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桂看著眼前那幢破損的牌坊,平靜地道:[這柳芽,就該是給你吃的。吃過它,你我便從此天上地下,永不相見。]


    脆生生的蘆蒿用素油清炒就很好吃,野芹則滾鹽水略焯配薑、醋、麻油拌,香椿到了暮春時節已末,但取那半老椿頭陰幹切碎,微炒磨末裝瓶罐,倒滿小磨麻油封固了二十日,做椿頭油調味使用,仍是香氣絕好。


    四月當新的蓴菜,加入肉絲、香蕈、魚肋、豆粉做羹,才是美妙,不過大多數客人寧願點一碗蛋花湯便了事。


    歡香館一如常日地客流來去,平和安定。


    說起來,在柳青街靠近小秦淮橋畔的一處地方,有一幢閑置了二、三年的門戶,從外麵圍牆看院子並不大,但有一幢二層高的小樓,聽說屋主人早已全家搬到高郵去了,隻留給本地的親戚打理,可惜一直也沒賃租出去。這清明才過兩日,這天忽然看見一輛騾車拉來了許多東西,幾個丫鬟婆子在那門裏進進出出,似乎有人搬進去了。


    幹爽的日子,傍晚雲霞滿天飛,兩隻黑頭黃羽的雀兒在核桃樹一根高枝上築了新巢,我抓了一小把黃米,在樹下攤開手掌高高舉起,想讓它們來吃,但我站了半天,它們都視若無睹。


    “鳥兒天性怕人。”一個聲音柔柔地響起,一陣清涼的晚風拂麵,我聞到一股淡淡的幽香,我循聲望去,竟有一位好像畫上的女子站在我麵前——


    一根木簪挽著輕雲似的發,身穿柳煙絮色的襦衣,腰係玉環珞節,著荷葉形色的裙,她的唇色略有點白,素淨的麵上帶著一抹淺笑看著我,我卻呆了。


    她走到我麵前,從我手中拿起一小撮黃米,隻見她抬起的手臂上袖子滑落一些,雪白之上生出一顆殷紅滴血般的砂痣,風把頭頂的葉子吹得“沙沙”地響,小鳥低下頭來,似乎這才看見樹下的人給它們食物,發出幾聲悅耳的“啾啾”叫聲,拍起翅膀便落到女子的掌上,毫無戒備之色地開始啄食米粒。


    “啊?”我更加驚異地瞪大眼睛。


    女子待小鳥吃完了手上的米粒,才動了動手指,小鳥重新飛回枝頭上去了。


    “姑娘,進去吧!”


    我這才發現女子身邊還跟著一個丫頭,她的模樣比我也就略大兩歲,個頭比我高些,粉色的緞帶束著烏青雙鬟,俊秀的瓜子臉上,神情也一如她侍奉的主人那樣恬淡而沉靜。


    女子抬頭看看店門首的招牌:“這裏便是歡香館?與我想的有些不同。”說著,她便舉步跨過門檻走進店去。


    女子身上的香味似乎在我鼻間久久不散,我怔住好一會兒,隻見店裏吃飯的人們看見那女子進入,麵上也都無不顯出同樣的錯愕,桃三娘迎了出來:“這位姑娘裏麵請。”


    紫衣丫頭道:“可有僻靜的位置?”


    桃三娘點頭笑答:“有的,這邊請。”


    歡香館裏唯一一處僻靜點的飯桌,設在靠圍欄的窗台下,桌子較大,是從前那位特別講究排場的元老爺來歡香館吃飯時愛坐的地方。我跟進來,故意搶著去幫忙擺碗筷,卻一邊還在偷眼看那女子。


    女子對桃三娘說,她與一位客人約好了要在這裏見麵,她對吃的並不講究,一壺暖茶、一碗蓴羹、一碟青團,紫衣丫頭名叫菱兒,手提一個食盒,裏麵不知道裝著什麽,又拿出一盞像是一彎船形的風燈,點著了擺在窗台前,燈裏燃的燈油與一般的似乎也並不一樣,微微地會冒出一絲溫熱的香氣。


    桃三娘在乍一看見這盞燈時,臉色有些異樣,但很快又沒事一樣忙別的去了。


    我回家了一趟,剛滿月的弟弟正在睡,娘在給他縫肚兜,爹不在家,因此我又折回歡香館來。這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其他客人吃完飯就陸陸續續走光了,唯有那女子還在,她等的人也一直沒來。


    桃三娘燉了壺梅茶拉我坐下閑聊,我卻有點心不在焉,心裏總在猜度著那位美麗女子究竟在等著什麽人。


    就在這個時候天公不作美,屋外忽然響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聲,我望出門外,街上似乎彌漫起淡淡的夜露,夜色一下子變得更深了,我剛想為那位等人的女子感到惋惜,卻不經意聽見桃三娘嘀咕了一句:“客人要到了。”


    遠處有一點燈火,是有人正提燈往這邊過來,何大和李二走到店門口擺出迎接的架勢,待燈慢慢靠得近了,我才看清,是個提著與菱兒手裏一樣船形風燈的白衣少年,他為一位身穿白色緞衣的華服男子引路,雖然天下著這樣細密的小雨,男子卻並沒有打傘,我愣愣地又像剛才那樣看呆了,因為我從未見過這樣的男子,他不過二十餘歲的模樣,神態卻如此安定而從容,麵帶溫和可親的笑意,走進店來,我下意識看到他的腳步,他穿著一雙繡著金絲的皂靴,明明走過外麵濕漉漉的街道,卻絲毫沒有沾上一點髒汙泥水,甚至走過的地麵,沒有濕腳印……


    女子從座位上站起身來迎接他,對他欠身作福:“柳公……”男子連忙雙手將她扶起:“你我何須多禮?”


    桃三娘走過去招呼:“請問客人想要點什麽?”


    男子又彬彬有禮地朝桃三娘點頭一笑道:“請老板娘為我們燙一壺好酒來。”


    “好,這就去。”桃三娘也不多說什麽,轉身去拿酒了。


    隻見菱兒這時才將她們帶來的食盒打開,從裏麵一一端出四碟顏色、花樣無比精美的點心,一邊說道:“柳大人,這是我們青姑娘為您親手做的,您最愛吃的花糕和露餅。”


    男子看著女子笑道:“莫要勞累了。”


    桃三娘不知從哪裏端出一個陳舊未開封的酒埕,將泥封刮掉,蓋子甫一掀開,頓時有一股甜鬱的酒香彌散出來,她用八兩的酒壺盛了,便放到炭爐燒的熱水中燙,那熏人欲醉的氣味愈發地濃。


    男子笑對女子道:“我就是知道這家的老板娘藏有好酒,才約你來此的。”


    那男子這麽說,好像和桃三娘是老主顧似的,但我從沒見過他啊!我這麽思忖著,看桃三娘端著酒過去,那女子起身接過,然後朝桃三娘微微一福:“小女名青山桂,昨日剛搬到前麵小秦淮畔舊周宅居住,以後與老板娘便是街坊了。”


    “嗬,原來搬進去的是你。”桃三娘覷了一眼那男子:“姑娘的姿容真是美若出世仙子。”


    那女子卻蹙起一絲苦笑:“小女本是泥沼蒙塵之人,若不是柳公拯救,現在也不過是別人酒桌上的玩物罷了,老板娘休要謬讚了我。”


    “嗬,柳公是善人。”桃三娘這麽笑著,又望了一眼那男子。男子毫不在意,正要伸手拿酒壺,那名叫青山桂的女子連忙接過,並為他的杯中倒酒:“還請柳公喝我倒的這第一杯。”


    “你也喝一杯吧。”男子道。


    桃三娘知趣地走開了,看她轉身到後院去,我便也跟著進去,後院裏何二已經把髒碗炊具都洗幹淨收拾好了,桃三娘隻是各處察看一下,我小聲問她:“三娘,那個姑娘好美。”


    桃三娘點頭:“嗯。”


    “三娘,你認識那個柳公?我怎麽沒見過他?”


    桃三娘“撲哧”一聲笑道:“我這裏的客人月兒哪能個個都看見?”


    “啊?”我一時還沒明白她的話是什麽意思,她卻催促我道:“夜了,你也該回去了。”


    自那天後,我好多日沒再見過那位名叫青山桂的女子,她在小秦淮畔那幢宅子裏深居簡出,我常常經過也隻偶爾看見一個婆子提著菜籃出入。


    街頭巷尾很快就流傳開一些話,據說那幢位於秦淮河畔的屋子裏住進了一位貌美無雙的女子,據說她是北方官府家的千金,因為滿門抄家獲罪,因此逃離南下至此隱居;又據說她是來自金陵秦淮河畔的青樓名妓,已被贖身,但才貌過於美豔,在家中不容於妻妾,每每遭妒,隻得搬出來另住;還據說她不過是個得了失心瘋的大戶人家小姐,在家中與仆人私通出了醜事,因此不得不把她搬到外頭居住……


    總之各種好話、怪話,不盡相同,卻都振振有詞。


    我在歡香館裏每當聽見這樣那樣的議論,就不禁會去望望桃三娘。她對這些倒沒有絲毫驚異,有人和她說起,她就會故意很詫異地反問道:“竟有這事?可真是奇聞呢!”


    這些天江都城裏大雨、小雨不斷,下得人心裏膩煩。這日晚間,夜色朦重,我從歡香館出來打算回家,卻忽然看見青山桂與菱兒兩個共打著一把傘,從遠處緩緩走來。


    我便朝她們略彎一彎腰點頭笑笑,青山桂叫住我:“小妹妹。”


    “啊?”我有些意外:“請問有什麽事?”


    待她們走得近了,我看見菱兒手裏提著一盞普通的燈籠,還有一個空竹籃,青山桂一邊點頭一邊問我道:“這附近可有百年以上的柳樹?你能帶我去那兒麽?”


    我想了想:“有的,離這兒不遠,順著柳青街往那邊走過去,拐一個彎就是,我帶你去吧。”


    “謝謝你,小妹妹。”那女子說話的聲音柔柔的,讓人有種無法不按照她的話去做的感覺。


    老柳樹據說有將近兩百歲了,但它生得並不很高,樹身足有四五個人合抱那麽粗,平素附近住的小孩子也喜歡爬到它上麵掏鳥蛋,也有折它的長枝去玩的,但它依然這麽繁茂,尤其在這夜色朦朧的細雨之中,樹冠顯得那麽濃密。


    “就是這棵。”我指給青山桂看。


    “好。”她點點頭,撩起一隻袖子,走到樹下,菱兒把燈籠靠近她的身邊照著,她在每一根枝條上看看,然後摘下個什麽東西放進菱兒手裏的竹籃。


    “你在幹什麽?”我疑惑地湊近去看。


    “摘柳芽。”菱兒告訴我。


    “噢,做菜吃的?”我想起桃三娘每年在初春時節,也會摘一些柳芽做成小菜。


    “嗯。”青山桂笑了笑。


    “我也幫你吧。”我說完,也借著燈籠的光開始找柳芽,青山桂笑道:“謝謝你,小妹妹。”


    這個時候吃柳芽,恐怕已有點苦澀味,所以用水焯時要略焯透一些,然後用涼水要多泡一會兒,間隙還得換兩次水。青山桂一邊摘時還這麽跟我說。我幫她一起盯著這棵柳樹足有半個多時辰,能吃的嫩芽幾乎已被我們摘得差不多了,看看也有半籃子,我們便往回走。


    青山桂的身上總有一股說不出的幽香,隻要站在她身邊就能讓人感覺很安靜舒服,但我曾偷偷問過桃三娘,三娘卻告訴我青山桂是人,可我從未見過這樣的美人啊……


    已經到竹枝兒巷口了,我向她告辭,然後站著看她的身影遠去,直到看不見為止。


    回到家裏,娘看見我全身都被雨澆濕,便數落了我一頓,弟弟尿了褲子,所以“哇哇”大哭。爹問我可吃飯了沒,我點頭答已經吃過了,他便笑說讓我到歡香館給桃三娘幫忙,雖然沒什麽銀子,但給自己家裏倒是省了不少口糧。


    我娘則說我該多學學針線活,女孩子都那麽大了,這些也早該會了。


    我免得再聽他們嘮叨,換下濕衣服就趕緊跑到屋子外頭的屋簷和烏龜玩。烏龜倒是一如往常那樣趴在地上動也不動,我把它抓起來盯著它的小綠豆眼兒說:“你見過青山桂姐姐沒有呢?她長得真是好漂亮的。”


    這一日我從菜市回來,從小秦淮的石橋往下走時,看見不遠處一個年輕男子鬼鬼祟祟地正在青山桂所住的宅子門縫裏張望。我有點奇怪,不過恐怕是好事愛打聽的那類人吧?我也沒在意,不過正好此時那門“吱呀”一聲打開了,那個年輕男子嚇了一跳,連忙退出好幾步,樣子很狼狽。我不禁覺得好笑,便慢下腳步看,卻見門裏出來一個拿著掃帚的婆子,叉著腰大聲罵道:“跟你說了多少遍,你這人真不要臉麽?我要是你老娘,看不拿大鞋底子抽你?起你一身皮罷了,日日跑到人家門口轉悠啥?”


    那男子雖然臊得頭都快抬不起來,但看樣子還是有點不死心,腳還是沒抬,看婆子罵了一通,才訥訥地道:“大、大娘,我真的是想來找桂姐的……我、我與她也是相識,勞煩您老代我再去問、問一句!”


    “姑娘都說了不認得你麽!你這人賤骨頭麽?撒騷放屁的會麽?還不滾!”婆子拿起掃帚就來拍那男子,嚇得他抱著頭就跑。我本來站在那兒沒動,他卻好像沒長眼睛地就往我這邊跑,一邊跑隻顧得回頭看那婆子是否追來,眼看就要撞過來了,我連忙躲閃叫道:“看路麽!”


    婆子其實並沒有追來,她看把男子趕遠了,就啐一口唾沫回到門裏,“嘭”一聲將門關上了。


    男子收住腳,籲了一口氣,但又很不甘心地狠狠盯著那門看了一眼。我覺得他有點古怪,就不再多說什麽,自己往回走,卻不曾想那男子隨後就跟過來:“這位、這位妹妹,請慢行一步。”


    我怪道:“叫我麽?”


    他攔在我前麵,點點頭。


    我這才正麵看清這人的長相,倒是個白淨斯文的後生,並不像無賴:“請問有什麽事?”


    男子朝我作一揖,然後道:“看你該是住在附近的吧?小生想打聽個事。”


    “打聽什麽?”我望了一眼那幢宅子,想必他肯定問的是關於那裏的事。


    “那屋裏的人搬來可是不滿一月?”男子果然這般問。


    我想了想:“沒錯,是搬來不到一個月。”


    “你可見過那屋裏的主人是何模樣?”


    我有點起疑,但仍然點點頭:“見過的。”


    “可是一位美貌的女子,身邊帶著個丫頭?”他用手在我身邊比了比,意思是他說的丫頭比我個子略高一些。


    “你打聽這個做什麽?”我看他雖然不像歹人,但如果是好事之徒,打聽這麽多也肯定有什麽企圖。


    男子看出我的戒備,連忙擺著手:“我與那位女子是相識,真的,我、我和她自小兒一起長大……我來是想找到她……”


    我還是不能信服:“如果你真認得她,就徑直去找她便是了。”說完,我就往家的方向裏走。男子又攔住我,有點急了:“不、不是,她不肯見我,她肯定出了什麽事,肯定、肯定有什麽事情發生了,我是太擔心了。小妹妹……”他的樣子像是想要一把抓住我搖晃似的,我嚇得後退一步,恰好在這個時候,身後響起一個吊兒郎當的熟悉聲音:“喲!怎麽又看見你了,笨丫頭?”


    我每次聽見這個叫法就會氣不打一處來,不必看就知道是誰,小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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