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什麽。”我垂下眼皮。


    長時間的沉默。但是我知道,女孩一直在盯著我。


    “對不起,”良久,女孩又開口了,聲音低緩,“能問問你的職業麽?”


    “你為什麽想知道這個?”我抬起頭。女孩的臉隱藏在昏暗的光線中,隻能看見她的雙眼閃閃發光。


    “我隻是……很好奇。”女孩有些不好意思,“如果你不願意說的話……”


    “我曾經是警察,曾經。”


    “哦,怪不得。”女孩興奮起來,上身向我傾斜,“那你一定……”


    她在自己的右手和臉上比畫了幾下,隨即就覺得不妥,略顯窘迫地看著我。


    我無聲地笑了笑。


    “沒關係。”


    女孩放鬆下來,好奇心也被重新點燃。


    “反正也睡不著,”女孩手握著杯子,雙眼緊緊地盯著我,“你給我講講你的故事吧。”


    我看著她,突然覺得她的眼睛很像我曾經認識的一個人,單純、懵懂、清澈見底。


    故事?我拿出一根煙,卻沒有急著點燃。好吧。


    在這個深夜的車廂裏,我將把那些故事講給一個陌生的少女聽,也許這不是故事,而是一段回憶。然而,回憶往事並不總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情。如果可以,我寧願它們沒有發生。也許,吳涵、孫普、楊錦程、肖望、江亞,以及那些牢牢占據著我的記憶的人,你們都希望它們沒有發生。


    可是,該從哪裏講起呢?


    第一章 夜行者


    1999年,方木21歲,c市師範大學三年級學生。


    9月的夜晚,天氣已經很涼了。


    這座北方城市正展現出一派肅殺景象。風一陣緊似一陣地刮著,遍地可見飄落的枯葉,踏上去,有輕微的粉碎的聲音。校園裏零星點綴的路燈也仿佛比往日暗了許多,無力地在腳下投射出昏黃的光圈。一個賣茶葉蛋的小販靠在燈柱上,守著一個行將熄滅的火爐,腳尖無聊地在地上來回蹭著。除了幾對散步的情侶,校園內罕有人跡。相對於白天的喧囂,此刻的師大顯得安靜無比。


    鈴聲在各個教學樓內驟然響起。下晚自習了。小販也直起身來,手忙腳亂地把爐火捅旺。幾分鍾後,成群的學生從自習室裏湧出。他們縮著脖子,迎著秋風,大聲談笑著向各自的宿舍樓走去。不時有人互相追逐、打鬧,偶爾還傳來一陣陣善意的口哨聲。女孩子們微紅著臉從成群的男同學中穿過,個別膽大的,還回頭望望吹得最響的男孩子,這馬上就會引來一陣更大的哄笑聲。校園裏正呈現出一天裏最後的熱鬧景象。


    二舍是一所男生宿舍,也是這所大學裏最破舊的一所。根據校史的記載,二舍建於抗戰時期,是日本人所建。不得不承認,鬼子的東西質量比較過硬,五十多年來,這座老樓始終矗立於校園,除了有點潮濕,仍然很堅固。而潮濕也不見得是件壞事情,前幾屆畢業的學生笑談,這座樓永遠不可能發生火災,人為去放火都點不著。舊雖舊,在住這宿舍的男生眼裏,二舍卻是個金不換的地方,因為上麵來檢查衛生的時候,學校永遠不會把檢查團領到這個樓裏,男生們也樂得清閑。在這個到處是垃圾、啤酒瓶子、老鼠的樓裏,一群沒心沒肺的男生快快樂樂地生活著。


    晚上11點半熄燈之前,是二舍最熱鬧的時候。大家趿著拖鞋,搭著毛巾,端著臉盆,穿梭於公共盥洗室和宿舍之間。走廊裏是淡淡的煙味和隨處可聞的爽朗的髒話,不時有人趁著對方埋頭洗臉的時候在襠裏抓一把,引來一陣大聲的笑罵。


    352寢室裏,一個男孩正用一塊毛巾用力地擦幹頭發。擦著擦著,他吸吸鼻子,忽然把毛巾湊到鼻子前聞了聞。


    “靠,我的毛巾怎麽有股鹹菜味?”


    另一個正坐在桌前吃方便麵的男生笑了起來:“哈哈,今天下午老四好像用你毛巾擦腳來著,”他咽下一口麵,“這廝當時剛踢完球。”


    男孩啪的一聲把毛巾摔回盆裏,拉開門,衝著衛生間的方向大喊:“祝老四,你他媽是豬啊?”寢室裏的幾個人哄然大笑。


    幾秒鍾之後,一個嘴含著牙刷的胖子衝了進來:“誰啊,靠!”男孩抖著毛巾不說話。胖子尷尬地笑笑:“嗬嗬,六弟啊,不好意思啊。”


    男孩說道:“不好意思就完了?我的頭發白洗了,一股鹹菜味。”“那正好啊,老二不在吃方便麵麽,你把毛巾在他碗裏涮涮,省得他就鹹菜了。”


    “死胖子!”男孩衝上去作勢要揍他,祝老四笑著躲出去:“不能怪我啊,誰讓你那毛巾跟我的毛巾顏色這麽像。”


    “你去死,我的毛巾是藍色的,你那毛巾原來是白的!”寢室裏哄地又笑開了。


    老六抓抓頭發,把手湊到鼻子前聞聞:“靠,這麽著吧,明天再說。”


    他飛快地脫掉身上的衣服,隨手拿起枕旁的一份《體壇周報》,鑽進被窩裏翻了起來。寢室裏幾個人看書的看書,聽歌的聽歌,靜等著熄燈。


    忽然,門被推開了,一個小個子男生鑽了進來。他的手裏端著一個不鏽鋼飯盆,直奔擺在窗下的暖水瓶。拿起一個,搖了搖,空的,拿起另一個,還是空的。


    “靠,你們寢室怎麽這麽懶啊,開水都沒有,趕快下去給我打一壺,不,兩壺,我吃完麵還要泡腳!”


    眾男生異口同聲:“去死——”


    老六放下報紙,笑著對他說:“我這兒有開水。”


    小個子馬上湊過來。老六掀起被子:“就是不太熱,三十六度八,你要不要?”


    小個子衝過來猛掐老六的脖子。老六嬉笑著躲開,一個反手把小個子摁在床上。


    “非禮啊!”小個子誇張地大喊。寢室裏另外幾個人見勢也來湊熱鬧,衝過來壓在小個子身上。


    小個子連連求饒:“停,停,再按屎就出來了!”老六急忙說:“別鬧了,我今晚還得在這床上睡呢。”幾個人笑著鬆開了他。小個子哎喲哎喲地爬起來:“娘的,麵吃不成了,朕去出恭——方木,給點衛生紙用用。”


    老六笑罵道:“靠,周軍你他媽連衛生紙都沒有啊?”說罷,他伸手從枕頭邊拿起半卷紙扔給他。周軍接過紙,卻不走,坐在方木床邊和另外幾個人閑扯。


    方木不耐煩地踹踹他:“你還不趕緊去,待會兒熄燈了!”周軍一本正經地說道:“等會兒的,現在感覺不強烈。”正在上鋪看書的老五說:“周軍你這廝就是怪,別人都是早上起來上大號,你偏偏晚上去,晚飯能完全消化麽?”


    周軍馬上來了精神:“這你就不懂了,晚上臨睡前大號是最健康的,你想啊,那麽多汙穢之物在你肚子裏焐一宿,對身體有多大危害啊?”


    方木撇撇嘴:“胡說八道。每次都熄燈後去廁所,黑燈瞎火的,也不怕遇見鬼。”


    “嘿嘿,怕什麽?遇見男鬼就跟他幹,遇見女鬼就跟她睡!”


    “睡你個頭啊,小心精盡人亡!”


    男生們正在打鬧,燈刷的一下熄滅了,寢室裏頓時陷入黑暗之中。正在看書的人不約而同地“啊”了一聲,隨即就聽見窸窸窣窣的鑽進被窩的聲音。


    周軍站起來,一本正經地說道:“朕回宮了。喝點水,到廁所找女鬼去。”


    “嗬嗬,滾吧。”


    周軍摸黑捶了方木一下,大笑著拉開門走了。


    老大擰亮手電,在寢室裏晃了晃:“都回來了吧?老六,插門去。”


    “靠,又讓我去!”


    “少廢話,誰讓你小子離門最近,快去!”老大笑罵道。


    方木不情願地離開溫暖的被窩,跳下床,跑到門旁把門插好,又飛快地跑回床上。


    鑽進被窩的時候,他掃了對麵的床鋪一眼,上鋪空空的。


    “哎?吳涵還沒回來呢。”


    “老三今天值班。”


    大家沉默了一會兒,有人輕聲問道:“三哥今年還考基地班麽?”“不知道。”老大悶聲悶氣地說道,“老三也真夠倒黴的,明明上了分數線,莫名其妙地就被拿下來了。”


    “估計他還要考,”祝老四翻了個身,“我剛才回來的時候,還看見他在值班室背單詞呢。”


    方木想了想,問道:“老三的學費還沒交齊麽?”


    祝老四說:“早著呢,好像還差4000多塊錢。”


    方木不作聲了,縮在被窩裏想事。


    法學院有一個比較特殊的班級,對外稱為基地班,說穿了,就是本碩連讀班。在這個班裏就讀的學生,修滿本科學分後,可以直接攻讀碩士研究生。高考錄取時,這個班級的錄取線要比法學院的其他班級高很多。當然,班級內競爭也是很殘酷的,按照法學院的要求,每年期末都要通過考試淘汰百分之十的學生。被淘汰的學生分到其他普通班級。相應的,普通班級的學生也可以通過考試進入這個基地班。吳涵參加了這學期的考試,從成績上看,進入基地班十拿九穩,然而,最終的結果仍是名落孫山。更讓人不解的是,幾個成績遠遜於他的同學卻順利就讀。學院的解釋是吳涵的外語口語不夠好。這顯然隻是個借口。寢室裏的哥們兒都攛掇吳涵去找學院討個說法,奇怪的是,吳涵似乎對此並無過多怨言,消沉了幾天之後,就開始全力準備下次考試。


    吳涵來自北方的一個山區,出身農戶,家境貧寒。改變命運的唯一途徑就是讀書。和他同處一室的三年中,方木明顯感覺到吳涵的要強性格,以及比其他同學堅韌得多的意誌。


    也許,三哥想讓過硬的成績證明一切吧。


    想著想著,方木感到眼皮越來越沉……


    蒙矓中,對門351寢室的門響了,有個人哼著歌走了出來。聽到他的聲音,方木卻一下子精神了,他半坐起來,衝著門外大喊一聲:“精盡人亡!”


    歌聲戛然而止,隨後就聽見周軍的聲音:“嗬嗬,傻x。”


    寢室裏還沒睡著的人嘎嘎地笑起來。


    周軍在門上踢了一腳,隨後,踢踢踏踏的拖鞋聲漸漸消失了。


    一切重新歸於安靜。


    寢室裏的人慢慢地進入了夢鄉,此起彼伏的鼾聲漸漸響起。窗外的風還在刮著,不時有枯葉旋轉著撞在玻璃上,然而沒有人聽到這細微的聲音,六個人,不,五個人,如往常一樣,在這個零亂破舊的寢室裏沉睡著。


    整棟宿舍樓都籠罩在一片寂靜之中。在門外,狹窄潮濕的走廊裏空無一人,隻有一隻老鼠跑跑停停,溜著牆根尋找著可吃的東西。走廊兩側緊閉的一扇扇木門默默無語,仿佛一隻隻獨眼在窺視著這小小的夜行者。


    忽然,這夜行者停下了腳步,小小的耳朵警覺地豎起來。很快,它就掉轉身子跑掉了。


    你聽到角落裏沉重的呼吸聲了麽?


    方木驚醒了,確切地說,是被吵醒了。他費力地睜開眼睛,發現寢室裏空無一人,隻剩下顏色統一的被子淩亂地堆在床上。


    咦,今天這幫懶鬼怎麽如此勤快?


    方木正在奇怪,就聽見走廊裏已是喧囂一片。他戴上眼鏡,坐起來伸個懶腰,穿上拖鞋,拉開門走了出去。


    嗬,好壯觀。


    好像整個二舍的人都集中到這條走廊之中。大家的穿著各異,有的穿著晨跑的運動服,有的披著被子,還有的幹脆隻穿著內褲。但是每個人的表情都是一致的——看著廁所的方向,一臉恐怖。


    方木也向廁所望去。宿舍管理員孫姨正手扶門框,探頭探腦地向裏麵張望著。在她旁邊,351寢室的老大靠牆站著,渾身篩糠,眼神發直,看起來隨時都有可能癱軟在地。


    方木在人群中看到了祝老四,他拉拉祝老四的胳膊:“怎麽了?”祝老四回過頭,瞪著方木,卻說不出話。


    “到底怎麽了,廁所又堵了?”方木看看四周的人群,“又不是第一次,不至於這麽激動吧。”


    351寢室的老六扭過頭,輕聲說:“好像是周軍,死在廁所裏了。”


    第二章 調查


    在師大保衛處混了這麽多年,處長陳斌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情。


    自從被副校長的電話從被窩裏拎出來之後,陳斌已經馬不停蹄地忙活了大半個上午,接待公安局勘查現場,安撫學生,向校領導匯報。好不容易喘口氣,正想去食堂弄個饅頭啃啃,保衛處就打電話讓他快回去,說是市局經文保處來人了。


    一個與他年齡相仿的男子坐在桌旁,一臉疲憊。之前趕到的市局刑警正在向他匯報剛才現場勘查的情況。男子垂著眼睛,麵無表情地聽著。看到陳斌進來,男子抬起頭,上下打量著他。一旁的保衛處幹部忙不迭地介紹:“這是我們處長陳斌。這位是市局經文保處的處長邢至森。”


    陳斌矜持地點點頭。邢至森沒有站起來的意思,隻是微微頷首,算是打過了招呼。


    先期趕到的幹警很快就把初步調查的情況介紹完畢,邢至森聽後,半晌沒有說話。一時間,保衛處辦公室內一片靜默。陳斌有點尷尬,清清嗓子說道:“發生這樣不幸的事情,我們校方感到十分痛心,這說明我們的校園保衛工作做得還很不夠,校長已經責成我們積極配合公安部門工作,爭取早日破案……”


    沒等他說完,邢至森就站了起來:“去現場看看吧。”


    五分鍾後,邢至森站在男生二舍門前,上下打量著這座年代久遠的建築。


    木質窗戶。紅色的磚牆。上麵還能隱約看見斑駁的“無產”“革命”之類的字樣。邢至森看著一樓窗戶上的鐵護欄,想了想,抬腿走進了二舍。


    一進門,麵前是一段五級台階。正對著樓梯的一麵小黑板前,一個身材瘦削、高挑的中年婦女正在黑板上寫著“221某某某領取郵包”之類的告示,字跡娟秀,邢至森不由得多看了兩眼。那個中年婦女也聽見了身後的動靜,回過頭來,剛要開口發問,就看見了陳斌。


    陳斌朝她揮揮手:“他們是公安局的,來看看現場。”


    中年婦女“哦”了一聲,回過頭在黑板上繼續寫著。


    “這是二舍的管理員孫梅,”陳斌回頭對邢至森說,“昨晚值班的就是她。”


    邢至森立刻停下腳步,轉身麵對孫梅。


    “你現在有時間麽?”


    孫梅顯得有點緊張,點點頭:“進去說吧。”


    一行人進了值班室,本來就不大的空間顯得更加狹窄。


    邢至森似乎並不急於提問,而是來回打量著值班室。


    值班室是一個長方形的房間,大約有7平米。左側牆角放著一張床,右側的牆上開著一個小窗戶,窗下擺著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空間雖小,可是收拾得幹幹淨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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