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原本裝扮成閑人監視李雪鱗的差役憂心忡忡地對望一眼,後悔自己為什麽做事忒賣力,非要屁顛屁顛地跟隨主子來到雅間隔壁候著。若非如此,也不會聽到這要命的內幕。胡思亂想間,那收拾烏斯藏的話便隻聽了個七七八八,除了“貿易絞索”、“顛覆”、“代理人”、“軍閥”、“必要的勝利”這些被反複提到的新奇字眼,其他的都隨著茶水和虛汗循環出了體外。


    也沒過多長時間,雅間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了。剛才還在密談的兩個人仍如同進去時那樣淡淡笑著,但與最初相比,那看似融洽的氣氛裏總讓人感到有什麽極為危險的異物。


    “李公子,請!”


    “林公子請!”


    兩人相互客套著,謙讓著下了樓,上了街,向著西城走去。


    “林公子,這刀也算是功德圓滿,就請您收了吧。”


    “這如何敢當……嗯,那林某恭敬不如從命,便算作暫寄吧。”


    李雪鱗知道林宜既怕擔幹係,想與自己撇清,但又打算利用他這能出妙策的人。二十一二歲的林宜畢竟隻是個貴公子,真正能拍板的還是那沒露麵的後台。這刀,便是借給林宜的敲門磚。


    兩人默默走著,氣氛倒有些尷尬。林宜看看李雪鱗那一身古怪的裝束,笑問道:“李公子的打扮真是與眾不同,可是島上民風如此?”


    “林公子好見識。此衣喚作‘迷彩’,看似雜亂無章,實則大有講究。若是站到那樹叢前,百步開外看來便與景物融為一體,實屬狩獵時隱匿行蹤的上選。”


    “狩獵?不止吧。”林宜笑吟吟地看著他,“李公子頭發為何如此之短?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本不應隨意毀棄。這也是島上民風?”


    “公子所言真是一針見血。”李雪鱗沒想到林宜居然還挺把細,在路上不忘考究他的底細,“斷發確實不該,但島上炎熱,土著均如此打扮,且視長發者為厲鬼。在下這一族乃是外來,勢單力孤,隻得入鄉隨俗。時間長了,倒也挺習慣。”


    林宜聽了李雪鱗滴水不漏的回答,知道光憑自己恐怕沒法挖出多少東西,便不再提問。兩人默默走過十幾處街坊,路上行人漸少,兩旁出現了青瓦白牆的深宅大院。李雪鱗知道,自己已經到了這個時代的高尚住宅區,高官顯貴們聚居的西城。


    又走了小半個時辰,這才來到一處獨占了四個街坊地塊的大宅子前。林宜打開扇小門進去通報,囑李雪鱗在原地稍等片刻。


    此地已是西城右廂,離肅穆的皇城隻有數十米。兩人在酒館裏談了也有一個多時辰,天上晚霞也已消退,天空呈現出深紫色。記得小時候沒那麽多工廠和汽車,李雪鱗在夏夜也會搬張躺椅,跟著父母在露天納涼。那時候的黃昏真美,天空在黑沉之前會是這種深邃誘惑的紫色。


    一下午和林宜勾心鬥角,此時李雪鱗再次驚覺到已經永別了熟悉的世界,那兒有每天做了熱騰騰飯菜等他回家的父母,有一起瘋笑瘋玩的朋友。想到此處,心中又是一陣刺痛。他借著仰頭望天,咬牙抑製著眼中湧出的液體。


    經過最初的恐懼和彷徨,他已經決心徹底融入這個世界。憑著超越時代的知識和經驗,要闖出一條富貴騰達的道路,用在原來世界不曾享有的權力、財產、地位來衝淡靈魂被撕裂的痛楚。這條硬生生開辟出來的路注定不會是條坦途。上麵會有淚,會有血,會有森森白骨。李雪鱗對著如沉睡中巨獸的皇城,在內心發問:我能夠走在這條路上嗎?那些淚、那些血、那些白骨,除了擋路者的,也會有自己的至親好友,甚至來自於自己本身。我能在這條路上一步步走到終點嗎?終點。終點在哪兒?是我背後的大宅,還是眼前的皇城?或者在更加遙遠的地方?


    ……終點,真的存在嗎?


    無論終點在哪兒我都會走下去!用我的一生!李雪鱗對自己說,這是我的選擇,這是我內心最深處的願望。為了這個願望我能付出任何代價,哪怕把靈魂出賣給魔鬼,化身瘋狂的野獸!


    充滿殺欲和血腥的自我暗示讓他的血重新冷了下來,心也再度靜了下來。李雪鱗眯起眼,仔細觀察著周圍。當他的目光落到離自己不過十多步,院牆上突起的一塊牌坊樣裝飾時,眼中掠過一道寒光,嘴角擰出一股冷笑。


    這麽快又來考量我了,行,老子就陪你們好好玩玩!


    —————————————————————————————


    林宜帶李雪鱗來到的是宅子後門。囑咐這個會走路的定時炸彈在原地等著,林宜輕輕推開了門。


    夜晚的花園黑暗,但並不寂靜。秋蟲們在開著演唱會,揮霍著短暫的交配期和餘下的生命。


    林宜沿著花園中的小徑快步疾行。雖然看不見,但他知道小徑上鋪著金黃的落葉,這是林宜特地關照下人留著的。他很喜歡踩在落葉上的感受,和走在波斯地毯上一樣,綿軟綿軟的,很舒服。但今天林宜沒這份悠閑的心情。


    小徑附近又多了一陣沙沙聲,緊跟著林宜的腳步。


    林宜冷著臉,目不斜視,腳下不停:“你都聽見了?”


    “屬下職責所在,世子見諒。”


    “算了,我知道。父王在書房嗎?”


    黑暗中沙啞平板的聲音愣了一下,頗為遲疑地說道:“王爺剛從宮中回來,晌午時中書省有事請王爺去主持。”


    “我問你父王在不在書房。”


    “在……不過……王爺今天心情不太好。世子您……”


    “沒關係,你退下吧。對了,今天下午的事你報給父王了?”


    “還沒。”


    林宜的腳步忽然停了:“……對了,有件事你去辦一下。”


    “世子有何吩咐?”


    “我帶來的那個人還等在外麵嗎?”


    “還在。隻是他一直在偷偷觀察四周,像是……”


    “在就行。看好他,別讓他跑了。那些護衛早就被他看穿了,不頂事。你自己去盯著。”


    “是。”


    林宜點點頭,揮了揮手,支開密探頭子。又是一陣沙沙聲響起,這次是向著後門的方向遠去。


    林宜在花園中拐過幾個彎,來到了燈火通明的回廊。幾個迎麵走來的使女看到從花園裏閃出個男子,先是一驚,待看清來人的麵孔,忙不迭地在一旁跪下。偷偷抬眼瞧著林宜走遠,幾個膽大有主見的慌忙去稟告管家、夫人、王爺:失蹤了一下午的世子回家了。


    不多時,書房外圍了一圈晉王和世子的近侍,人人都縮著頭,心驚膽顫。府中下一等的仆傭奴婢更是遠遠躲開,沒人敢近前。


    “你還知道回來!”晉王李衍把手頭的折子往案上重重一甩,“啪”地一聲響,書房裏外的人都縮了一下脖子,好像這一下打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除了站在晉王麵前,淡定自如的林宜。


    晉王背著手,在書房裏來回踱著步,一邊走一邊冷眼看著兒子,越走越快。重重的腳步聲踩得人臉上失色,心如打鼓。


    “你不是要建功立業嗎?好,翅膀長硬了,嫌老夫礙事了,是不是?你要去羌州,好好好,我準你去!你要學太祖皇帝開疆拓土!你要學安國爺輔佐天子!嘿!我看你是覺得在京城認識的人夠了,想籠絡邊關重鎮的守將,預備留著日後大用吧?好啊,真是好,好一個以退為進!老夫白活了這四十四年,居然教出你這麽個心機過人的好兒子!李毅李世子,我這小小晉王府真是憋屈了你!你莫急,老夫現在給兵部寫個劄子,明天一早你就收拾東西去羌州!你要自己掙功名,那就憑本事熬上二三十年,看看有沒有命回來!老夫隻怕你紙上談兵有餘,弄得畫虎不成反類犬!”說罷,狠狠瞪了一眼,在書桌前站定,鋪開一本空劄子提筆便寫。


    正暗自垂淚的晉王妃一見,唬得魂飛天外。知道自己丈夫一向是說得出、做得到。這本劄子真要寫了,兒子就非去羌州戍邊不可。那地方連年戰事不斷,戰場上刀槍無眼。若是老天不長眼讓城池被人攻破,哪管你是平頭百姓還是天潢貴胄,挨著就是個血窟窿。一條命說沒就沒了。這叫做娘的如何舍得!


    當下什麽也來不及想,衝上去抓住晉王的筆苦苦哀求:“王爺,不能寫啊!毅兒不懂事,不知人間險惡,我們做父母的本應多擔待,多指教。就算毅兒早上在言語中衝撞了王爺,由王爺杖責,罰他禁足,讓他記得教訓也就是了。王爺,我們夫妻二十多年,就毅兒這麽一個孩子啊!你……你可當真狠得下心!……”


    晉王生就一張不怒自威的國字臉,此時須發戟張,更嚇得縮進書房角落裏的兩個近侍簌簌發抖。他掃了一眼哭得淅淅瀝瀝的王妃,沉聲道:“放手!”


    王妃拚命搖頭,死死抓住筆:“臣妾不放!王爺,年輕人心氣高是自然的。王爺請仔細想想,若毅兒是那種沒主見、沒擔當的紈絝子弟,那才真是有辱門楣,愧對安國爺一世英名,愧對王爺二十年的教誨。毅兒天資本高,府中往來走動的名士騷客、高官顯貴哪個不把他誇上兩句?有些恃才自傲也是人之常情。王爺若覺得他鋒芒太露,恐招枝節橫生,更應好好**,將其中利害細說與毅兒聽。王爺您再想想,當初臣妾剛嫁入王府時,王爺不也和毅兒一樣,胸懷大誌,縱橫捭闔。先帝也是因此對王爺青眼有加,帶在身邊親自栽培,乃至委以托孤重任。王爺……”


    晉王對這個看似嬌柔,腦瓜子卻分外靈光的妻子向來是沒辦法。二十年來,自己發再大的火,經她梨花帶雨地一哭,嚶嚶咽咽分辯幾句,自己這大火被澆成小火,小火被澆成火苗,火苗再淋上幾滴眼淚,“噗”地一聲就熄沒煙了,隻能想辦法找個台階下,原本預定的嚴刑重典也不了了之。聽得王妃把先帝也抬了出來,晉王知道今天這事又沒戲唱了。看著妻子的眼神又憐又愛,又有幾分嗔怒。兒子會像今天這樣無法無天,完全是妻子太過嬌縱的後果。但轉念一想,抵抗不了眼淚攻勢的自己也脫不了從犯的罪名。在戰場上殺伐果決的晉王遇到自家這微末小事反而覺得手足無措,凶也不是,不凶也不行。隻能搖搖頭,長歎一聲,把筆一扔。


    “罷了,罷了。我自作孽,教出的好兒子!”


    王妃趕緊向李毅使眼色,讓他認個錯,這事就算揭過了。


    這點小動作自然沒能逃過晉王的眼睛:“慢著,此事還沒完!你先說說,這一下午又是去何處荒唐了?”


    李毅看看房中的兩個近侍,欲言又止。晉王皺了皺眉,道:“都出去吧,讓外麵的人也散了。成何體統!”見王妃也欲離開,忙道,“你留下。一家人不必見外。”


    李毅待屋外腳步聲走遠,當下將聽說賣刀人的傳言,進而找到李雪鱗、兩人對談的內容選重要的細細說了。關於李雪鱗身世那部分,李毅不敢有絲毫更改,隻是原原本本複述了一遍。他記憶力過人,居然一字不差。說完,將那兩把刀呈上。


    書房裏一片寂靜。王妃和晉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像看陌生人一樣上下打量著李毅,心中驚疑不定。


    良久,“嗶剝”爆開的燭花打破了書房的沉默。


    晉王拿起那據說是神兵的刀子在燭光下仔細看了看,在書桌後緩緩坐下,盯著李毅道:“毅兒,你方才說的可是實話?”


    “句句屬實。”


    “有沒有你記不清的,或者說錯的地方?”


    “父王,不是孩兒自誇,您也知道孩兒從小過目不忘。何況剛才那些話事關重大,孩兒更是不敢妄加一語。請父王定奪。”


    晉王點點頭,不再言語,又把玩起了李雪鱗送來的兩把本該七八百年後才有的利刃,越看心中越是迷惑。雖然那個來路不明的人前後行為頗有矛盾之處,比如待價而沽和自稱海外歸來,但在他看來,真要是一個無依無靠的人來了這兒,情急之下做些誇張的事也說得過去。這倒比一個完美無缺的故事更可信些。


    “……你把他的身世再說給我聽聽。”


    李毅又把李雪鱗的自報家門說了一遍。聽到和第一次的內容完全一樣,晉王看了王妃一眼,兩人同時點點頭。


    晉王站起身,又開始在書桌旁踱起步。但這一次,他低著頭,走得很慢,很慢。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晉王停下腳步,緩緩問道:“毅兒,此人現在何處?”


    “稟父王,孩兒不敢擅專,已將此人帶到後門外讓他候著。又讓鐵鷹在暗中看守,如有異動立刻拿下。”


    “很好,沒讓他進屋子,可見你行事也穩妥了。”


    “父王,難道要趕他走?”李毅頗為吃驚。心中一陣放鬆,又有一陣難過,還有幾分失落。他原本指望能將李雪鱗放在身邊,日後或許能派上用場。那人雖說詭異了點,肚子裏還是有些貨色,真要白白放走還挺可惜。


    “趕他走?”晉王皺起眉頭斥道,“剛誇過你怎麽又犯糊塗了!這人如何能放到鄉野?必須在手邊看起來,管起來,必要的時候甚至……”他看了看王妃,有些遲疑地向李毅說道,“你知道,此人頗有才學,見識也不差。再加上……那件事!”


    說到“那件事”,晉王煩躁地擺擺手,“要不是看他有些貨色……嘿!……總之,如果他不能為我所用,也絕對不能讓別人用他!”


    “父王教訓得是,孩兒鹵莽了。”


    “這樣吧,也別讓他等太久。你親自去把他接進來。晚上就在偏廳設宴。老夫倒想會會這個李雪鱗。”晉王說最後一句話時眼神直直地穿過李毅,定在他身後一堵牆上。那兒有一幅名匠工筆繪成的肖像畫。


    一瞬間,晉王覺得自己與畫中人物四目相接。


    白絹上,初代晉王李秋潮正撚須微笑著,看得他從心底裏升起一股寒氣。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碧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霞鱗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霞鱗並收藏碧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