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間落馬客棧,並非是常見客棧的格局,隻是七八間緩坡上的民房用柵欄一圍,把最前麵一間房子前後牆打通,規整規整布置些桌椅,再臨街起一個院落用來拴馬駐車,便算是客棧了。


    此時落馬客棧前堂有一個掌櫃打扮的幹瘦老頭,抽著旱煙,戴著老花眼鏡,模樣倒還斯文,正靠在櫃台後麵搖頭晃腦地看著一本古書,看得帶勁了,邊看邊搖頭晃腦不止。


    哐當一聲,一個夥計從門中闖進來,衝得太快撞在桌椅上,人也差點摔倒在地。


    掌櫃的一抬頭,見是夥計急急忙忙的,不耐煩地嘖了一聲,還是把頭一低繼續看書,嘴中則罵道:“賈春子,是見到鬼了還是看見妖精了?天天神神道道的。”


    夥計賈春子人高馬大極為魁梧,長方大臉,濃眉大眼,就是顯得有些憨頭憨腦的。賈春子撞到桌角,正痛得緊,歪著臉沒說出話來,聽掌櫃的罵完,才嚷道:“錢老爺,錢老爺,來,來來來……來客人了!”


    錢掌櫃的頭也不抬,罵道:“你說來個偷吃的狗熊啥的,我倒相信。”


    賈春子嚷道:“真……真的!一二三四五六,五六個人呢。”


    錢掌櫃把頭一抬,見賈春子目光懇切,不禁說道:“還真來客人了?今天是什麽日子!”


    賈春子身材高大,雙手一伸,從櫃台上把手插入錢掌櫃腋下,竟一把把這個瘦小老頭從櫃台後提到前麵。錢掌櫃可能也見怪不怪,嘀咕了一句,整了整自己的大褂,趕忙迎出店門外。


    嚴景天他們一行人在落馬客棧前下馬,正想呼喊,就看到錢掌櫃和賈春子一前一後地跑出來。錢掌櫃一看到嚴景天他們,笑得眼睛都沒了。別看他一把老骨頭,跑得和飛一樣。錢掌櫃一邊高呼:“各位大爺,各位客官,小店有人呢,有人。”一邊腳下不停地跑到嚴景天麵前,一個抱拳,說道,“客官裏麵請,裏麵請,小店正在營業,正在營業!”


    水妖兒早就換了一身尋常的女子小褂,把頭發盤起,看著倒像個小媳婦,水靈得很。


    嚴景天左右看了看,院中一側的馬廄中尚有七八匹馬悠閑地吃草,馬背上鞍套齊全,像是住店的客人的。


    嚴景天微微一笑,說道:“我們要趕遠路,這幾匹馬,麻煩喂上好的草料。”


    錢掌櫃叫道:“沒問題,沒問題,裏麵請,裏麵請!賈春子,聽到沒有?”


    賈春子趕忙吆喝一聲,上前把各人的韁繩都接了過去,把馬拉向一邊。眾人看這個賈春子一副夥計的打扮,但個頭著實驚人,比個子最高的嚴守義還要高出一頭,巨人一樣,都是心中一驚。好在賈春子眉目間憨憨傻傻,滿臉堆著笑意,一看就知道沒什麽心眼,才都略略放心。


    火小邪暗道:“看樣子比奉天城裏玩雜耍的史大個還要高出半個頭,不知力氣趕不趕得上他?”


    錢掌櫃在前麵引路,大家在後麵跟著,嚴景天問道:“掌櫃的生意可好?”


    錢掌櫃答道:“不行啊,自從郭鬆齡大人和張作霖張大帥開打以後,我們這條路上就沒有什麽生意了,今天好不容易才盼到你們幾位客人。”錢掌櫃說的郭鬆齡和張作霖開打,正是1926年前後,郭鬆齡反了張作霖,舉兵相抗,張作霖後來抓了郭鬆齡,賜他一死。但郭鬆齡死後,還有一批死黨殘部抵死不降,嚷嚷著要給郭鬆齡報仇,導致還有些星星點點的戰役。所以這段時間,遼寧一帶兵荒馬亂,很多路都沒有客商往來了。這錢掌櫃說的倒是實情。


    錢掌櫃對嚴景天暗示般的提問毫無反應,自說自話,連火小邪都覺得奇怪,明明院中一角拴著七八匹馬,怎麽叫今天才盼到客人?難道這些馬匹是自己跑來的不成?


    錢掌櫃引了嚴景天進屋,客氣地問道:“幾位客官,是先吃飯,還是先住店?別看小店簡陋,後院裏有上好的客房三間,保證幹幹淨淨,住得舒舒服服。”


    嚴景天答道:“先吃飯吧!掌櫃的有什麽好菜,都端上來吧,差不了你的銀錢。”說著從懷中摸出幾枚銀元,丟在桌上。錢掌櫃眼睛都直了,上前把銀元收起,說道:“幾位大爺,請坐,請坐!小店有新鮮的山珍野味,絕對是城裏都難得吃到的,一會兒就來啊。”說著趕忙跑了開去。


    嚴景天他們圍坐在桌邊,無不伸了伸懶腰。


    火小邪也老實坐下,左右望了望,用手指摸了摸桌麵,說道:“我怎麽覺得這店裏不隻我們幾個客人啊?”


    嚴守震罵道:“還要你說!”


    嚴景天說道:“嚴守震,你就讓他說說唄。”


    嚴守震衝火小邪哼了一聲,懶得搭理他。


    水妖兒拍了火小邪一把,顯得大大咧咧地說道:“猴子,想說就說唄!”


    火小邪瞪了嚴守震一眼,心中罵道:“就你會凶!”嘴中則說道:“剛才進來時,院子裏分明有幾匹馬拴在旁邊,連馬鞍子都沒解,要麽是和我們一樣,剛來沒多久,要麽就是要趕時間,隨來隨走。可這掌櫃的還說什麽沒生意,好不容易才等到我們這幾個客人。”


    嚴景天說道:“不錯!還有呢?”


    火小邪說道:“還有,我們這張桌子,昨晚分明有人吃了酒菜,桌子沒擦幹淨,現在上麵那層油味還在呢。”


    嚴景天一愣,說道:“這是個什麽道理?”


    火小邪說道:“你們都是不愁吃喝的人,我從小就餓肚子,饑一頓飽一頓的……其實這桌子上沒擦幹淨的油,一天一個樣子,我看一眼摸一下就知道了。”


    嚴景天問道:“那你怎麽學到的呢?”


    火小邪黯然說道:“小時候,餓得實在厲害了,就總去偷泔水吃,那餐館的後廚通常都擺了張桌子,隻要那桌子上沒擦幹淨的油不過一兩天,就能吃到新鮮的泔水,否則會拉肚子。時間久了,就記得了。”


    火小邪所說,大家聽得都是有些愣了,嚴守震一張不耐煩的臉略略舒展開了一些,轉頭過來聆聽,神態略顯溫和。嚴守義還是一張木雕似的臉孔,動也不動,但似乎也略有所思。


    嚴景天輕聲道:“所謂的本領,始創之時,都是為了謀生。就好像我們偷盜之術,普天下第一個去偷盜的人,恐怕也是為生計所迫吧。”


    火小邪突然說道:“那你們這些世家的人,並不愁生計,還要偷什麽呢?為什麽去偷呢?又為了什麽人偷呢?”


    水妖兒張口答道:“為自己啊!我不去偷玲瓏鏡,我爹爹水王就一直要管著我。”


    火小邪點了點頭,又對嚴景天問道:“那嚴大哥,你呢?”


    嚴景天眨了眨眼睛,慢慢咧嘴大笑起來,火小邪不知道他為何如此發笑,好奇地看著嚴景天。嚴景天邊笑邊說:“火小邪,你這小子,你這娃娃,問得好啊!隻是這個問題,我也回答不上來。你是個‘下五鈴’的小賊,想的東西倒很有趣!”


    嚴守義木雕臉上動了動,也是猛然說道:“嚴堂主讓我偷,我就偷,管他為什麽?”


    嚴守震罵道:“嚴守義,你就是個呆子!”


    嚴守義回罵道:“誰是呆子?”


    嚴景天更是笑得前俯後仰。


    嚴守仁在火家四人中年紀最小,不禁跟著嚴景天哈哈哈笑了起來,隨即嚴守震也笑起來,嚴守義木雕臉扭了扭,嘿嘿出聲,仿佛笑了。


    水妖兒也笑道:“火家大哥們覺得樂嗬的東西,還真不容易明白呢。哈哈,哈哈。”水妖兒自己被自己逗樂,也笑了起來。


    火小邪呆坐原地,自己本來認為挺嚴肅的問題,怎麽最後讓大家笑成一團了呢?難道問這些偷盜世家的人為什麽要偷的問題,就是一個十足的玩笑?


    火小邪見嚴景天笑得直拍桌子,隻好也跟著嘿嘿幹笑了兩下。隨後擰著眉毛,壓低著聲音嚷道:“我是說,這家是黑店,是黑店!你們有沒有在聽我說啊?唉……”


    可嚴景天他們就是不接火小邪的話茬兒,自顧自地哈哈大笑。嚴守震、嚴守義、嚴守仁三人,更是互相推搡打鬧起來。


    錢掌櫃高喊一聲:“來嘍!”捋著袖子從後堂跑出,手中端著兩個盤子。錢掌櫃這一喊,倒是把嚴景天他們的笑聲打斷。


    錢掌櫃抱歉地說道:“打擾!打擾!”說著把盤子端上來,介紹道:“這是小店的兩道招牌涼菜,醬拌鹿筋和鹵汁貂子肉,幾位大爺、小姐請品嚐,絕對比奉天城裏的還要地道。”


    嚴景天笑嘻嘻地說道:“好!好!掌櫃的辛苦。”


    錢掌櫃應和道:“慢用慢用,熱菜很快就來。哦!各位,不喝點什麽?我這小店裏有自釀的陳年高粱酒。”


    嚴景天擺擺手,說道:“酒就不用了,掌櫃的端些熱茶來。”


    錢掌櫃“哦”了一聲,說道:“幾位大爺不喝酒的啊……熱茶,熱茶,稍等,一會兒就來。”


    錢掌櫃正要退開,水妖兒嚷道:“掌櫃的,我要喝,拿一壇來吧。”


    錢掌櫃連忙問道:“這位小姐,是……是要喝高粱酒?”


    “當然啊,渴死了,女的就不能喝酒啊?”水妖兒嚷道。


    錢掌櫃哭笑不得,幾個大男人滴酒不沾,而一個小丫頭卻要喝一壇子酒,張大著嘴巴說道:“啊……好,好,馬上來,馬上來……”打量了他們幾眼,趕忙離去。


    嚴景天見怪不怪,自顧自地抽出筷子,嚷道:“來來來,大家都吃吧。”


    嚴守震他們也不客氣,都拿出筷子,大吃大嚼起來。水妖兒也沒那麽秀氣,一筷子夾了一大塊貂子肉,放在嘴裏大嚼。眾人讚道:“沒想到這種偏遠的小店,也有這種美味,不錯不錯!”


    唯獨火小邪沒動。


    水妖兒用胳膊捅了捅火小邪,邊嚼邊說:“喂,猴子,發什麽呆,吃啊!你不餓是不是?”


    火小邪早就餓到前胸貼後背了,見大家吃得高興,口水都咽了一肚子。火小邪說道:“大家,大家就這麽吃了?萬一,萬一這是家黑店呢?裏麵下了藥呢?”


    水妖兒哈哈一笑:“哪有這麽多黑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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