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他是誰?”骨女慌張四顧,但她明顯不知道春陽在說什麽,並且她眼裏好像更看不到竹林中的癡鬼情景,而是驚慌失措之餘,整個人也軟癱在春陽身上,那褪去血色的嘴唇吐出一口口白煙,我看著她那頭撩人的頭發居然也在漸漸變成白色,真是將死一般模樣,終於忍不住探出頭擔心地道:“她……怎麽變這樣了?”


    那瀕死形狀的骨女就在這一瞬間,陡然睜圓雙眼,同時朝我伸出紫蔥色長指爪一指,她腕間纏繞的長紅絛帶立刻像蛇一般昂起飛來,迅速旋上我的手腕,我隻覺整個人刹那被一種濃重不可描述的血腥氣籠罩,雙手不聽使喚伸到腦後,將固定角髻的木簪抽出,任由剛留過肩的頭發披散下來,卻把木簪削尖的一頭不假思索地戳向我自己的喉嚨——


    這一連貫的舉動都在電光火石間,我下意識以為必死無疑,不曾想喉嚨處一緊,原以為就要穿破我喉嚨的簪尖卻刺在鈍處,我難以置信地瞠視著春陽,他反身一掌就掐在我脖子上,雖然力道奇大令我都不能呼吸了,但木簪的尖頭刺入的是他的手背!


    匍匐在他身上,仍被攥住要害血玉的骨女,此刻麵容幾乎貼近我的鼻尖,那張轉瞬間已經煞白的臉,在我眼前即刻如水墨散開,說不出的酸楚也同時沁入我的眼睛裏,她雙手自動鬆開木簪,“哎呀”叫喊出聲,但身體更是完全不受掌控,張口就對春陽喝道:“你是誰?我與你無冤無仇,為何暗算?”


    我的口中說出自己都陌生的話語,同時我就覺得口中舌頭不自然地打轉,春陽似乎也察覺不對,又一把掐住我的臉頰,不使我的牙關咬緊,那張原本清冷麵色漾起盛怒:“想咬舌?骨女,我乃此地幽冥惡鬼,你等蒿裏百鬼行經此地,若在我地界上為非作祟,莫怪我不以禮相待。”


    我分明感覺到體內骨女驚恐又暴戾交雜的情緒,但無奈口不能言,這時隨她的目光一起低頭看,因為骨女方才鉚足力量反抗,又將靈魄降到我身體裏,留下披著紅衣的原型便現出骨骸形象,這時軟塌塌從春陽身上滑落到地,隻剩玉石上和骨腔之間還有拉長連續的筋肉,隨著骨女的力量減弱下來,我心中聽到她在反複念著:“血、血……”


    原來她是靠那玉和鮮血存活的嗎?所以迅速附身於我就是想取血作法?我駭然望著春陽,他的眉間深鎖,目光些許透露猶豫,慢慢放開抓住我臉的手,“你全然不記得,你與他本是一體的麽?”


    竹林傳來一陣急促的鼓點,癡鬼高聲一句:“既見君子,我有嘉賓。”


    “什……”骨女猶不知他在說什麽。


    春陽轉頭望向竹林,忽然嘴角冷笑道:“如果我把這玉髓扔過去,你們就又能在一起了……”


    “什麽?”骨女果真困惑了。


    “人的魂魄可長存,但魂為陽氣,主思想才智,魄為陰神,主人的感知欲覺,所以這血玉是他的魄力凝結,當年你死時魂魄消散,他為了能跟你屍鬼相守,便請方士練出自己的魄力,放在你這副白骨之中,助你成鬼,且幽冥難以判斷你二人的魂魄交錯,隻得任由留在蒿裏,我在閻魔羅殿後藏檔裏翻看過你們蒿裏百鬼的記事,想不到今回見到真身了。”春陽說這些話時,竟帶點玩味戲謔,“所以人間、鬼道皆有如此多有趣之事,隻可惜一個隻有魂,一個隻有魄,兩廂眼耳口鼻舌觀都缺失,相互不得感知不得見,這樣過著千百年,還有何意義?”


    春陽帶著無比嘲諷和取笑地說時,手中一邊慢慢婆娑著那血玉,骨女的血見風不久就變成黑色,那些粘連的血肉恐怕很快就會枯幹斷裂掉,骨女聽完春陽的話,不知是迷惘還是別的緣故,居然一直沒有動靜,我也奇怪春陽究竟想做什麽,剛張口要問,他卻抬頭望天,明明那厚霾陰雲把星月都遮蔽住了,“子時到了……”


    說時,突然那拿玉的手用力一扯,漫天血色紅光飛濺而去,我體內的骨女發出無比淒厲的嘶吼,隨著他將那血玉朝竹林拋擲,骨女也連帶被抽離出去,轉瞬間“轟隆”抖震,天地變色,那綠光的竹林立刻化作煉獄般猩紅,束縛的紅帶鬆脫,我耳中“嗡”地一空,目眩顛倒之際整個人就萎倒下來,卻沒有預期中的摔在冷硬地麵上,似乎順勢就靠在旁邊的什麽東西上,好半晌眼前黑白翳蔽才散開,那一幕紅光卻不減反增地燒在眼裏,我畏懼地將臉轉過一邊,不期然額頭差點就撞在春陽臉上。


    “誒?”我與他不期然四目對視地愣在那裏,終於明白自己正挨在春陽身上,是方才暈倒時他好心接住的吧……我頭腦猶一片白茫。


    “住手!”


    頭頂半空中突然傳來一句暴喝,攸乎掀起陰風慘慘,待抬頭望去,半空中竹林紅火的映照中,侏儒引著穿縞素長麻大氅的鬼麵人淩空飛來。


    “你終於肯露麵了,青鬼?”春陽毫不在乎地揚聲打個招呼。


    “哎呀!你這廝……”青鬼雙腳才點地,就望著竹林裏的紅光跌足,“你竟幹的好事!這下如何是好?”


    我並不明白方才春陽的舉動會帶來什麽後果,這時定了心神,再望那竹林刺目的紅光內,紛紛起舞的舞人全都不見了,隻有那一男一女的身影麵對麵在相視佇立,也不知說些什麽,女的雪白一頭長發被風吹起,然後一束一束地又隨風化成灰燼消散,接著就到形銷骨立的軀骸,漸漸在縮小。


    “他們在消失?”我忍不住問道。


    “你醒了?”春陽低頭麵無表情地看看我。


    “嗯。”我點點頭,連忙識趣地自己站好,若不是夜色裏,他準能看到我臉燒得跟紅蟹一樣。


    侏儒默不作聲“篤篤”地走過來,撿起我掉在地上的皮燈籠,我心裏很過意不去,朝侏儒道一聲歉。


    “這些家夥都居心叵測,你有什麽過意不去的。”春陽盯著鬼麵,口氣絕不友善。


    “居心叵測?多虧你,我們蒿裏百鬼又少了兩個,你倒說我居心叵測?”鬼麵指著春陽一通責備,但我總覺得這他倆隻是故意在拌嘴。


    “你現在出手,還來得及。”春陽反駁一句,那鬼麵也不真惱,仍隻是將笛子在指尖把玩,“咳!反正少了就是少了,這筆賬算在外鬼的頭上,回去消案子的時候好說。”


    我總算看明白,這鬼麵根本就沒打算收複癡鬼和骨女回去,轉而望向竹林內,兩個身影已經融合在一處化作濁火,身骸也漸漸消失殆盡。


    當最後一縷紅光如絲消散,鬼麵走過去從地上拾起一個什麽東西,在手裏搓搓又吹了幾口氣,“這些癡魂執念啊,倒是能煉化出不錯的寶石,就拿這回去交差吧。”


    我以為還是那血玉,但他撿起的石頭顯得更小,微弱的夜光中更現出五彩的晶瑩色澤,我看著鬼麵一邊把寶石收到袖裏,一邊又抬頭看時辰,我突然想起已經離開廚房好久,還有那麽多忙不完的事,不能再在這裏耽擱了,於是急忙草草告罪走了。


    趙不二正讓小廝和麵,擀極薄的麵皮攤在平鍋上,不加油地熱成餅皮,自己去切極細的牛肉絲,醃漬後加同樣極細的冬菇絲,以滾油炒嫩熟,另外再用一大把春韭菜和藠白、腐皮絲,加酸蘿卜條一起炒熟,便將熱攤好的每一張麵餅卷入這些配菜,兩端折攏成枕頭狀,做出數十個碼放在一個大平盆中,便是夾春餅。


    我回到時,露哥正坐在屋裏喝茶,她吹著蓋碗裏的水沫,眼角覷見我就笑著揚手招呼,“小月姑娘回來啦?聽綾雀說你跟春陽少爺走開了,這會兒才回來,本想你再做兩樣江都點心的,現在烏糍姐在做幾樣野菜點心就罷了。”


    我覺得露哥的話有點刺耳,便笑笑不說什麽去幫烏糍姐的忙。


    在灶台邊,烏糍姐讓我將一些用剩下的野蒿梗子洗淨煎湯,然後下入切碎的嫩豆腐絲做素羹。


    “攪時要盡量輕,舀勺在湯麵上順方向輕輕熨過就是。”她一邊囑咐我一邊自己做韭餅,是用帶肥的豬肉剁丁,然後油炒半熟,早春韭菜一把同切碎以芝麻油和鹽拌勻,然後擀大張麵皮,包成盒子煎酥黃即可。


    因我告訴她之前做的點心都被外來的不速之客打翻了,大家都有點緊張,連忙再去蒸那蒿菜的翡翠石榴餜子,隻是又都不明白為何烏糍姐非要以這些野菜供應今晚的客人,我則雖知那“月船仙”的客人是什麽蒿裏來的鬼行官,但為何非要吃血食和野菜?


    再次收拾好的食盒裏,是一份野菜豆腐羹、春餅、韭餅和翡翠餜子和方塊鴨血,打點好居然已是寅時,臨行烏糍姐還突然喊住我,加了一壺水酒和三個小杯,說也許用得著,我摸不著頭腦,但他們就開始準備廚房大家自己的飯食,我得趕緊把“月船仙”的差事做完。


    拎燈籠走著,我隻覺今一宿人特別疲累,聞到夜露濃重,想起不知道那剩下兩個走脫的鬼怪找到沒?


    “大鬼、小鬼快快跑,牛頭馬麵追陀螺……”院子圍牆裏外,有孩子們來回跑動的影影綽綽,似乎還玩得正歡,快走到近前,突然聽到其中一個喊:“老青,你看那邊有隻貓!”


    “貓?”我起初沒在意,花園子裏偶爾有路過野貓,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但接下來又聽到一個喊:“別去、別去,那貓的眼睛大得像銅鈴般!”


    “會不會把我們一口吃掉?”


    “快跑啊……”


    “誒?”孩子們說的話一貫顛三倒四沒條理,但我聽得一愣,還是不由停下腳步,循著他們說話的方向仔細望去,果然那數個戴麵具的小鬼“嘩啦”一下就從一堵白牆裏穿出來,朝我所在的方向奔跑。


    “哎,小心!”我生怕他們撞翻食盒,趕緊用身體護著,耳畔卻真的聽到“喵、喵”幾聲,不禁立即抬頭四下張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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