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君生托丫鬟把手抄書本偷偷送進府裏後,梅雪嫣門檻都沒有出過,連著三日不分晝夜研讀,這幾日晚上連著下雪,靜謐的院子裏總點著昏黃的燈盞。


    “娘子,我知道你養病煩悶,也別一門心思悶在屋裏,要多透透氣,看書多了會傷神。”


    陳婆子跟著梅雪嫣一齊進林府,從沒聽她說過會識字,她解釋說幼時爹娘教的,可那時她還不到六歲,記性都未開。陳婆子老勸她多走動,梅雪嫣隻笑著答應,依舊我行我素,陳婆子不知她要做什麽,隻當是看書解乏,隻能由著她也不打攪。


    “君生帶來的《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和《詩經》、《尚書》、《禮記》、《周易》、《春秋》,是最基礎的四書五經,鄉試中八成的考題都出自其中,不過要想考上童生,這些還遠遠不夠。”


    基礎的四書五經,梅雪嫣從前世的記憶中就已滾瓜爛熟,陳君生抄寫最多遍的也是這幾本,多數立誌考童生的,必然都會。


    梅雪嫣猜想,童生考得是學識,書讀得越多越好,陳君生也是這般認為,好在書鋪裏頭隨他取用,所以不像其他寒門子弟,即使有那個心廣讀詩書,也沒錢買書本,大部分學子都會幾人湊錢,買來之後謄寫幾本。


    “《史記》、《左傳》、《墨子》等這些我也熟讀了,隻是……”


    梅雪嫣最大的難題就是,前世的華夏曆史,和景國以前朝代的曆史,雖大致相同,卻在細節人物時間上都有些出入!曆史長河何其寬廣?梅雪嫣沒日沒夜地整理融合,才將曆朝曆代的名人大事理清楚。


    “時間地點朝代人物,一樣都不能有差錯紕漏。”


    夏商周春秋戰國秦漢三國魏晉南北朝……華夏南北朝之後,是隋朝,而不是梅雪嫣所處的景朝,雖然華夏曆史也有科舉考試,但成型已在隋唐之後,不像景國之前的曆代便注重才華文采,科舉的開頭,卻是聖人孔子!


    據說孔丘降生之後相貌醜陋,被父母所棄於荒野,卻有鳥獸護身,為其祛暑,哺以獸奶,才回到孔母身邊。孔母乃妾室,地位地下,後來被正妻趕出家門。


    梅雪嫣讀到這裏深有同感,她是林府童養媳,比之妾室還有不如,身世如孔聖一般慘淡。


    孔丘少年時貧賤且平凡,直至中年才周遊列國學徹古今,後被魯國重用,任大司寇。隨後修訂《樂經》《禮記》等書,親筆編寫《春秋》,才氣驚天下,被封為聖人。隨後創立科舉製度,為各國效仿選拔人才,從此寒門弟子也可封官進爵。


    孔丘年邁之後創曲阜書院,弟子三萬,親傳三千,賢弟子七十二。


    春秋百家爭鳴,終究以儒為尊。


    聖人仙逝,曲阜書院卻流芳百世,為景國文院,文院與朝廷相輔相成,唯才是舉,以科舉考試來區分文位,共分為童生,秀才,舉人,進士,翰林,大儒。


    如今的景國才學為重,文人至尊!


    文位雖無官位的權勢,卻和官位一般尊貴!


    “一旦取得文位,我的身份便截然不同,沈氏要想再為難我,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這林府也再也不是我的囚困之地!曆史上並無記載有女子參加科舉,可文院學堂私塾也並不拒絕官宦女兒就學,我就做這第一人!”


    梅雪嫣每夜隻睡一個時辰,因為翌日便是鄉試,她這夜多增一個時辰以便養精蓄銳,盡管身體乏累,精神卻是抖擻清醒。


    將備考的東西都小心收拾好,梅雪嫣坐在床榻上等辰時,天微微亮,府裏隻有粗使的丫頭婆子起來,夫人遵循女訓也起早,不過她會去祠堂念經祭拜,而沈氏則要等巳時才會起床,梅雪嫣要想偷偷出府就要避開她們的人。


    正當梅雪嫣起身,院門傳來哐當一聲。


    “都什麽時辰還在睡?裏頭的死豬還不起來幹活!就這麽個懶豬婆病死得了,陳婆子撿回來幹什麽?!浪費我林家的糧食!”


    梅雪嫣神色微變隨即恢複如初,在林府這般猖獗粗鄙的,就隻有沈氏了,她素日絕對不起早,今兒怎麽反常了?


    環顧四周,梅雪嫣趕緊將書本壓在桌底下。


    “病癆鬼!趕緊去洗衣掃地!這幾日你躲懶我不說,你還真天天賴在屋裏了?院子裏頭樹葉灰塵都多厚了?當家的要是回來見到府裏這般景象,當心你這小賤人的蹄子!”


    梅雪嫣不露聲色,林府雖衰敗,可也不至於連個掃地丫頭都沒有了,難不成缺了她,林府就會荒廢?無非是沈氏作怪欺人而已。


    從沈氏的話裏,梅雪嫣也聽出來了,難怪她今日起早,原來是她丈夫林二郎今日回府了,她得打點好迎接。林二郎明麵上說是在外頭管生意,三天兩頭才回府,至於他東奔西跑是真進出貨還是廝混其它就無人知曉了。


    院門本就腐朽,連栓子都壞了,陳婆子隻拿個掃帚抵住,被沈氏一踹就開了,火急火燎地衝了進來。


    “這不是已經起來了嗎?還賴在屋裏作什麽?”


    沈氏本想將梅雪嫣從被褥裏拖出來,拉到外邊幹活的,沒想到她已經穿戴好,棉袍上有幾個補丁,卻也捂的嚴嚴實實的。


    沈氏鳳眼動了動,她以為梅雪嫣病入膏肓,陳婆子就算帶回來了也頂多支撐兩日,何況她已經禁了二人的飯食,還不得餓死?沒想到居然還好端端的,盡管大病初愈麵皮發黃的模樣,好歹有了些精氣神,看樣子居然活過來了!


    “我正準備去打掃院子,嫂嫂這是幹什麽?”


    梅雪嫣眉眼低垂,看似柔順地說道。


    沈氏稍稍愣了愣神,嫂子?這小賤人還從來沒叫過自己一聲嫂嫂,她是三郎的童養媳,沈氏是林二郎的正妻,她壓根不想跟她扯什麽妯娌關係,掉了她的身份!


    “還磨蹭什麽?等著我來請你嗎?”


    原本想立即動手的沈氏,被她一聲嫂嫂居然弄得沒有發作,沈氏不把梅雪嫣當林家媳婦兒,隻作下人對待,被她這麽一喊,沈氏才發覺梅雪嫣已然長大了,個頭隻比自己矮半寸,站在她麵前,居然失了居高臨下的氣勢。


    這也與以往梅雪嫣經常低頭弓腰有關。


    “多謝嫂子來看望,我已經好多了,得虧嫂子菩薩心腸,替我請來郎中抓藥,否則我肯定過不了這劫,被惡鬼給吃了。”


    什麽請來郎中?給她看病的郎中可不是自己請的,沈氏清楚得很。


    “這小蹄子莫非是病糊塗了?還感激起我了。”


    沈氏正迷糊呢,梅雪嫣向來死不吭聲,就算棍子落在她身上了,也跟死人一般,今兒個居然開口了。沈氏被她這麽一弄,火氣消了三成,誰不樂意被人誇呢?都沒注意到梅雪嫣口中的惡鬼便是她。


    “少跟我套近乎!”沈氏繃著臉喝道,“這幾日我斷了你和陳婆子的口糧,你這小蹄子卻好端端的,我早知道你藏有私房銀子,林府除了發放的月例錢,其它都是公中的,你的私房錢是從何而來?藏在哪裏?!”


    梅雪嫣了然,原來是來趕盡殺絕。


    梅雪嫣進府裏來,不光嫁妝都被夫人拿走了,其後更是連一錠銀子都沒拿到過,而陳婆子也是如此被刁難,從來沒有過什麽月例銀子!無非是夫人為了臉麵撥了些銀兩給她治病,被沈氏給盯上了。


    “嫂嫂對我有大恩,別說銀子了,我的東西都是嫂子的,這屋裏嫂子看上什麽,就拿去好了。”


    沈氏渾然不覺梅雪嫣把自個兒當土匪強盜,還以為她吃錯藥,腦子不靈光了。


    沈氏可不會客氣,在小屋裏頭轉起來。


    寒窯陋瓦,連值錢的東西都沒有,梅雪嫣冷眼站在一旁,隨她四處翻找。屋裏總共就一張舊床榻,連蚊帳架子都沒了的,一個夫人不用了的櫃子,還有一張瘸腿木桌,桌腿下墊著書本,一個小爐子。


    將被子枕頭掀開,沈氏沒有找到一個銅板,櫃子裏除了幾件破爛衣裳還有什麽?沈氏當然找不著銀子,氣得踢了幾腳,櫃子門掉下來把沈氏嚇了一跳。


    沈氏憋著火無處發泄,忽然瞅見桌子腿下的一摞書,一腳踢垮了。


    “這是從哪裏來的?紙有多貴你可知道?被你拿來墊桌子?!”


    “是寫過字的,嫂嫂要是屋裏缺木炭,我幫你拿回去當柴火燒吧!”


    沈氏哼了一聲,她可不稀罕,紙燒得快煙又多,拿回去當廁紙擦屁股還差不多!她張牙舞爪而來,梅雪嫣笑意盈盈的就給她化解了,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總歸是將梅雪嫣整治了一通,沈氏沒找著剩餘銀錢,咕噥著“這病癆鬼今天怎麽怪怪的”邁著大步出了門。


    她不願多待,怕沾染了梅雪嫣的病氣。到院子瞅見陳婆子種的幾顆小白菜,沈氏幾腳踩爛了,還沾了她一腳的雪水泥巴,在外頭罵罵咧咧。


    “誰許你們把府裏小院弄成這德性?搭瓜棚耕菜畦,當是鄉下茅屋呢?外人看了還不得嘲笑我林府寒酸!回頭我就遣人把這兒拆了!”


    梅雪嫣鬆了一口氣,以退為進把好不容易把沈氏勸退了,幸虧沈氏不識字,沒真想要這些廢紙,隻是陳媽媽回來,可要心疼她辛辛苦苦偷種的白菜秧了。


    “時辰還早,沈氏剛走一時不會來了。”


    將襖子領豎起,梅雪嫣冒著寒風潛出了林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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