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武手裏拿著一根柳枝東甩西甩走過來,穿著黑色的短坎肩和短褲,光著兩個髒兮兮的腳丫。我白了他一眼,趁著那年輕男子也一愣的當兒,我便繞過他繼續走,年輕男子不知是不是看見有旁人,也就不繼續拉著我了,隻是還跟在我後麵。我心裏開始覺得這人討厭起來,於是先不回家,而是進了歡香館。


    這時還未到中午,飯館裏沒什麽客人,桃三娘正把一大盤煎好的芝麻酥油餅端出來,是專門放在店門口桌上,要賣給那些沒時間停留吃飯的行腳過客的幹糧。


    不過桃三娘做的芝麻餅可是很香的,要是我可是寧願不吃飯,單吃這餅也願意。


    我吸著鼻子垂涎說:“三娘做的餅真香。”


    小武立刻在旁邊搭腔道:“又醜又笨的丫頭,就知道吃!”


    我正要發作,卻見那年輕男子也跟了進來,桃三娘上前招呼道:“客官裏麵請!”


    “哎?”我看著那人進店裏找了一張桌子坐下。


    “客官想要點什麽?”桃三娘給他倒上茶。


    那人一邊將自己衣袖挽起,一邊道:“麻煩老板娘,蒸點臘肉,再炒個小菜來,黃酒也給我溫一壺。”


    “好的,客官稍等。”桃三娘答應著去拿酒了,李二則到後麵去傳話給廚房。


    我看那男子來歡香館必是想找桃三娘打聽吧?他真的是青山桂姐姐的相識?我怎麽看也覺得不太像,桂姐姐看起來甚至不像凡人,這男子卻說自己與她是青梅竹馬?


    這時有人來買餅,正好那小武就坐在桌子邊上,買餅的人就問:“小哥兒,這餅一個要幾文?”


    小武眨眨眼看著他:“不要錢,老板娘白送的。”


    “當真?”那人怪道。


    小武回頭覷了一眼櫃台邊忙碌的桃三娘,再轉過頭笑道:“當然真。”


    我有點生氣了,走過去道:“你別哄騙人,這餅二文錢一個。”


    小武毫不在意地撇撇嘴,我拿紙給那人包餅然後收了錢,便拿著錢去找三娘告小武的狀。三娘聽了隻是笑了笑,瞅了小武一眼沒說什麽,這時酒燙好了,她便給那男子把酒送去。


    果不其然,男子趁著桃三娘拿酒來的時機,便問起她關於青山桂的事。桃三娘托腮想了想,才恍然大悟似的:“噢!你說的那位姑娘我確是見過的。”


    “是!是!而且她愛穿青色衣服,她那丫頭菱兒今年十三了。”男子興奮地描述著她們的模樣,又似乎下定了什麽決心:“沒錯,她果然搬到這兒來了,她必是有什麽苦衷不敢告訴我……”男子突然又緊擰起眉頭:“她怎會不肯見我?難道是受到什麽人威脅了?”


    桃三娘看他在那兒自顧自嘀嘀咕咕,十分哭笑不得,便故意用驚詫的表情插話問:“客官,你說青姑娘受人威脅?還有天理麽?什麽人敢這麽明目張膽藐視王法?”


    這時李二把炒好的兩碟菜送上來,桃三娘又寬慰他道:“客官先吃飯吧,吃飽了才好想辦法呀!”


    男子苦著一張臉一邊歎著氣,一邊拿起筷子,但是又沒了食欲,放下筷子去拿起酒杯,開始自斟自飲,桃三娘就自己走開了。


    我心中萬分好奇起來,暗忖難道這男子真的與青山桂姐姐是相識的?看他這麽難過的樣子,不像是假的……


    核桃樹上那個雀窩裏,雌鳥已經開始孵蛋了,雄鳥則來回忙碌地找食物,小武利落地爬上樹去,伸長了脖子去望那窩裏的情形,雌鳥急得驚恐地“喳喳”大叫,我跑過去一把拽住小武的腿將他往下拉:“你嚇到它們了!你快下來!”


    小武似乎沒想到我忽然會拽他,因此一個不留神就從樹上掉了下來。


    “嚇!”我更是嚇了一跳,連忙過去扶他:“你沒事吧?摔到哪兒了?”


    小武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白了我一眼:“嘁!這麽矮的樹。”


    何大在旁邊,聽到這話瞪了他一眼,桃三娘卻在裏麵“哈哈”大笑,我嘀咕了一句:“討厭鬼!沒見過這麽讓人討厭的人了……”說完我就往家走,再不理會小武。


    到了下午的時分,我在院子裏晾曬弟弟的尿布,卻看見那個嚷嚷著要找青山桂的男子在竹枝兒巷口走過,看樣子他還在這附近溜達。也許見不到青山桂他是不會罷休的,我不由得想到。即使他倆真是相識,但青山桂不願意見他,一定有什麽原因;而且相比起來,那天夜裏到歡香館來的姓柳的男子,和青山桂才更是相配呢!


    這天晚間,天又開始下小雨,外麵濕重重的。


    我家院子裏又積了幾個小泥窪,我在屋子裏找烏龜不見,估計它又自己跑到外麵去了,便走出院子,隔著矮牆卻恰好看見一個白光在黑暗中飄過去,我嚇了一大跳,再仔細一看,原來是夜霧太大,那白光其實是人手裏的風燈——船形風燈!


    就是那位姓柳的男子與為他提燈引路的白衣少年,正悄無聲息地從街上緩緩走過,看樣子是往歡香館去的。這個時候歡香館也打烊了,門前那對紅燈籠都已經熄滅,難道他又約了青山桂在歡香館喝酒?


    我踮起腳不住張望,隻見他們進了歡香館裏,又過了一會兒,白天看見的那個四處打聽青山桂的男子也出現了,他還是那麽一副鬼鬼祟祟的樣子,借著街道旁的柳樹隱蔽身子,然後不斷往歡香館裏探視。


    莫非青山桂已經在歡香館裏了?可他為什麽不第一時間過去和她相見?


    我好奇心起,看看屋子裏,我娘已經哄睡了弟弟,正在燈下做活計,爹則出去幹活了,今晚不回來,我便躡手躡腳出了門。


    哪知,剛出門就冷不丁被從陰影裏跳出來的小武嚇了一大跳!


    “嘩!下雨了!下雨了!”他高興地嚷嚷道。


    我撇撇嘴:“下雨有什麽好的。”


    但是被他這麽一鬧,那邊那男子也肯定看見我們了吧,沒意思!我泄氣地想。不過反正已經出來了,我大大咧咧地走向歡香館,卻在這時,看見方才替柳公提燈的那位白衣少年走到店門口。


    他仰頭望出屋簷外,可天上除了黑漆漆的雲和雨,還有什麽呢?我有點疑惑地第一次仔細打量他,才發現這少年的臉白得像瓷,眉心有一點紅,身上的衣飾質地華貴,但是眼神卻有點黯淡,就像是蒙了一層霧水。我從他身邊走過,他都好似完全沒有看見一樣,我不禁在他旁邊的時候放慢腳步,也循著他的目光抬頭去望天——


    一道細長的白光從低矮的黑雲中像繩索一樣扭轉著飛過,閃電?我腦子裏這麽想,但白光沒有立刻消失,而是往更高的天空中飛去,環繞成一個半圓,然後才隱入一團黑雲中。


    “嚇!”我驚訝地望著天,白衣少年好像這時才注意到我,但他隻是略微把臉側過來一點,用眼角覷了我一下,然後又不動聲色地轉回過去。


    我覺得這人的眼神讓人有點毛毛的,便不敢再理會他,走進店裏。


    我的腳甫一踏進店裏,就聽見柳公在說話:“……有人彌縫其說,鬼乃兔字之誤,南山兔子預知將來要拔它們的毛做紫毫筆,所以哭的。”


    桃三娘和青山桂都笑起來,可我沒聽懂那話是什麽意思,空氣裏有很清新的水味,還有淡淡的不知名幽香、酒香。


    青山桂看見我,便笑道:“小妹妹,你來了!過來坐。”


    我對那個柳公感到陌生,所以有點不想過去坐,桃三娘也笑道:“月兒,嚐嚐三娘剛拌的柳芽!”


    桌上果然擺著一碟鮮綠的柳芽,裏麵有些紅色的小碎,約莫是蝦米,還有極細的蔥絲和香芝麻。不過其實我對另外幾樣漂亮的小點心更感興趣,一碟是雪白和青綠的粉團模樣,一碟則是用模子印出花形的小紅餅,還有一碟是捏成圓滾滾兔子的小包子,不知道是什麽餡的……我暗吞了吞口水,這時卻聽見店外傳來一個人的慘呼聲:“哎喲!”


    “出什麽事了?”桃三娘轉過頭去,示意何大出去看看。還沒等何大走到門口,就見那個四處打聽青山桂的人,一手捂著半邊臉正追著小武,一邊罵道:“你是哪家的野孩子?哎!別跑!”


    小武腿腳比他快多了,他笑著回頭看那人,跑進店來,還把站門口看天的白衣少年撞了一下,但小武也不在意,嘻嘻哈哈地徑直蹦上一張桌麵。


    “你還跑!”那人追了進來,一副狼狽不堪的模樣,半邊臉上都是泥巴,衣服也全濕的。


    我們都愣在那兒望著他,那人頓時窘得滿臉漲紅。


    桃三娘走過去:“您不是白天來過的客人嗎?”她上上下下看他的衣服:“怎麽出門也忘了帶傘?這是摔跤了?何大,快給客人拿個炭盆來烤烤衣服。”


    “不、不必了。”那人擺擺手,卻不住地拿眼看這邊坐著的青山桂,根本沒在聽三娘說話。而青山桂這時也看見他了,那人忘情地走過來幾步,驚喜地道:“桂姐,原來真的是你!”


    看青山桂的神色,也已經認出他來了,不過她並沒有流露出驚訝,卻隻是朝他略一點頭,淡淡一笑:“原來是陳家的二哥哥,幾年不見了。”


    青山桂的一句話像是一盆冷水澆在男子的頭上,他急切地走過來:“桂、桂姐,我找了你好久了,你怎麽……”說到這裏,他已經看見與青山桂同坐在一張桌上的那位白衣男子,他手中正端著酒杯,轉過頭來看了一眼:“這位是同鄉?”


    青山桂笑道:“嗯,是小時住隔壁家的。”說著,她端起酒壺:“陳家哥哥,不如你也來喝一杯?”


    看著青山桂拿來杯子倒滿酒,然後雙手遞到自己麵前,那男子的麵色一陣青一陣紅,他卻不伸手去接,隻是盯著青山桂的臉,眼眶中漸漸竟蒙上了水霧,聲音也哽咽了:“桂姐……到現在你在我心裏還是和小時候一樣,還是那個秦桂姐,不管你經曆了什麽,改變了多少……”說到這裏,男子已經說不出話來。


    我茫然地看著他,原來青山桂的本名叫秦桂姐?看來她真的隻是凡人……我又看看青山桂,再看那位柳公。柳公隻是嘴角帶著淡淡笑意,似乎並不在意,照舊喝自己的酒。


    青山桂搖搖頭,露出一絲苦笑,剛想說什麽,這時門口的白衣少年走進來,對柳公稟告道:“柳公,雨下夠,荼燾已經回去了。”


    “好。”柳公聽完,點頭一笑。


    桃三娘也笑道:“明日就晴了?我的菜好拿出來曬曬。”


    白衣少年接口道:“明後日的太陽都好。”


    柳公站起身,朝青山桂道:“我還有事,先走一步。”青山桂點頭:“我送你。”


    然後,她放下酒壺,菱兒拿起那盞風燈,白衣少年在前麵引著柳公,走到門口時,柳公又想起什麽,轉身對桃三娘說:“三日之後……嗬,那件事就麻煩你了。”


    桃三娘笑道:“你就放心吧!”


    我看著青山桂隨柳公就這麽走出店去,再看剛才說話說到哽咽的男子,他此刻一臉錯愕地站在那裏,半晌才回過神來,跟出去大喊道:“桂姐!桂姐!”


    我看沒人注意,便拿起桌上一個小紅餅放進嘴裏吃著,並伸長脖子看他們如何,那柳公對這男子是完全不放在眼裏,他與青山桂依依話別幾句,便走了。


    天雨已停,青山桂目送柳公的身影遠去,才轉過身來,卻與這男子直麵地不期而遇,男子背對著我這邊,因此我不知道他是什麽表情,但青山桂望著他的樣子,似乎歎了一口氣。


    桃三娘在旁邊道:“姑娘不如再進來坐坐?”


    青山桂便點點頭,挽著衣袖走進來,男子緊跟著她,臉色陰沉,眼睛也一直盯在她身上。


    青山桂回到桌子邊坐下,請桃三娘幫她重新燉一壺茶來。我吃完了餅,又抓起一個兔子包,咬了一口,原來裏麵是蜜餞果子餡的,我咬第二口時,看見旁邊的菱兒在盯著我看,我覷了她一眼,有點不好意思,想了想,隻得舉起包子問:“你想吃麽?”


    菱兒的神情有點嚴肅,對我搖搖頭,然後目光又轉到那個男子身上。我循著她的目光也望向那個男子,竟發現他此刻滿臉漲紅,胸膛起伏不平,像是壓抑著滿腔的怒氣,隻盯著青山桂看。


    “陳家哥哥,”青山桂終於開口,語氣很沉靜:“小時候的事,都過去了。秦家都已經家破人亡,該死的也死了,該散的也散了,我也早不是秦桂姐了。”


    “你是!你就是!”姓陳的男子嗚咽起來,執拗地說道:“在我眼裏你還是一樣的!我找了那麽久,你就是不肯見我,難道怕我嫌棄你曾經做過倌人?那個男人是誰?是他買了你?他花了多少銀子?我就算傾家蕩產也還給他!你跟我走……”說到這兒,男子就一把拉住青山桂的手臂,拽著她就往外走。


    “陳家哥哥,你別……你放手……”青山桂掙紮著,但男子的力道比她大,恰好這時桃三娘端著放著幾隻茶蓋碗的托盤走了過來,她驚訝地大聲道:“怎麽?就要走?我說姑娘,你先喝口茶。”說著,她一手搭在男子抓住青山桂的手上,男子的手立刻好像碰到針一樣自動躲開了,桃三娘笑吟吟地扶住青山桂的肩:“來,嚐嚐這雁蕩山的新芽茶。”


    青山桂有點不知所措,便隨著桃三娘的擺弄,那男的愣了愣,回過神來,怒目瞪著桃三娘:“你想阻攔我麽?你跟那個男人是一氣的?”


    桃三娘忙著把蓋碗一一放到桌上,笑著道:“客人消消氣,坐下喝碗茶潤潤嗓子。”


    我看大家的臉色,反正也沒人注意我,我又拿起一顆青綠的團子,一回頭,就看見小武坐在一張桌子上,兩條腿一甩一甩地,朝我擠眉弄眼。


    菱兒戒備地看著那男子,似乎想說什麽,但張了張嘴又把話咽回去了。還是青山桂自己開口道:“陳家哥哥,你坐。”


    男子僵硬地站在那兒:“我隻問你要不要跟我走?還是留在這裏當人家金屋私藏的,見不得人的妾?”


    青山桂雙手拿起了桃三娘放到麵前的茶碗,聽到他的話,卻嘴角浮現一絲冷笑:“五年前,我家被籍沒,我和菱兒一起被人轉了好幾道地賣到這兒,菱兒那時還不滿十歲,途中差點病死……‘揚州瘦馬’……想來也是可笑,後來我卻被當做奇貨,到了聞香閣,那媽媽給我改了名,點上守宮砂,教我琴棋字畫……”


    “我不是說我對此絕不介意嗎?”男子急切地打斷她的話。


    青山桂搖搖頭:“我若自輕自賤,早不是現在這般模樣,你介意與否,與我何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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