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烤小羊肉喝酒呢,封公子總說惦記你的手藝,想叫你去當場做幾樣小菜。”軟藥說著就指著我的臉竊笑,“你看你那頭發,跟雞窩似的,快回去換身好點的衣裳來,我可不等你。”說完他就跑了。


    我心裏暗暗叫苦,不會真惹上什麽麻煩吧?


    九妹見我不動:“小月,你愣著幹嗎呢?按他說的去換衣裳嗎?我替你回去跟烏糍姐說好了。”


    “哼!不換!”我賭氣跺腳,把食盒什麽的交給九妹,“我去去就回。”


    “風露人間”的台階下,果真生起明火架大鍋在煮羊大骨和雜碎的湯,敞軒前用鐵釺子叉著整隻小羊、小豬在燒烤,小廝在負責割肉,一時熱香四溢。


    “那昆山石外觀不甚雅致,但冬日裏種些水仙在石下倒是可看的。”封離梧的聲音傳來,“你這‘風露人間’在冬天裏也隻能是個‘凋零人間’了,倒不如把那些光禿的樹拔掉,重新種些栝子鬆,但又不能對偶種,顯得呆氣……”


    “嗬,離梧在山石方麵略有研究,堪可聽取。”另一個男聲道,想是那位竹公子。


    小玉香把我引上台階,“小月姑娘來了。”


    “嗬正好,竹公子方才不是想吃北方的麵食泡羊湯麽,小月在這裏新鮮做來,省得在廚房做了端來卻都涼的。”碧蘢夫人隨口道。


    “是,公子想吃什麽樣麵食?”我恭謹答問。


    “咦?‘何如買個胡餅藥殺著’?小月姑娘還會做北食?”封離梧露出驚歎神情。


    “曾學過的……”我隻得道。


    “離梧這話我就不懂了,竹公子給妾解釋下?”風校書身穿銀白絲綢的身子倒在竹公子懷裏。


    那竹公子笑,“離梧這是說的《雞肋篇》,宋時南人罕作麵食,有戲語雲:孩兒先自睡不穩,更將擀麵杖拄門,何如買個胡餅藥殺著!蓋譏不北食也。甚至當年金人攻宋失敗後北撤,遺棄了如山的粟米,宋軍多湖廣江浙人,因不能食粟,竟日有餓死者。”


    “那不知,是寧願餓死也不吃北食,還是脾胃嬌弱消化不得北食呢?”風校書嘴角泛起笑,“竹公子生得像南人卻能北食,難怪文武雙全呀?”


    “風娘身材高挑,卻也像北人呢。”封離梧接了一句,又衝我問:“你會做什麽?”


    “回公子話,會做饅頭、扁食角兒、鹵麵、燒賣……”我一邊想一邊數著,那封離梧早就興奮得過來一把抓住我的手,“真的?那快做來!”


    “嚇!”我嚇了一大跳,連忙把手收回來,“我、我這就去做。”轉身已經滿麵通紅,強打精神喚:“小玉香,幫我去找家夥什兒……”就腳底抹油躲開了。


    燒賣做時需要剁餡兒,我把半肥瘦豬肉手打成不太細膩的肉泥,再加入菇丁和浸泡過的糯米,揉在一起呈膠質感覺,便包入事先擀好的麵皮裏,捏起不封口,隻是按出花邊皺褶,大約就是北方所謂的三鮮燒賣了;而扁食角兒則是包的剁羊肉餡兒,當中摻入蔥花,煮好後加入鍋裏熱滾滾的羊肉湯,撒花椒和胡椒麵兒、生蒜苗碎碎即可,據說他們煮的羊湯,講究的還要是所謂“捶羖”,也就是閹割掉的公羊,取羊油滿厚、羊肉香濃吧。


    封離梧看著我和麵做切麵:“前兩日吃的什麽火豬肉,聽說是你們這兒上好的臘物,用冬至後殺的肥豬,趁熱砍下肩腿,然後炒鹽抹……究竟我卻不記得許多,隻記得最末用竹枝熏煙,便可不生蟲,放置一年以上才可……”


    “三年以上才好。”我嘀咕了一句。


    “咳咳咳……”忽然聽得裏麵竹公子一陣嗽聲,碧蘢夫人搖著骰子,“竹公子,這關鍵時候怎麽就裝咳嗽呢?到底是幾啊?”


    風校書就反駁道:“竹公子這兩日是真病了,總沒睡好過。”


    碧蘢夫人就關切地道:“那少喝兩杯吧,要不搗點梨汁攪在熱酒裏?”


    “萬萬不可,《瑣碎錄》裏說的冬月勿以梨攪熱酒,會令人頭旋。”封離梧說到這,話鋒一轉,“況且有風娘的照顧,長君不吃藥也就慢慢好了,哪像我,沒個人疼……”


    我專心快速地切好麵條下在鍋裏,盛到碗裏便澆上羊骨髓的鹵和素酸湯呈上去,對封離梧盡可能敬而遠之,不想在這時突然出了亂子,假山下麵有人突然高喊:“有人偷肉吃!快,拿住他……別跑!”


    “誒?”我聽得一愣,這時碧蘢夫人吩咐,“露哥,你去看看怎麽回事?”


    “咕咚”一聲水響,好像有重物落水,眾人都微微變色,就聽有人喊:“他跳進水池子裏不見了!”


    露哥的神情頓時異樣起來,立刻奔出去,“發生什麽事了?”


    一個小廝回道:“剛跑出個人來,撞倒烤羊的架子扯一條腿子就跑,一轉身跳進水池裏就不見了!”


    “胡說!池子頂多一尺深,一個人怎麽能不見了?”露哥一迭聲急步去察看了。


    “咳咳咳……”竹公子又是一陣咳,風娘連忙給他拍背,一邊就朝碧蘢夫人抱怨,“這些人是白吃飯的麽?看公子受驚不適了,怎能就有雜碎混進來偷肉吃的?”


    我見碧蘢夫人的目光掠過一絲寒霜,但隨即就漾出笑顏,“風娘真是對竹公子用情至深了,竟舍不得公子受半點委屈。”


    “哎,夫人這話是取笑風兒了。”竹公子擺手,順勢把風校書擁入懷中,“我與她之間,自然是互相都舍不得的……”


    我如芒在背,那些話再聽不下去了,拿眼偷看旁邊,好些人都去台階上舉燈張望,我便也裝作去看的樣子,把腳挪到敞軒外,心中陡然冒出一個念頭,剛才偷肉吃的會不會是消失數日的王八寶呢?


    有人拉我衣袖,“小月?”


    “嗯?”我回頭看時,是詩痕。


    “我那出了點事……”她很焦急的樣子欲言又止。


    “出什麽事了?”但我不敢去碰她的手,怕摸到骨頭。


    她就拉著我往一邊人多的地方去,並附在我的耳畔,“剛才鬧事的你知道是誰嗎?”


    “誒?你知道是誰?”我心頭一震,“這人跟你有什麽關係麽?”


    “嗯,你來。”詩痕點頭,拉著我下台階往園子走,“你看見就知道了。”


    我心下詫異,如果真是王八寶的話,莫非詩痕也與他相識?


    我倆沒帶燈也沒走回廊,詩痕路熟,由她帶我繞好幾彎小徑走,“這有假山,別撞到頭……這轉彎了。”


    我在露天寒風裏凍得全身發抖,“還有多遠啊?到底去哪兒?”


    “就快到了,那邊的大槐樹就是。”詩痕走著走著,猛地收住腳,“誒?那邊什麽聲音?”


    “哪兒?”我按她指的望去,黢黑的夜色裏什麽都看不到。


    “不是,你再仔細看看,真的有東西。”詩痕的聲音透著緊張。


    我極目細看,隱隱約約的陰風呼嘯處,果真從暗處飄出兩盞幽藍鬼火,我頓時頭皮發麻,“那、那有鬼火?”


    兩團鬼火的光芒“騰”地冒起三尺高,我嚇得腳都軟了,卻聽一個威嚴冷峻的聲音,“你們在這做什麽?”


    誒?聲音很熟悉,借著鬼火的光,我再細看,那火中站的一個頭束逍遙綸巾、身著直裰、披月白色鶴氅的少年,是春陽!


    “原來是你呀。”我舒一大口氣,“嚇死我了。”


    春陽一貫神情淡漠地慢慢走過來,目光斜在詩痕身上,詩痕把臉低下深深作禮。“少爺。”


    她不像阿魚她們那樣看到春陽就戰戰兢兢,反倒行完禮就仰起臉,“我帶小月出來散散,夫人在‘風露人間’,方才那裏出了點小亂子,夫人正讓露哥料理。”


    春陽的眼中似乎飄過一絲凶狠的冷笑:“那你現在去跟夫人說,叫她不必找了,明的是找不到的,這事我會處理。”


    “是。”詩痕也不敢多說什麽,瞥了我一眼,隻得轉身去了。


    我冷得雙手抱著肩膀,嘴唇也打著抖,“那我回廚房去烤火了,凍、凍死人的天……不過這兒是哪裏,我該走哪個方向回去?”


    我說話時,“沙沙沙”不遠處的灌木叢後突然響起一陣童謠和小孩兒的歡聲:“大鬼、小鬼、打千千、冰燈、水燈、放紙鳶,牛頭、馬麵、追陀螺,躲進萼樓聽風雨……”


    一群戴著猙獰麵具的孩子唱著歌就這麽跑出來,並旁若無人地在我和春陽中間跑過去,春陽一把抓住其中一個的衣領,單手就把他像個木偶一樣拎起來,小孩子嚇得哇哇地手腳亂動,別的孩子一看這架勢,就“嘩”地四散到黑暗中不見了。


    春陽把他舉到麵前,“讓他帶你去就行。”然後把小孩往地上一扔,“去吧。”


    “你下手太重了吧!他還是個小孩子。”我趕緊去扶起地上的小孩,麵具後的小孩果然“嗚嗚”哭起來,我把他摟進懷裏,“哦哦,不哭不哭。”


    春陽有一絲意外,“你知道他是什麽?你就這麽對他?”


    我氣得反駁,“就算他不是人,但他也是孩子,你比他有力氣,就能隨便欺負他?”


    春陽眯了眯眼角不做聲,我說完心裏又後悔了,心裏轉著小心思,以後還指望找機會求春陽幫我離開這裏呢,萬一惹怒他以後不肯幫忙怎麽辦,把抽抽噎噎的小孩扶起來,我悻悻地改口道:“那我先回去了……你要還想吃什麽,就叫人來說一聲吧。”


    說完便拉著小孩走,小孩也很乖,用童稚的聲音說道:“去廚房的路這邊走。”


    聽說因為竹公子不適,加上偷肉的賊一直沒有找到,接下來幾日“風露人間”算是消停一些了。


    我要提前一日準備材料做杏湯,就是將杏仁浸泡煮去皮和尖,然後再泡一日,當晚磨好後,連漿裝在專門的細密布口袋裏,懸掛在陰幹處瀝幹水,然後用一點酥油和甘草煮滾,離火後點幾滴蜂蜜倒出即可。


    而近日吃的豬牛羊肉多了,傳話來不要肥膩肉食,采辦便給進回兔子,羅娘收拾了兩隻,以良薑、茴香、橘皮、川椒、酒鹽等與兔塊拌勻,在瓦盆內紙封蓋沿,清油柴火燜熟了。


    趙不二做的蝦鮓,是用去掉殼須的生大蝦,每斤一兩鹽壓幹,然後加入香油、椒、炒過的蛤殼、蔥薑封閉一段時間貯香的。


    烏糍姐做了一鍋佐以冬瓜幹、葫蘆幹、冬菇的魚湯鹹糯米圓子,加上其他幾樣菜式,便裝好一大提盒叫我送到“風露人間”去,我實在不想見到封離梧,便推說要做醬梨,求九妹代替我去。


    在院子角落裏一邊削梨,雙手雖然凍得冰冷疼痛,但腦子裏卻莫名地想起過去冬天時候,在家對麵的柳青街歡香館裏,桃三娘冬天常做醃冬芥菜梗子,那口味脆響鹽鮮,佐粥下飯都是無比美味,隻可惜以後吃不到了吧?我不禁抬眼看天,在萼樓的時日過久了,竟連心酸也減淡,除了時常擔心在外的小琥,我把每月工錢叫趙不二傳遞給他,他也會捎來幾個字的小信,多少算是最可欣慰的事。


    大約忙活了近一個時辰,烏糍姐忽然走來說:“小月,九妹一直不見回來,不如你去找找她?正好把風校書要的燕窩粥送去。”


    “好吧。”我不知怎麽,聽到這話時就覺得心裏一沉,有很不好的感覺;果不其然,到“風露人間”後,拉小玉香她們幾個婢女詢問,都眾口一辭說九妹早就回去了,往後再沒人留意過她去哪裏,我一急之下道:“難道、難道被帶去做玉麵丸了?”


    小玉香鄙夷地看著我:“嘁!夫人早就說過再不拿廚房的人做玉麵丸了,還怕你們人手不夠呢,活人去哪兒不好找?”


    “什麽活人不好找?”封離梧的聲音突然斜刺裏響起,才真的把我們幾個嚇得差點大叫起來,小玉香一口氣憋在喉嚨裏瞠視著他,“封、封公子?”


    “誒?小月你來了!”封離梧看到我便高興起來,“好幾日不見你來,還以為你病了,正要去看看你。”


    “嚇?”我也一口氣憋在喉嚨裏瞠視著他,“看我?不必了、不必了!”我拚命擺手。


    “上回吃過你做的梅花醒酒冰,確實很醒脾胃,不如你再去做些來?”封離梧一邊說時一邊把肩上披的大毛衣服脫下來,走過來卻往我身上圍住:“這麽冷的天,你怎麽就穿這麽薄的襖子?”


    “嗯?”我肩膀的寒毛都立起來了,縮身就往旁邊躲,“公、公子,我是做粗活的人,你的衣服太貴重……”


    “貴重?”封離梧的手僵在那裏,臉上忽然泛起苦笑,任由衣服滑落地麵,“什麽貴重不貴重,這天地以萬物為芻狗,我是什麽東西?天下都可以瞬息間翻雲覆雨,這麽一件衣服,有什麽貴重可言?”


    我看他有點瘋瘋癲癲似的,小玉香趕緊寬解道:“因為竹公子這些天病勢有些加重,封公子急得心裏不好過吧。”


    “哦,原來是這樣。”我也隻好順著話打圓場,“我還得去找九妹,她出來已經一個多時辰……”可我話還沒說完,小玉香突然朝裏間屏息肅立,“先生。”


    原來是風校書走出來,她身穿一襲杜若白花紋襦裙,長長的露草藍係帶有些淩亂地垂下拖在地上,發髻也鬆散了:“不是去請大夫麽?還沒到?”


    小玉香頷首:“是,從城裏再回來,可能得等到寅時。”


    我從未見過風校書這副模樣,似乎那位竹公子的病情不輕,她也十分在意關切;我不由想起她過往的行徑,至少在我來萼樓的這段時日裏,她一貫都是世事厭煩、慵懶倨傲的姿態,這回竟如此失去常態?


    “先生,廚房送來燕窩粥,我拿進去給竹公子盛上。”小玉香乖巧地去做事了,風校書猶自站在那,目光有些飄忽不知在想什麽,這邊廂封離梧俯身撿起地上的衣服,我卻聽到他輕輕歎一口氣,我還惦著九妹,這時抽身就欲走,不曾想剛轉身就有人拉住我的手,“小月姑娘……”


    “啊?”我一驚,回頭看時果然是封離梧,但他隻是溫善抿起嘴角,“能陪我喝一杯麽,咱就坐台階上,在下……並無冒犯之意。”


    我默了默,隻得點頭答應。


    封離梧轉身去拿來一瓷壺熱酒,風校書看他的行徑,居然也隨他身邊過來,我便隨他二人沒作聲地一排坐在台階上。封離梧仰脖喝下一口酒,風校書拿過去也喝一口,我側著看他倆神情,皆是壓抑愁苦。


    好半晌封離梧才訥訥地自語道:“今夜這北風,一眼都望不到盡頭。”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饕餮娘子(全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佟婕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佟婕並收藏饕餮娘子(全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