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話矛盾得很,風又如何會有盡頭?我心下不覺將他這話琢磨幾遍,卻也不得要領。風校書好像冷笑了笑,但神情又一滯,我就聽見腦後傳來若有似無的琴聲,有男聲在緩緩唱兩句:“露草白兮山淒淒,鶴既唳兮猿複啼……”


    風校書眼眶泛著紅,用裙擺抹一下眼角就趕緊進去了,我也起身,卻又被封離梧拽住衣袖:“別去。”


    “嗯?”我不由去看他手裏的酒壺,方才隻說陪飲一杯,可才發現他根本就沒拿杯子啊?


    “他早就說過……家國亡了,家人離散,他一人苟活也無意義,”封離梧沒頭沒尾地繼續在那說話,“小月姑娘海涵,我是醉鬼,喝太多了說的都是醉話……我自幼隨侍宗親世子們念書,與他尤其融洽,這趟一道從京城逃出至此,生死也看得淡了,縱有這千金裘馬又如何?無力回天!他自然是病入膏肓,無力回天!”他又長歎一口氣,“露草白兮山淒淒,鶴既唳兮……唐代這個李華雖然在‘安史之亂’期間屈從安祿山做了他幕下的偽官,但寫這幾句詩時,心中怕也是這樣悲憤的念頭?隻是他還能屈從,我們卻不能……”


    我想這人必然是深醉了,對著我說這些壓根聽不懂的話,隻是我能感覺到他的哀愴,他與那位竹公子不像一般的買歡男人,在這縱酒銷金的脂粉鄉裏,好像更多是在躲避甚至放棄什麽。


    “公子是真醉了,我去為公子做醒酒冰?”我打定主意再不理會他的醉話,說時就起身走下幾級台階,才回身告罪地福一禮,也不管他再說什麽話就匆匆下去時,卻又不期然碰到迎麵上來的詩痕,她乍一看到我有些錯愕似的,“你怎麽在這兒?”


    “我?我來給先生送燕窩粥的。”我剛走兩步又想起來喊住她,“你有沒見到九妹?就是廚房裏跟我一起做事的那個丫頭?”


    “沒看見啊。”詩痕說話時伸手整整裙擺便不理我上去了,我無意一瞥,起初也沒在意,但在回廚房的半路上,才猛地醒悟到詩痕在整理裙子時,手並沒藏在袖籠裏,而是有血有肉的樣子露在外邊的,雖然不得要領,但記得先前阿濁說的,自從“雪鵷嶼”所在的結界一角破壞後,萼樓裏很多女鬼身上的皮肉便不能保持了,這是連玉麵丸都不能彌補的,這詩痕的骨手也該是如此吧,怎就好了?


    “小月、小月!”


    忽聽到個盡量壓低的聲音喊我,我一激靈,“嗯?誰叫我”“是我、是我。”


    我正四處看,麵前的一根廊柱上倏忽伸出一隻鬼魅般的手衝我招幾下,我嚇得倒吸一口冷氣,“鬼?”


    “是我王八寶呀!”一張大嘴的男人臉緊接著浮現在柱子上,我定睛一看,“王八寶!真是你?”


    “噓!噓!”王八寶急得亂擺手,“別喊了!上回就因為你差點被那餓鬼小子找到。”


    “對、對不起。”我趕緊湊近那柱子邊,“你怎麽躲到這柱子裏麵?這些天你到哪去了?那天晚上偷肉吃的賊可是你麽?”


    “哼哼,什麽偷肉賊?我隻不過是觀察那風什麽的結界崩壞時候,順手撕了一點肉腿子打牙祭罷了!倒是你,我是看你這迷糊家夥,明明身處這鬼窟裏卻還不懂自保。”王八寶鄙夷的口氣搖頭晃腦。


    “我?我怎麽了?就沒見過你這麽饞嘴的王八!”我不服氣地撇嘴,“誒?你剛說什麽?風露人間的結界崩壞了?”


    “是啊,你都看不出來麽?”王八寶得意地竊笑,“那風什麽的餓魂怨念有所動搖,慢慢醒悟幾分人倫的心魄了。”


    “你是說風校書嗎?”我困惑起來,“什麽心魄?”


    “嘁,你這人類小丫頭,說你也不懂。”王八寶忽然著急起來,“沒時間跟你瞎扯了,總之就告訴你一句,別再跟那些吃人鬼接近,下回未必能躲……”他的話沒說完就隱沒進廊柱裏,我上去連拍幾下柱子,“你說清楚點?躲什麽?”可廊柱瞬間就恢複原樣,什麽痕跡也沒有,剩我傻眼地站在那兒。


    回到廚房,九妹仍沒有回來,露哥正指使烏糍姐他們到窖裏搬出一些藏酒。


    “這是兩壇汾酒,買來卻忘了?還有這萬裏春、荔枝綠,再不能放久,‘臘八’就拿來用吧……還有這是亳州客商送來的狀元紅、佛手露吧?明晚送去‘風露人間’。”


    烏糍姐詫異道:“不是說那位公子病著?還送酒去?”


    露哥白她一眼,卻懶得解釋,繼續察看另外幾口酒缸,“這是江夏縣的冰橘燒、桂花燒?夫人平素隻愛喝蜜酒和黃酒,這也閑置著,最近沒有從江夏過來的客人。”抬頭看見我走來,便展開笑容,“小月啊,怎才回?夫人讓我跟你說,蒸一碗上回那樣的醉雞、酒方肉,連湯端去,別忘記蒸一碗胭脂稻飯。”


    “哦。”我點頭轉身去做事,但想著露哥送酒給“風露人間”的神情,竟像要縱著那些人索性喝死算了似的,王八寶來警告我說“風露人間”的結界要崩壞了,必也跟風校書有關,看她對竹公子病情關切的樣子,莫非她對竹公子動心,結界就要崩壞麽?但結界崩壞,碧蘢夫人豈能答應?


    竹公子的病情沒幾日便急轉直下,據說連坐起彈琴都不能了,請進來的幾撥大夫,斷的脈象左右不過是“心氣虛而生火”、“肝木不疏氣滯血虧,連帶不能克製脾土”、“土濕木鬱,肺金不降”,又加上“房事損耗腎精之故,故而眩暈神疲”……


    大夫留下的話想來道理不錯,隻是抓藥吃了多少服也不見好轉,風校書也日益憔悴下去,什麽名畫烹茶、字煮酒的雅趣也不曾提起,每回送提盒走上那依山而築的小樓,再聞不到什麽名貴熏香氣,隻有厚重刺鼻的煲藥味。


    “雲香姐姐,這是紫米紅豆細沙糖粥、糯米桂花藕節,大夫吩咐說藕節能止咳血的。”我又翻開主菜的盒,“這是鴿蛋煨鴿子雛、釀珍珠圓子、粗菜豆腐、太極芋泥,若不夠再讓人過來說一聲。”


    雲香點點頭,因為連日這裏的氣氛,她和其她一眾環婢舞姬也是百無聊賴,沒精打采的。


    突然小玉香跑進來說:“鴛鴦館派人說,夫人待會要來看望竹公子呢。”


    雲香頓時犯難的神色,焦急地往屋裏看看,小玉香貼近小聲問:“去告訴先生,她又要不高興了,怎麽辦?”


    我疑惑地問:“夫人來為何先生會不高興?”


    雲香有點不耐煩地覷了我一眼,本不想搭理我的,但小玉香還是多一句嘴,“還不是因為竹公子……”


    “玉香!”雲香嗬斥道,小玉香立刻閉嘴了。


    “哦。”我雖不像剛來萼樓時那麽害怕她們,但還是趕緊收拾好食盒就退出來,哪知回頭就在台階上碰到披一襲鬥篷手拿幾支臘梅花的封離梧,身邊的小童兒不止打一杆燈籠,還拎著個酒壺,看樣子他又是去園林裏閑逛喝酒來著。


    雲香趕緊過來接過他手裏的花枝,“封公子就是不聽勸,這麽大冷的天,非要去逛。”


    “有梅無雪不精神,有雪無梅俗了人。”封離梧說話時轉向我,“小月姑娘許久不見了。”


    我微屈膝正想衝他福一福就走,卻不想他也衝我一揖,“不好唐突佳人,但在下想請小月姑娘稍留步一起賞臘梅花可好?”


    “這……”我還沒來得及拒絕,雲香和小玉香已兩邊分別圈住我手臂,“小月姑娘過來這坐,你們還愣著幹嗎?烹茶去啊!”


    幾個小鬟馬上在敞軒當中的帷幕內擺上矮幾、梅瓶和蒲團,將封離梧的梅枝養上,又去扇爐烹茶。我心忖待會碧蘢夫人就來了,看雲香她們神氣,這陣仗怕不是好事,偏偏封離梧要留我在這,她們又推波助瀾的,這不是要將我也扯下是非裏麽?


    “長君連日病著,在下無人共酒,煞是寂寞啊!這是溫過上好的惠泉酒,不如你也嚐試一點?”封離梧為自己的杯裏滿斟,一邊又要我喝。我平時在廚房,往往做完整夜的事,羅娘和烏糍姐她們也愛喝兩盅,但我隻淺嚐過幾次,並沒覺得這酒有何好滋味,但對著封離梧隻能含糊答應。他把酒杯送到我麵前,“喝?”


    我接在手裏抿了一點,這酒還算清冽並不辣喉,便硬著頭皮喝下去。


    “謝小月姑娘賞在下幾分薄麵,”那封離梧似乎真的高興,“我這落魄之人,也不敢說什麽十年一覺揚州夢,更不想擔那青樓薄幸名,渺渺天下之大,今朝還能有我容身之地,已是萬幸,我也幹了!”


    我看著封離梧醺醺然的樣,“封公子,你真醉了。”


    “醉?”封離梧忽然探身過來抓住我拿空杯的手,“若我真醉死去,但願天雪覆屍,骨生青苔,我就做那莊子說的至樂骷髏又何妨?”


    “嗬,封公子又大發酒興謬論了?”


    聽聲便知是碧蘢夫人,丫鬟們立刻掀開帷幕,我手縮不及,一身猩紅大氈鬥篷的碧蘢夫人站在那,身邊靠後還有個人,那身影在夜色中泛著微微銀光的白,紅的燭火掩映下反顯得像飄散霧靄一般,我心裏更是一驚,怎麽連春陽也來了?


    “夫人?我這剛開一壇惠泉酒,你也來喝盅祛下寒氣?”封離梧睜著迷離的眼朝她晃晃酒杯,我趁機抽手,酒杯卻應聲滾落地麵,我僵在那裏。


    碧蘢夫人的臉在明暗光影裏看不清是何種神情,但她的聲調偏冷,“雲香,風娘還在樓上?”


    “是,夫人,因為先生剛喂竹公子喝藥……喝藥的時候不準我們進去伺候。”雲香小心翼翼。


    碧蘢夫人聽這話時,不知什麽緣故卻轉臉去看春陽,末了道:“弟弟,你且在這等我一等。”說罷徑直往裏屋上樓去了。


    小玉香識趣地給春陽脫下銀白大毛的外披,童兒馬上添上新壺和酒杯、果子點心。


    我看著春陽走進簾幕,撩起衣擺坐在矮幾一側墊子上,還俯身撿起我剛才掉的那個酒杯,遞給我淡淡地道:“你何時也學會飲酒的?”


    “我……”我想否認,卻不知該怎麽解釋,熱酒這時燒到臉上,耳朵尖恐怕都是燙的;但春陽明顯也沒真關心我飲酒的事,而是拿起酒壺正要自斟一杯。


    封離梧半眯著眼打量春陽,看他要自斟時,便將自己的酒壺伸過去,春陽的動作停一停,就把自己杯子往前送一點,由得封離梧給自己倒酒。


    “你竟是碧蘢夫人的親弟弟?”封離梧不無一絲好奇,“在下封離梧,先幹為敬。”


    春陽並沒幹那杯酒,他隻是深抿一口,目光落在麵前的瓶插臘梅上,半晌卻忽然嘴角露出半點玩味輕蔑的笑意。與此同時,就聽樓上“咣當”一聲巨響,好像是什麽木櫃之類的重物倒塌發出的。


    “嚇?出什麽事了?”雲香她們都紛紛驚起,封離梧先想到竹公子,“長君?”說時他人已往樓上跑去。


    唯獨我坐在那兒,看著春陽慢慢將酒飲盡,終於忍不住道:“你們到底打的什麽主意?”


    “什麽主意?”春陽對我的話好像有些意外,冰淩一樣俊秀的臉側眉冷笑道:“這萼樓是姐姐自己在人間開的小小生意,與我何幹?”說到這,他好像譏諷的口氣,“小丫頭,你倒是長了不少膽子。”


    我頓時氣結語塞,自認識春陽以來,確實一直對他是既畏又懼,隻要看見他就常嚇得說話都結巴,即使曾經不止一次得他救過性命,但這種恐怖也沒退減多少。


    “隻不過這人間繁華,金風玉露,誰不愛過?”春陽伸手在麵前的梅枝上摘下一顆金黃花苞放進自己酒杯內,“姐姐求我得空時,來這小住幾日順便幫她擒那王八精罷了。”


    “可這裏,原本就是那王八……精的啊!”我還想堅持。


    “你怎知道這裏原本是他的?笑話,”春陽的冷笑已轉為殘忍的猙獰,“樓上那個病得快死的男人,你知道是誰麽?你知道這大明朝的氣數一盡,朱皇帝的江山轉眼就是別人的了?皇家子孫落個樹倒猢猻散,這一個也隻能躲在萼樓鬱結等死罷了,還有那自稱封離梧的,不過是自詡鳳凰離梧桐,自己爭一點寒酸義氣罷!……數月前,我就親眼看著九天之上的天龍和鳳凰跌落到餓鬼道最深的焚淵,任你是火鳥還是天君,被焚淵內最幽暗的地火吞噬,也要燒得神魂散毀、萬劫難複……你無法想象那些天龍和鳳凰綻放出多華麗的光,卻很快便化作灰燼的模樣,這六道輪回之內,什麽東西注定就是誰,或者誰的?”


    “……竹?”我剛說這個字就不禁掩住口,因為這時候樓上猛地“轟隆”震響,緊接著是風娘嘶喊:“雲香!大夫怎麽還沒來?馬上去找!……你們出去,你們都出去!”


    春陽皺眉起身朝樓上走去,我也忍不住跟著他身後,生平第一次走上“風露人間”的二樓,風校書的閨房。


    原以為樓上必是一片狼藉,不曾想正室內一幕幕織染作紫楝花、青老竹、藍露草各色的生絲綃垂掛到地,燭光透過一層層花影重重,讓人陡然仿佛走入迷離的清彩斑斕中似的,直至撥開幾層絲綃走入,才看見那散落一地詩書,不知有多少張寫滿筆墨的宣紙;再往裏走,是一道隔斷的多寶格和半月門,可惜已經倒塌在地上,許多香爐、玩器也摔碎了,想來方才就是它們發出的巨響。


    而寬敞的裏屋此刻環立著碧蘢夫人、封離梧他們,又有四扇繪著美人畫的碧紗櫥橫陳在地,同樣是砸得斷裂;風娘披頭散發地攔在床帳前依舊在喊著:“你們都出去!”


    碧蘢夫人指著風娘恨聲罵道:“你這副模樣要給誰看?我也望公子好轉,你卻拿我的好心當驢肝肺麽?”


    帳內的竹公子似乎想說什麽,但禁不住又一陣猛咳,風娘隔紗帳貼著竹公子道:“公子的身子哪也不能去了,你要把公子送到城裏別墅養息,外麵世道荒亂,你豈不是送公子去死麽?你有何好心?”


    這邊廂春陽慢慢走來,隨手從地上撿起幾張宣紙,看著上麵的龍飛鳳舞,卻啞然失笑念道:“辛棄疾的‘此生自斷天休問’?”念完又換一張,“還是辛棄疾的,‘一片歸心擬亂雲,春來諳盡惡黃昏。’”念完他將紙隨手一扔,“你若有‘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我或許還敬重你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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