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喵!”突然斜刺裏貓聲嘶吼,就在那堵牆上方,一雙金藍的貓眼足有拳頭大,我驚得後退幾步,身後卻聽到個更讓人毛骨悚然的銅板晃動聲音“鐺、鐺”,蒼老的聲音響起:“一個、兩個……”


    刻牙鬼?我嚇得轉頭去看,卻什麽也沒有。


    “喵嗚!”貓鬼已經撲了過來,但目標卻不是我,而是落在跑最末的一個孩子頭上,隻聽“窟嗤”奇怪的鈍響,我藉著燈籠看那貓鬼猛地張開奇大的血盆口,那孩子戴著麵具的整個頭就被它咬在嘴裏,隨著啃噬斷折的聲音,當貓鬼那大嘴含著頭輕飄飄落到地麵,那孩子的身體猶不知發生變故似的,仍在拔腿繼續跑。


    我看著貓鬼將孩子頭“咕嘰咕嘰”就咽下了喉嚨,貓肚子立刻撐成個圓球狀,驚愕得腦子裏一片空白,“天……”


    “老黃,老黃!”前麵的孩子偶然回頭才發現夥伴沒了頭,停下來驚慌地大喊,那個沒頭的孩子好似聽、看不到,因此身子還徑直往前跑,一下就撞在其他孩子身上,其他孩子有的被撞倒,有的還盡量去拽住他。


    “嗚嗚,老黃!”好幾個孩子這才哭起來。


    “嘿嘿嘿……”冷颼颼的刻牙鬼的笑聲忽遠忽近,我心裏既害怕又擔心孩子們的安危,連忙帶頭跑並喊:“快跟我來啊!拉上老黃快跑!咱去‘月船仙’……”


    “哦,快跑啊!”那些孩子立刻響應,三兩個拉著老黃,一窩蜂就跟著我後麵,我一邊小心手裏的食盒別再傾翻了,一邊打著燈籠看路,耳後聽到刻牙鬼陰惻惻地道:“貓鬼,再吃掉幾個整的,帶回去賣給大鬼頭,反正行官和青鬼他們也不能奈何咱,回去了賺個好價錢……”


    “這也能賣?”我心裏訝異,回過頭去看,那貓鬼正從半空撲來,在一眨眼間就像吹氣樣從普通的貓身變成一頭小驢的大小,高舉爪子“呼”地拍在跑最後的兩個小鬼身上,他倆“啊”地被按倒在地,貓鬼張開比方才更大的尖牙大嘴,“嗷嗚”就把兩個小鬼噙住,小鬼們拚命哭喊著把小手用力擺動,眼看貓鬼再度吞下兩個孩子,身體長成比黃牛還大的體型,我看那全身倒豎起來的黃黑雜色貓毛像錐子般尖長,心下驚慌失措間手裏的燈籠也劇烈晃動幾下,內裏的火苗大約碰到籠紙,就迅速燎燒出來,我害怕之餘順手就將燈籠朝貓鬼甩了過去,想不到這一下還真的砸在貓鬼的鼻子上,貓臉上的幾束胡子碰到火後,一瞬間就燃了起來,大貓許也是猝不及防,“嗷嗚”一吼就把口中兩個小鬼吐了出來,然後用爪子不住撓臉,我連忙喊:“快跑!”


    兩個小鬼也是機靈的,立刻翻滾起身跟著我們繼續逃跑,除了貓鬼的嘶吼,那刻牙鬼也立刻追上來,“往哪兒跑!”


    我們依著一麵牆根跑,前方黑憧憧看不清去路,轉頭看貓鬼幾下就把胡子的火撲滅了,隨即會更加凶殘撲上來,到時恐怕會先把我撕成碎片吧?


    突然前方出現一盞藍藍的熒火,馬上又亮起第二盞、第三盞……照到路徑中一道模糊的光影,閃爍扭曲還沒看清形體,突然淩厲冷風撲麵而來,我還顧著低頭逃命,卻聽見腦後貓鬼發出前所未有的哀嚎,有小鬼嚇得絆倒在地,也撞得我幾步趔趄差點又把手裏食盒摔出去,好容易扶牆站穩回頭去望時,意外卻看見春陽與貓鬼僵持對峙在那裏,他一頭披散長發,現出蒼白骨節的鬼手,正抵住貓鬼的上下大口,那貓鬼的一隻眼睛上被劃了深深的黑色溝壑,深赭色的黏液淌下不少,但它似乎還在用力張口試圖吞噬春陽的架勢,旁邊刻牙鬼也隨即現出實像,飛身跳到他的背上手腳死死環住,“小子兒!別多管閑事!”說時朝春陽脖頸處一口啃下去。


    “嚇?”我和眾小鬼都驚得一齊驚呼起來,但春陽卻好像沒有知覺般,隻是手上猛一使勁,指爪插進貓鬼的上顎裏,接連又“噗”地劃開,貓鬼吃痛吼叫著向後彈跳開去,春陽這才空出一手反扣住那刻牙鬼還咬在他脖子上的頭,想來那爪尖同樣也穿透了他的麵目,但刻牙鬼悶聲喊叫卻死死不鬆口,貓鬼在一邊喘息一邊舔著貓爪洗臉,那眼睛上和嘴上的傷痕使它模樣無比猙獰,死死盯著春陽的眼神,隨時準備再撲上去,我看著春陽應付這兩隻鬼多少顯得吃力模樣,想起方才第一次在水邊見到交手,他們好像也是因為看到我手裏的皮燈籠才閃避的,估計他們最怕的是青鬼或者蒿裏的皮燈籠?一念及此,我抬頭四顧望天大喊起來:“阿青……青鬼!你出來啊!貓鬼和刻牙鬼在這裏!阿青……”


    “嗷嗚”貓鬼機警地轉而衝我大聲威脅似的吼叫一聲,看樣子是要我閉嘴,我才不管,繼續喊:“青鬼!青……”


    “嗷嗚——”貓鬼拱起身子,全身毛豎起尺多長鋥亮鋼針倒刺樣,揚起爪子張開大口就朝我飛撲而來,眼看著碩大貓頭逼近麵前,我嚇得大喊:“春陽救命!”


    原以為春陽無暇分身的,我這聲喊也是徒勞,不曾想刻牙鬼突然斜刺裏飛來恰好砸在貓鬼身上,兩個家夥借著慣性都一起彈了開去,我驚魂未定望向春陽,他身上的白毛氅衣已經硬生生撕裂一大片,半邊身子都淌滿黑血,這時咬牙切齒把外衣扯下,隻剩下裏麵一件白色交領窄直袖上衣,但一側衣襟上更被撕扯爛了,裏麵血肉模糊湧出黑血,想來就是方才刻牙鬼咬的傷處,隻是不知道怎麽刻牙鬼就被他扔到貓鬼身上,還順帶救了我的。


    “呸!”春陽嫌惡地啐了一口,在他身後的黑暗中攸乎有什麽轉動幾下,恍惚又熟悉的平橋從當中延伸而出,橋那邊沿岸懸掛鱗次櫛比的紅藍燈火光景隨即顯現,數不清駐足人影散發出淡淡光芒,接著“嗚嗚”的悠揚笛聲隔岸飄來,果然是童子模樣的青鬼和他那引路侏儒,但在他倆身後,還有一位看不清麵目的高大人物,穿著官衣皂靴模樣緩緩而來,我緊張地再看看滾作一堆的刻牙鬼和貓鬼,他倆已顫抖地蜷縮在地再不敢動彈。


    “春陽,這回可辛苦你了?”青鬼的話語意思不無調侃,“怎樣?見識到咱蒿裏百鬼的厲害吧?”


    春陽不理他,隻是徑直朝那始終看不清麵目的大人作一揖,那大人頷首,春陽便回頭轉向我:“把吃的都在這兒擺出來吧?”


    “在這兒?”我訝異道。


    “是,就在這。”春陽過來幫一道將食盒打開,然後對著那平橋方向的地上,將幾碟食物依次取出擺在地上,恰好還有烏糍姐預備的水酒,他示意我把三個酒杯斟滿,那邊橋上站的大人卻像個影子般佇立不動。


    待春陽和我做好這一切,他才抬手示意青鬼,青鬼忽然伸手將臉整個向上掀起,我才發現他原來一直戴著麵具,麵具下是一張跟春陽年紀相若的朗眉清目少年人臉,他回頭朝隔岸的身影示意,便輕快地將笛子放到嘴邊,悠然吹出一段我從未聽過的憂傷的旋律,春陽讓我把三杯酒灑在地上,我才恍然這就是祭奠形式的水酒吧?即使地方簡陋,但灑完三杯後,我看到隔岸的身影都慢慢轉回身去,刻牙鬼和貓鬼也無聲跟著上了平橋,隨眾朝一個方向走去了……


    當一切情景恢複如常,我回過神來時,隻看到春陽還站在那裏,他似乎還出神不知想什麽,好像馬上意識到我在看他,可能以為我仍在為方才的事困惑,便淡淡地解釋道:“你是人,所以你供奉的食物和水酒才能送到他們那裏……我是餓鬼,通過餓鬼的手中送出去的任何東西,都隻會是火焰或汙穢。”


    “我知道……曾經歡香館的桃三娘告訴過我這些……”我說這話時有些於心不忍,更知道春陽一直以來都深為自己這出身而備受煎熬,靜默了一下,我撿起食盒打算回去了,卻忽然又被春陽叫住:“這裏麵都有野生的蒿菜?”


    “是,廚房裏的烏糍姐昨日特地去摘回,好像是專為今晚的客人準備的。”我點頭答道。


    “是抱娘蒿。”春陽好像歎一口氣,“如果還有,明日你再做這樣的拿到‘月船仙’去。”


    “抱娘蒿?”我沒明白,“有什麽作用嗎?”


    “倒也沒什麽特別的,隻不過明日是她姐妹兩個的死忌。”


    “又是死忌……?知道了。”


    “抱娘蒿,結根牢,解不散,如漆膠。君不見昨朝兒賣客船上,兒抱娘哭不肯放……”


    采蒿菜的時候,烏糍姐口中低低哼唱著這首小曲兒,原來這萼樓裏的人和鬼的事,她都知道些,一邊掐下這些臭青味的葉芽,她一邊告訴我:“那‘月船仙’的船,常會停在彼岸的岸邊,你到河灘上能看到一座土堆,裏麵就葬著她姐妹倆的屍骨,據說當初家貧無法度日,親娘隻得把她倆賣給富戶人家為媳,卻不知那人家後來又把她倆轉賣掉,給了船上的妓家,從小訓練歌舞技藝,後來倒真成了豔壓群芳的美人。”


    “萼樓開張也就這兩三年的光景,我確是最早就進來的,去年蒿裏百鬼夜行途經萼樓,那位鬼行官大人就曾進來坐臥一夜,天亮前臨走時碧蘢夫人讓我給灑水送行,所以我知道。”烏糍姐笑笑,“兩位校書的墳塚是碧蘢夫人在別處移來的,她們原本連名字也沒留下,在當地就叫‘雙女墳’,生前的事也不大記得清楚了,隻有在與親生娘親分別時,曾唱這《抱娘蒿》的歌謠,她倆銘記至今,怨憤猶深。”


    我聽著這些話,腦海中卻想起留在江都城中的爹娘,不由悲從中來,當初爹娘為給弟弟治病而將我賣給嚴家時,心中同樣有過不小的怨憤,但現如今思起,更多的卻是對他們的記掛和今生無法再見的悲痛啊。第二夜我再送野菜點心到“月船仙”時,正逢夷光、修明二位先生帶著眾小伎在排練歌舞,當中歌唱的小詞卻是一首挽歌,據說名字就叫《蒿裏行》,我隻記到最後幾句,說的說:“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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