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右邊的肩膀也抵在靠背上,袖子被壓得折了起來,勾勒出了他剩餘肩膀的形狀。龐倩癡癡地看著他,顧銘夕有著一張英俊的臉龐,有一副健康的體魄,有一顆聰明的頭腦,但是,他永遠都隻有這樣一具殘缺的身軀。


    什麽叫做永遠?


    永遠就是生命裏剩下的每一天,每一小時,每一分每一秒,沒有任何的例外。


    顧銘夕的永遠,就是如此。


    在這一刻,龐倩心裏突然浮起了一個念頭。


    那就是,她想要一直陪著顧銘夕。


    關於愛,關於責任,關於婚姻,龐倩還完全沒有概念。而關於“永恒”,於她來說更隻是一個浪漫的形容詞。


    她甚至搞不懂自己和顧銘夕之間究竟是什麽感情,隱隱約約的,她知道他們對彼此來說,很特別,甚至,是唯一。但如果說這就是愛,龐倩是不願意承認的。


    她想,那應該是淩駕於親情、友情、愛情之上的另一種感情。


    總之,她想,不管這是什麽感情,她就是想要一直陪著顧銘夕。


    下午,火箭班的學生要連著考數學和英語,全部考完,估計要傍晚六點。


    顧銘夕不想讓龐倩等那麽久,龐倩說沒關係,她想陪他一起回家。


    顧銘夕去了教室考試,龐倩去了最近的新華書店,她挑了一本書,背靠牆壁坐在地上,悠閑地看了起來。書店的時鍾指向五點半時,龐倩回到學校,獨自一人走到空曠的操場,爬上場邊的看台,托著下巴發起了呆。


    天氣很熱,她汗流浹背,偶爾吹來的一絲風也帶著夏天的熱氣,龐倩轉頭看不遠處的教學樓,考試結束的鈴聲響了,她一直坐在那裏沒動,直到那個少年背著書包來到她身邊。


    他邁著大大的步子跨到看台上,跳躍幅度很大,空袖子在身邊不停地飄蕩。


    龐倩抹了把臉上的汗,笑著問他:“考得怎樣?”


    “還行。”顧銘夕唇邊也帶著笑,在她身邊坐下,抖落了肩上的書包,問,“你等了好久,熱不熱?”


    龐倩搖搖頭:“我去書店看書了,剛回來。”


    顧銘夕說:“等一下回去,我請你吃冰淇淋。”


    “顧銘夕,你總是把我當成小孩兒。”龐倩有些不服氣地看他,“我下個月就滿十七歲了。”


    顧銘夕笑得很歡暢:“中午在肯德基吵著要買兒童套餐、要玩奇奇玩具的人,不知道是誰。”


    “討厭!”龐倩啪啪啪地拍打著他的身子,用著很輕很輕的力道,完全就是在撒嬌。


    夕陽西下,他們並肩坐在操場邊的看台上。


    龐倩在家過了一個多星期的暑假,幾乎沒有出門,都快被憋壞了,這時候就不想回家。她對顧銘夕說:“你陪我在這兒坐一會兒,好麽?”


    他點點頭,沒有任何的異議。


    有微風吹過他們的臉頰,吹起了他們耳邊的發。西邊的天空被落日染成絢爛的紅,龐倩一直托著下巴,腦袋裏天馬行空地思緒亂飛。


    她突然記起鄭巧巧教她的一個遊戲,湊到顧銘夕的耳邊,快速地眨動起自己的眼睛。顧銘夕被她嚇了一跳,倒也沒躲,她長而翹的睫毛輕柔地掃在他的耳廓上,一邊掃一邊問:“好不好玩?有沒有很癢、很舒服的感覺?”


    顧銘夕低著頭,憋了半天才輕輕地“嗯”了一聲。


    “咦?真的嗎?那換你來用眼睫毛撓我耳朵!”龐倩興奮地坐直了身體,心裏美美地想著,他那麽密的睫毛,玩起來一定很有趣。


    扭頭間卻詫異地發現,身邊沉默的少年已經滿臉通紅。


    顧銘夕站了起來,幹巴巴地說:“走啦,太陽都快下山了。”


    龐倩噘著嘴巴仰頭看他:“你還沒撓我!”


    他脫了腳上的人字拖,用腳趾去撓了下她五分褲下的小腿,他的趾甲在她皮膚上小小地劃了幾下,說:“好了,撓過了。”


    還沒等她跳起來,顧銘夕已經三蹦兩蹦地往看台下跑去了,一邊跑還一邊喊:“龐龐,別忘了帶上我書包!”


    “顧銘夕你別跑!”龐倩氣得直跳,抓起他的書包就追了下去。


    她很快就追上了他,踮著腳尖,雙手拉住了他的兩隻耳朵。顧銘夕嗷嗷地叫,裝著很疼的樣子,龐倩立刻就鬆了手。


    她的手臂掛在他的肩上,兩個人嘻嘻哈哈地貼在一起慢慢地往外走,走著走著,龐倩不笑了,她低聲說:“顧銘夕,我失戀了。”


    顧銘夕身姿挺拔地站著,仰著下巴看著遠方,天邊的雲朵紅得像火,與落日一起糾纏、翻卷著,變幻莫測。


    最終,他什麽都沒有說。


    顧銘夕從暑假裏就開始給龐倩補課,幫她鞏固不太理解的知識點,做大量的習題,然後變身家教老師為她批改、講解。


    有時候龐倩被他督促得實在有些煩,看到那麽多沒做的考卷、題目,也會發發小脾氣。顧銘夕深知龐倩這人需要巴掌和甜棗兒一起給,於是當她實在不想做題時,他就陪著她去外麵玩一下。


    這一年的八月,顧銘夕成年了。因為他十八歲的農曆生日和龐倩十七歲的陽曆生日隻隔了一天,於是兩家人決定一起過。


    龐倩生日那天,李涵和顧銘夕去了龐倩家,龐水生準備了一大桌子菜,還買了一個大蛋糕,讓兩個孩子一起吹滅蠟燭。


    龐倩給顧銘夕的生日禮物是一雙阿迪達斯的人字拖,挺貴的,她存了幾個月的錢才買下。她問顧銘夕要禮物時,顧銘夕看看桌子邊的幾個大人,小聲說:“我後天給你。”


    兩天後是七夕,顧銘夕向母親申請,和龐倩一塊兒去外麵玩,李涵答應了。


    顧銘夕和龐倩一起去了鯊魚燒烤店,鯊魚知道這天是顧銘夕十八歲的生日,高興得不得了,很快就張羅出了一桌子菜,還喊蛤蜊和生蠔烤了一大堆的羊肉串、雞翅膀。


    鯊魚開了幾瓶冰啤酒,說:“小孩成年啦,是個男人了,現在又是放暑假,喝點兒啤酒吧!”


    顧銘夕沒有拒絕,鯊魚給他倒了一杯啤酒,插上吸管,龐倩好奇地看著,說:“鯊魚哥,我也想喝。”


    鯊魚丟給她一罐可樂:“你可不行,你還是個小孩,明年!明年這時候你倆再到我這兒來,鯊魚哥陪你們不醉不歸!”


    為了方便顧銘夕吃東西,鯊魚特地找了張矮桌架在屋外,幾個人圍著桌子吃吃喝喝,顧銘夕也完全放開了,右腳擱在桌上,腳趾夾著烤肉的棍子,低著頭往嘴裏送。


    蛤蜊還對龐倩念念不忘,問:“小螃蟹,你上次不是加了我qq了麽,後來怎麽又把我拉到黑名單了?”


    龐倩眨巴眨巴眼睛看他:“沒有啊,我已經很久沒上過網了,我家沒電腦。我隻能去顧銘夕家裏上會兒網。”


    蛤蜊立刻扭頭瞪了顧銘夕一眼,後者正在淡然地咬著吸管喝啤酒,好像啥都沒聽見。


    在鯊魚這裏吃飽喝足後,顧銘夕和龐倩向他們告辭,準備回家。


    龐倩吃撐了,就喊顧銘夕先不要坐車,走一段路消消食。


    重機廠這兒外來務工人員多,夏天的晚上,出來散步的人特別多,於是沿街就開了許多雜七雜八的小店。


    龐倩看到了一家賣女生飾品的小店,拖著顧銘夕進去逛,她看到了塑料簍裏是五塊錢一瓶的指甲油,五顏六色的,還有八塊錢一支的口紅,感興趣地翻來揀去。


    顧銘夕走到她身邊,見她想把一支廉價試用口紅往嘴巴上抹,立刻就說:“別塗!”


    龐倩扭頭看他,顧銘夕的臉居然詭異地紅了,低聲說:“我褲子口袋裏,有給你的生日禮物,你自己掏一下。”


    龐倩好驚喜,馬上去掏了他的口袋,拿到手裏一看,是一支嶄新的口紅。


    有著很精致的黑色啞光磨砂外殼,包著塑料薄膜,就是她在商場裏試過的那個品牌。


    “哇!這個好貴的!”龐倩高興極了,“謝謝你!顧銘夕!”


    拿到禮物的龐倩興致高昂,看到飾品店裏有一台大頭貼機,拖著顧銘夕就要拍大頭貼。


    顧銘夕還從來沒拍過大頭貼,龐倩認真地挑選了背景,就推著他一起進了機器。兩邊的布幔放下,狹小的空間裏就隻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龐倩看著屏幕上出現的兩個人的臉,忍不住說:“顧銘夕,你好帥啊!”


    顧銘夕抿著嘴唇,神情有些靦腆,微微轉了轉頭,屏幕上的他也在轉頭,龐倩閃到一邊,挑了一個角度就按下了按鈕。


    “好看死了!”她扒在屏幕上看著拍下來的照片,覺得顧銘夕真比那些港台明星都要來得帥氣。隻是,照片裏也完整地記錄下了他空蕩蕩的袖管。


    顧銘夕說:“我不拍了,你自己拍吧。”


    龐倩扭頭看看他,沒說話,自己臭美地拍了幾張單人,還剩兩張比較大的照片時,她把顧銘夕攬到了身邊,說:“咱倆拍兩張合影吧,你拿一張,我拿一張,這可是你十八歲生日當天的照片呢,多有紀念意義!”


    顧銘夕自然不會拒絕,很聽話地站在龐倩身邊,與她一起中規中矩地拍了一張合影。


    兩個人都是麵帶微笑,龐倩觀察了一會兒,說:“這張拍得好僵。”


    然後,她不由分說就抱住了顧銘夕,把他拉得彎下了腰,龐倩踮起腳尖,與他臉貼著臉,伸長手臂按下了按鈕,照片裏就出現了一個笑容燦爛的少女,和一個麵色微醺的少年。


    回到金材大院時,顧銘夕的酒勁有點兒上頭,他是第一次喝酒,雖然隻是啤酒,這時候也有些頭重腳輕。他突然變得亢奮,對龐倩說:“你上次是不是說讓我騎自行車帶你?我們現在試一下吧!”


    “咦?”龐倩驚訝地問,“現在?”


    “對,現在!我的車前天剛打過氣。”


    顧銘夕真的騎車帶起了龐倩,他的殘肩擱在自行車特製的架子上,龐倩側著身子坐在他身後,緊緊地抱著他的腰。


    顧銘夕從來沒有帶過人,難免把車騎得搖搖晃晃,龐倩嚇得要死,又不敢在院子裏喊,隻能拍著他的背小聲說:“你小心點呀!”


    院子裏黑漆漆的,四幢房子裏,有些窗口亮著光,曾老頭養的旺旺時不時地會吠幾聲。顧銘夕的自行車繞著花壇和大槐樹轉了好幾圈,他的膽子越來越大,突然用肩膀調整了方向,把車騎出了大院。


    “喂!”龐倩喊起來,又不敢掙紮,車子到了大街上,她反而可以肆無忌憚地尖叫,“顧銘夕你要是摔著我我絕饒不了你!”


    他居然還騎得飛快,龐倩的裙擺都被風吹得飄了起來,她大喊大叫著抱著他的腰,隻聽見他低低的笑聲。


    “放心,我不會摔著你的。”他的唇邊揚著笑,意氣風發地在街上騎著,很快的,他們騎到了金屬材料公司廠房的原址。


    那裏已經變成了一個很大的工地,架著許多打樁機,還有閃亮的探照燈,早就沒有了丁點過去的景象。已經很晚了,工地上沒有施工,顧銘夕左腳踮地停下車,龐倩跳下車站在他身邊,與他一起往那個工地看。


    她說:“我爸爸告訴我,這裏要造大商場、超市、電影院,還有一個很大的廣場,邊上有許多飯店和專賣店,會變成一個商業中心。”


    顧銘夕點點頭:“我媽媽也和我說過,大概要造三、四年。”


    龐倩扭頭看他,顧銘夕的眼睛亮晶晶的,額頭上出了汗,汗水順著臉頰滑落下來,她看到了他修長的脖頸,上麵有蜿蜒的汗水痕跡,還有跳動的動脈。顧銘夕的身上散發著一股年輕男人特有的氣息,他再也不是一個小男孩了。


    他騎車帶龐倩回去時,龐倩抱著他的腰,把臉頰貼在他溫暖的背上,問:“顧銘夕,你是不是喜歡我?”


    騎著車的少年心裏一跳,沉默了一會兒,說:“嗯,我喜歡你。”


    “是哪一種喜歡?”


    他想了想,說:“就是你認為的那種喜歡。”


    龐倩看不見他的臉,輕聲說:“是我喜歡你的,那種喜歡嗎?”


    他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點頭:“對,就是你喜歡我的那種喜歡。”


    “顧銘夕。”


    “嗯?”


    “是你說的,這一年,我們什麽都不要想。”


    “我是說過,怎麽了?”


    “所以,我決定現在什麽都不想了。有些事……你知道的,到我們考上大學再說,好麽?”


    顧銘夕進家門時,一顆心還未平複,怦怦怦地跳得激烈。他走到衛生間,坐在一張塑料椅上,抬腳打開了牆上一個低矮位置的水龍頭。


    水嘩嘩地流下來,他搓著雙腳洗淨,又低頭俯身,右腳掬了水抹到了自己臉上。夏天的自來水都是熱烘烘的,顧銘夕是想洗個冷水臉讓自己冷靜,可越洗心情卻越發激動。


    他渾身濕答答地從衛生間出來時,李涵嚇了一跳,拿了毛巾幫他擦臉,埋怨道:“衣服都濕了。”


    顧銘夕眼睛裏是壓抑的光亮,低聲說:“我太熱了,想涼快涼快。”


    走到客廳,李涵拿起桌上的一個紙盒給他看:“銘夕,你爸爸來過了。”


    顧銘夕一下子就愣住了,李涵幫他拆了紙盒,說:“今天是你十八歲生日,他本來想接你出去吃個飯的,你爺爺奶奶也很久沒看到你了。不過你沒在,他留下這個就走了。”


    李涵手裏是一部諾基亞直板手機,她淡淡地說:“這是你爸爸給你的生日禮物,還沒辦號碼,讓你自己拿身份證去辦。他說你大了,明年上大學也該有部手機,就是不知道你用著方不方便。”


    顧銘夕盯著母親手裏的手機看了半晌,說:“媽媽,你先收著吧,我暫時不用。”


    他回到房間,雙腳互扯著脫下了自己的五分褲,盤腿坐在床上,他用腳趾撥拉著褲子,最終小心翼翼地從褲子口袋裏夾出了一張小照片。


    顧銘夕低頭看著照片上的那兩張笑臉,大腳趾的趾腹輕輕地從那個女孩臉上撫過,他的心情終於平複下來,抬頭看桌上的台曆,離開學隻剩下了半個月。


    此時,在隔壁的501,龐倩手裏也正拿著那張大頭貼合影。


    他們臉貼著臉,龐倩笑得很開懷,顧銘夕的神情卻有些小尷尬。龐倩小心地在照片背麵寫下:目標2003年6月,龐倩,努力!


    她在後麵畫了一隻小螃蟹,一個橢圓,八條腿,揮舞著兩個大鉗子。


    最後,她把照片藏進錢包相夾裏,外麵蓋著一張身份證,同時藏起來的,還有她的心情。


    九月,開學了,龐倩和顧銘夕升入了高三,他們徹底地進入了書山題海的世界。


    龐倩決定把一切都放到一邊,動畫片、連續劇、明星、流行歌曲、漫畫、零食、乒乓球……還有那屬於小女生的一點小心思,統統都放到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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