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製有冰片的雪花洋糖一起做成花醬的薔薇糕,倒比用白糖做醬的重陽糕味道更香更好。


    桂花飴糖般的中秋才過,便是茱萸辛香辟初寒的重陽節了。


    這些日子裏,桃三娘每日都忙著做糕:菊花糕、茯苓糕、五色鬆糕、八珍糕等等,不同樣式,吸引著眾多過客和鎮上的人們,都來爭相購買。


    我因為嘴饞,就也常常找借口說是跑去幫她的忙,替她搗搗染鬆糕的青草汁,或舂磨白米,研粉篩細。


    我尤其喜歡看她做重陽糕,往糕粉裏拌上蜂蜜脂油,混入栗子黃、糖桃脯、鬆子肉、銀杏果等,麵上再嵌數顆紅棗後入屜鍋蒸,糕熟便自然變得蓬發鬆軟,香厚甜蜜。插上剪彩小旗端了出去賣,不一會兒工夫就被一搶而空。桃三娘說了,歡香館這美味一絕的重陽糕,隻在重陽節前這半個月內有賣,逾期則不再供應,因此每日專程來買糕的人,可說是絡繹不絕,擠得門庭若市。


    娘給我做了個紅色的茱萸香囊戴在身上,吩咐我不許弄丟了,要一直戴到過了“桂花蒸”那段秋雨秋熱天,才能離身。我倒不關心這個和重陽節有什麽關係,隻是覺得這紅色香囊又好看又好聞,寶貝得不得了,還拿去給桃三娘看。


    已經仲秋了,附近有些大戶人家開始要趕在入冬以前做些衣箱櫃子,因此我爹每日起早就得開始忙碌;娘也是忙裏忙外的到各家接送活計,留下我一人包攬所有做飯灑掃之類的家務事。


    於是我便每日也忙活起來了。早上燒水、掃地、熬粥,擺好小黃瓜醬菜,自己吃完就馬上拿著全家人的衣服,到離家百餘步遠,柳青街南邊盡頭的小秦淮河裏去洗。待洗完回來晾上,又拿著菜籃子走過小秦淮的七孔橋,到南岸的菜市去買菜,然後回來做午飯。伺候爹娘吃完,晌午間便沒什麽事了,通常是陪著娘做事,隻是我的針黹女工又實在不好,唯有做飯還行,所以娘也沒辦法叫我幫她什麽忙,大不了就跑跑腿遞送點東西罷了。


    這一日買完菜回來,路過歡香館門前,卻見一行官府人家模樣的車馬停在那裏。


    為首騎一匹棗紅大馬的是一位年輕的大人,三十出頭的年紀,生得極有派頭,身穿貂鼠大褂和皂靴,一手攥韁繩一手拿馬鞭。他旁邊一個同樣騎馬的跟班。正畢恭畢敬地回稟道:“程大爺,這就是歡香館。”


    “嗯,這兒看來倒也幹淨。”他說著回頭朝身後的馬車道:“夫人覺得如何呢?”


    馬車的簾子動了一下,掀開一小角,仿佛是丫鬟代回說:“太太說若就是賣前日送來那種重陽糕的那家歡香館,就試吃一次吧。”


    程大爺點頭,正好就見桃三娘從店裏走出來,朝眾人略一躬身笑迎:“這麽多位客官,可是打尖?”


    程大爺也不答腔,由他身邊的那個跟班道:“午飯你給備下幾桌,不要圖省錢,揀你們這兒最好的呈上來。我們家大爺帶了女眷,東西可得注意幹淨新鮮點的,我們先到別處還有事,午間就過來。可都明白?”


    “是!明白了。”桃三娘點頭,正恭送他們一行人走,那車夫才驅動了馬走,突然其中第二輛馬車裏傳出一聲嬌喝:“慢著!”


    程大爺詫異回頭,隻見第二輛馬車的簾子掀開,探出一丫鬟的雙髻:“程大爺,三姨娘請您過來一下。”


    程大爺趕緊撥轉馬頭過去,我因站在遠處,沒聽見那車裏的人說了什麽,隻見那程大爺聽完,略點頭稱是,便朝第三輛馬車的車夫道:“你們和二姨奶奶留在這兒吧,三奶奶懷有身孕,畢竟不好亂吃外麵的東西,請二姨奶奶督促做些細致飲食才是。”


    說完,便調過馬頭,領著一眾下人、兩輛馬車浩浩蕩蕩繼續走了。


    我站在那兒看著,說來歡香館一年到頭倒是常有些達官貴人會光顧,但這麽大個陣仗的還是少見。這些坐車的太太小姐們,我也見識過不少的,但像這個要留下來做飯的,卻也從來沒有過。


    馬車裏走出來一個細挑兒身材的紫衣小鬟,又扶出一位著一身半新不舊青緞子坎肩、蜜合色裙子的少婦,那少婦臉色有些暗黃,不算美豔,但儀容十分大方嫻靜。


    桃三娘喚來李二幫著馬夫帶車子去後院馬廄,自己則招呼那少婦和丫鬟進去。


    我看完了熱鬧,也就回自己家去了。和平時一樣做好飯再端給爹娘,忽然娘道:“也是怪了,可能最近天熱,咱們家院子的那些薔薇今早竟開了好些。方才對麵的桃三娘還過來說,想買去做薔薇醬,我就答應了。她還說讓你明天清早摘了給她送去,錢多少無所謂,反正街坊鄰居的……”


    我聽了著實詫異,記得入秋以後,院子角落的薔薇架明明已是一派青黃懶散的了,葉子落了大半,我也沒注意,今天卻開花了?


    我趕緊跑到院子裏去看,果然那一架子薔薇冒出不少骨朵兒,粉粉白白的蓓蕾不少,含苞待放的鮮豔模樣仿佛現在仍是初夏,隻是葉子依然半死不活地耷拉著。


    “咦,好奇怪啊!”我不由得驚歎,“秋天還會開薔薇花!”我跑回屋裏急著追問:“怎麽會開花的?”


    爹隻是望了我一眼,不置可否,娘拍拍桌上:“好好吃飯。”


    我卻興奮起來,隨便吃了幾口飯,又跑出去看薔薇。


    雖說已經是仲秋了,不過娘說的沒錯,天空總沒什麽雲彩,清藍氣爽的,說不定薔薇也就因此才開了吧?我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湊近花朵聞了聞,好看的鵝黃蕊心香氣很淡;這時節連蜜蜂蝴蝶都沒有,獨這花開……我心頭忽然又浮起一絲不安來,踮起腳通過矮牆朝遠處歡香館張望,恰好看見那何二拉著板車,買回來一堆菜蔬米麵,從側門進去。


    歡香館廚房的煙囪已經升起嫋嫋青煙,必是三娘在裏麵忙活了。我趕緊回頭待爹娘吃完飯,洗好了碗筷,便出門往歡香館去。


    廚房裏熱火朝天,但奇異的是,除了桃三娘在,方才坐馬車來的那位夫人也在!


    她二人都穿著圍裙,包著包頭,那夫人正麻利地收拾一隻鵝,旁邊的丫鬟用小秤子稱好了三錢鹽巴,她拿來擦鵝的腹內,然後拍一小把蔥,塞滿其中。鵝的外皮則用蜜糖拌燒酒塗滿,起大鍋放入一大碗酒一大碗水,竹箸架起蒸,隻是注意不能讓鵝身近水。火灶內燒的兩束各一斤八兩、粗細相似的木柴,據說也是她挑選的,也不用看火,隻等它自己燒盡了便可,等鍋蓋自冷以後,才可揭開鍋蓋,將鵝翻身,再將鍋蓋封好,改為一束一斤八兩的柴繼續燒火蒸之,灶內不可用火棍去挑撥,鍋蓋也必須用棉紙糊好。


    桃三娘嘖嘖稱歎:“夫人手藝實在好!我卻是自愧不如的。”


    那夫人隻是笑笑,見三娘在做鴿蛋餃,便也過來看她的手法:用剁碎的時鮮蔬菜和肉糜,鴿蛋十幾個打稠成蛋漿,分別煎攤在巴掌大的平鍋上,上麵放好一定量的菜肉糜,蛋漿也已成形,便把它一半翻過來覆於另一半上,成半圓餃子形狀,蛋熟後自然合攏,就可一個個拿起來放置一邊待用了。


    湯鍋裏燒的雞湯也已經翻滾良久,沁出濃香,三娘說上菜時隻要在湯內放入蛋餃便可。


    這時何二宰好了八隻鵪鶉拿進來,桃三娘吩咐他仍舊用甜醬瓜和薑絲,配茶油同炒。


    那夫人又道:“我們府上的三夫人懷有身孕,喜歡清爽飲食。”


    桃三娘拉她到院子裏:“不若你來試試我醃製的蘿卜好了。”


    正好看見我,她不由得笑道:“桃月兒你什麽時候來的,三娘顧著忙也沒看見你。”說著還和那夫人介紹我,說我是多麽乖巧伶俐,她喜歡我就當自己女兒一般。


    那夫人也附和地看著我笑笑,但我這麽近地看她,卻覺得她神情裏仿佛隱含一抹哀傷,目光祥和卻又有點黯淡。


    桃三娘的醬菜缸子都陳列在院子裏的屋簷下,她的糟醋蘿卜,也是一絕。將整根蘿卜的皮旋切開,但中間不可斷,仍包裹蘿卜本身,一起風幹後,加入炒鹽、幹花椒、蒔蘿揉透,才加入糖醋。之後把蘿卜切片晾幹,再加一遍炒鹽、幹花椒、蒔蘿揉一起,加糖醋入缸。


    三娘用幹淨筷子夾出一些給我們嚐試,味道簡直是少有的香脆可口。


    “不過蘿卜下氣,孕婦不宜多吃。我這還有前兩日掛起來風幹的菜心,現在用鹽醃一下,待會兒用蝦米、麻油、醋一拌就好吃了。”


    那夫人連誇桃三娘周到。


    接下來那夫人去看她早先做下的肉汁焙筍,她的丫鬟洗好了剛買回的蓬蒿,準備做鬆菌蓬蒿羹,何二則在將數個大茄子切成兩半,挖出籽瓤,釀入調好味道的肉糜,再把茄子合並,用竹簽固定好,放入油鍋炸……


    桃三娘拉我站在廚房外,我對她說起明日一早,就把家裏的薔薇摘了拿來。她點頭笑道:“原來做的薔薇醬都用光了,正好這幾天需要用到一些,你家的花開了,正好……對了,小秦淮兩邊的夾竹桃,好像也開了不少,你幫我去看看?”


    我覺得她說這話有些奇怪,但也沒細想,爽快答應:“好!”


    說起柳青街盡頭的這小秦淮,兩邊因植滿了柳樹和夾竹桃,一年中大半時光都有連岸的綠絲招拂、紅霞白雪,也算是江都一景。尤其春夏時節,水麵落花飄散,我每日去水裏洗衣,都常沾上數瓣花片。


    夾竹桃秋季裏也會開花,隻是遠不如春夏爛漫。三娘怎麽想起要我去看它?我在往小秦淮走去的路上,才想著覺得奇怪,這條路我每日都走,但是太熟悉了,反而很少去注意路邊的草木。


    不曾想,夾竹桃一改秋風裏的頹瑟,花麵重露紅顏來,垂柳之間,分外顯得腰肢婀娜,黃綠的葉裏,卻開出塊塊紅團錦簇。


    我正驚訝於眼前的奇景,正好看見那程大爺騎著馬,領著馬車和一眾家丁遊玩回來了。


    我趕緊跑回歡香館,何大李二已經把雅座和大廳的飯桌都擺好了。那位夫人仍係著圍裙,和桃三娘一起站在飯館門口,等待程大爺一行。


    我反正是個不起眼的小黃毛丫頭,待在店門口一側的兩棵核桃樹下,看個熱鬧。


    終於看見另兩輛馬車裏的夫人出來了。


    第一輛裏出來的是一位年紀與程大爺相仿的威嚴婦人,身邊帶兩個紅衣的丫鬟,沒什麽笑容,也不喜多說話似的。其中一個丫鬟還從車裏拿出自帶的臉盆和豆皂,往後院去打水。


    第二輛車裏出來的夫人卻是十分珠光寶氣,頭插幾支金釵珠釧,脖子掛著大顆的珍珠串,伸出來讓丫鬟攙扶的手腕上,也是戴著琅璫作響、多得嚇人的金玉鐲子,穿著海棠花紅的綾羅衣裙,肚子微隆。那程大爺一看她下車,連忙親自過來扶:“夫人小心!夫人小心!”


    進了店門,桃三娘引路到裏麵,那被留下做飯的夫人也趕緊吩咐自己的丫鬟:“娟兒,還不快去給三姨太倒水洗手!”


    她的紫衣丫鬟答應了去,她自己隻敢跟在程大爺和三姨太的後麵走。


    那三姨太微皺著眉頭對程大爺嗔道:“今天天氣這麽熱,我都要吐了,虧你們興致還那麽高。”


    程大爺說:“我讓他們趕快去做點酸梅湯來?”


    “嗯……”她點頭,“請二姐幫我做吧,別人做的我怕不幹淨。”


    “聽見沒有?快去做酸梅湯。”程大爺忙回頭大聲吩咐道。


    我隻能看見那位夫人的背影,不知道她是什麽表情,隻見她立刻就點頭轉身回廚房去,我不由覺得她很可憐,於是溜到側門,也跑回到後院去。


    桃三娘安置好前頭,也趕到廚房來安排上菜。見那位夫人一人站在院子裏猶自發怔,便回身去拿來自己醃製的一瓶梅鹵遞到她麵前:“夫人是不是太累了?坐下休息一會兒?”


    那位夫人才一下醒悟過來,接過瓶子有點不好意思:“還好……是有些累了,三娘不要叫我夫人,我娘家姓李,小名香娥。”


    “好吧。”桃三娘識趣地走開了。


    我見人們都在忙,那香娥夫人找到一個燒水的小風爐,打算在那兒煮酸梅湯,便過去幫她撿煤球,她十分和善地謝了我。


    待她燃好煤球煮了酸梅湯,盛一碗拿出去,程大爺和另兩位夫人沒有等她,飯已經吃得一半了。


    那珠光寶氣的年輕夫人每嚐過一道菜,就會問桃三娘,是誰做的。末了嘖嘖稱讚,果然歡香館是名不虛傳的,程府的二姨太手藝本已是勝過一般廚子了的,但桃三娘的手藝,卻是更勝一籌,真是山外有山。


    程大爺也點頭稱是,也問桃三娘道:“歡香館可有房間?你這裏不留客住宿吧?”


    桃三娘有點為難:“樓上倒是有四個房間,不過小店的確一般不留客過夜。除了我睡的房間外,其他都很少收拾,偶爾收留一些趕路又實在找不到住處的客人而已。後院也有幾個房間,但也是廚子和跑腿雜役們睡的……”


    “哎,老爺,出門在外的,不方便也是自然的,不比在家舒服。樓上既然還有三個房間,那我們睡不也是正好嗎?讓下人們好好收拾一下,被褥我們自己也帶了幹淨的來……下人們讓他們在後院隨便安置一下就好了嘛!”那三夫人朝程大爺撒起嬌來。


    程大爺隻好轉而問那位不大做聲的大夫人,竟也沒有異議。


    我不由得捂住嘴覺得好笑,他們都是被桃三娘做的飯菜給留下來了。


    接下來幾日,歡香館比往常更加熱鬧起來了。


    進出的下人、車馬,常常把小店堵得水泄不通。


    那位程大爺原來是來自於鬆江的官家大戶。仿佛聽鎮上人議論說,他本身便考得舉子的功名,將來若再考上進士,難保不是一位達官顯貴。歡香館來了這麽一位貴客,簡直是蓬蓽生輝。又有一些好事之徒不知跟哪個下人混熟了,打聽到些這程大爺身邊三位夫人的事。


    原來這大太太,是前常州陽湖縣知縣的千金,與程大爺同年,十四歲時便已完婚,隻是婚後十多年,也未曾生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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