四川本是易守難攻,但那隻是對中原王朝而言。在吐蕃麵前豐饒的蜀地就像個無防備的少女,往北,隻要在昆侖山和阿爾金山脈的對麵有個落腳點,吐蕃就牢牢扼住了絲綢之路的咽喉,順便劍指關中。想當年強極一時的大唐帝國就被吐蕃攻陷了長安,郭子儀不得不以長安全城的金帛女子(女人和小孩)為代價換取回紇出兵,才算趕跑了吐蕃人。


    最關鍵的一點正如林宜所說,烏斯藏居高臨下,中原人不能適應當地氣候。因此勝不能逐之,敗則一潰千裏。就連經營情報網也是千難萬難。這種兩眼一抹黑的仗當然是敗多勝少。更何況中原王朝麵對北方遊牧民還有戰略緩衝空間,還有打持久戰的餘地。吐蕃則相當於一把架在脖子上的利刃,隻要一動,不死也重傷。


    “烏斯藏其勢凶詭,如尖刀抵喉,稍有異動足以致命。”李雪鱗用筷子點了點昆侖山口的方向,那是夏國羌州所在。


    林宜點點頭,臉上波瀾不興。李雪鱗的話屬於炒冷飯,稍有常識的人誰不知道。


    “而我之所以對這把尖刀無可奈何,無他,地利耳。”又是一團冷飯放進了鍋裏。


    “但林公子是否想過,如果要讓刀子傷不到你,最好的辦法是什麽呢?”


    是什麽?打?打贏了又攻不過去,等著人家十年後卷土重來。林宜有些不屑李雪鱗的賣關子。雙方這一輪互相估摸斤兩,他原本以為麵前的人有些真貨**貨與王侯,這才學太公釣魚,等著有夢熊之兆的人找上門來。但這個李雪鱗聽得多,說的少,此刻還故弄玄虛。自己是不是看錯了?這人也就裝束怪異,自高自大了點,看來沒什麽真才實學。


    林宜借舉杯飲酒不讓失望爬到臉上:“林某無知,不知閣下能否指點一二?”


    不先用些大白話打底,待會兒又怎麽能顯得驚世駭俗。王勃在端上“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這道天九翅前不也是用“南昌故郡,洪都舊府”之類蒙童等級的白粥來吊老閻的胃口?李雪鱗在職場商場付了不少學費,但也學到了一些隻能意會的技巧。比如怎麽掌握話題,怎麽讓對方跟著你的思路走,還有,怎麽樣才能用最大價值將自己推銷出去。


    李雪鱗笑了笑,對林宜擺到台麵上的失望不以為忤;“林公子莫急。在下不才,認為不外乎有三種方法,一是把這把刀折了,最好扔回爐裏熔成鐵水,但看來很難辦到。”


    能辦到還用你說,多少帝王將相想一勞永逸地解決烏斯藏,還不都碰了灰頭土臉。連高山仰止的先帝都知難而退了。林宜雖然對於滿滿一鍋冷飯沒什麽興趣,但李雪鱗似乎還準備端些東西出來。


    “還有一種方法是讓這把刀對著別人。周圍那麽多國家,大夏不敢說最強,但也絕非最弱。烏斯藏與我交戰多年互有勝負,還把占著的地盤丟了,就衝這點他們也當知道利害,不會那麽輕易打我大夏的主意。隻要稍加利誘,不難讓他們把兵鋒對著西域南疆的小國。”


    剛聽到“禍水他引”時林宜心中一喜,這正好和他想到了一塊兒去。但李雪鱗接下來的話讓他剛熱騰起來的心又涼了。


    “但這禍水他引之策就如割肉飼鷹。雖然割的不是自己的肉,但把鷹喂肥了後患更是無窮,所謂飲鳩止渴之道,不足為取。”李雪鱗一邊慢悠悠地喝了口酒潤潤喉嚨,一邊看著林宜竭力要裝出淡漠的神情,心中盤算,差不多也吊足他胃口了。便把酒碗一放,眼中精光一閃,聲音也提高了幾分。


    “這第三,就是給這把刀套上刀鞘,握在我們手裏。無論出鞘攻敵還是刀兵入庫,都由大夏決斷!”


    林宜渾身一震,正在倒酒的手把持不住,潑出的液體將桌上地圖衝得一塌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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