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暑假時有顧銘夕的監督,她一直都沒有放鬆學習,所以開學時的摸底考,龐倩考得很不錯。這給了她莫大的信心,知道隻要花下工夫,總是會取得進步的。


    龐倩前所未有得認真起來,上課專心聽講,自覺地預習老師沒上過的課,標注下看不懂的地方,老師上課一講,她很容易就會融會貫通。


    但是龐倩有個壞毛病總是改不過來,她還是不習慣去問老師問題,碰到自己做不出的題,或是弄不明白的知識點,她第一時間就會想到顧銘夕。


    ——那個仿佛無所不能的顧銘夕,承諾著會一直陪在她身邊的顧銘夕。


    十一月,高中階段的最後一次期中考試來臨了,龐倩非常認真地應對,考出了升入高中以來最好的一次年級排名——理科第一百五十三名。雖然這名次還是中等偏下一點點,但鍾老師表示,龐倩隻要保持這樣的成績,考三本是不成問題了。


    期中考試以後,所有的課程結束,整個高三年級都進入了複習迎考階段。黑板的角落裏開始出現高考倒計時牌,這本來是令龐倩很頭疼的一件事,現在卻令她燃起了鬥誌。


    冬天來臨時,高三女生龐倩一天的作息是這樣的。


    早上五點半起床,背一小時英語,六點半洗臉刷牙吃早飯,七點,敲響502的門,與顧銘夕一起坐公交車去上學。


    到校後,交作業,早自修,然後就是上課。


    老師們開始幫大家按照高考大綱鞏固、複習知識點,但是最有效的方法,毫無疑問就是多做題。每個學生的課桌上都堆著厚厚的兩疊考卷、題庫,有時候,龐倩會覺得這麽多卷子,怎麽可能做得完,但結果,她還是一張卷一張卷,一道題一道題地將它們啃了下來。


    上午的課結束,龐倩會和顧銘夕一起去吃午飯,吃完飯,她會拖著他去操場上走幾圈,聊聊天說說閑話,順便鬆鬆筋骨。有時候,龐倩還會拉著顧銘夕坐到看台上,幫他按摩放鬆腿部的肌肉。


    他的做題量要比龐倩大得多,她擔心他會抽筋。


    散步結束,龐倩回到教室,趴在桌上睡半小時,然後起來繼續做題。


    她變化得特別明顯,原本,龐倩給人的印象是懶散、愛吃、愛玩,學習中等偏下,可現在,她認真勤奮的程度讓班裏同學都瞠目結舌。


    鄭巧巧問到龐倩的目標,她說:“二本保底,目標一本,我和顧銘夕約了一起考去上海,雖然知道挺難和他考同一所大學的,但我想,我努力一些,說不定就能和他差距小一點。”


    下午的課結束後,龐倩又和顧銘夕一起去食堂吃晚飯。吃完飯,他們有一個多小時的自由時間。顧銘夕和龐倩很好地利用起了這段時間,兩個人就在食堂裏攤開本子講起了題。龐倩已經習慣把一天裏的疑問都記錄下來,在每天的這個時間段統一讓顧銘夕答疑,他要是一時半會兒說不出來,就等著晚自修後繼續。


    晚上六點四十五分,晚自修開始了。龐倩的晚自修就是不停地做題、做題、做題……她漸漸覺得,投入地學習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並不像她之前認為的那般枯燥無聊,好不容易解出一道題後的暢快感覺簡直叫人渾身毛孔舒張。


    龐倩也算是個人來瘋的性格,覺得辛苦的時候,她就想,一年,撐死了也就一年,顧銘夕說了,隻要堅持這一年,以後的人生也許就改變了。


    晚上九點半,晚自習結束,龐倩和顧銘夕一起坐車回家。這時候的公交車基本都有空座,兩個累壞了的孩子坐在搖搖晃晃的公交車上,互相抵著腦袋,很快就睡著了。


    回到金材大院後,他們互相道晚安,回各自的家。龐倩先吃一碗龐水生為她煮的點心,然後洗漱完畢進房間,將一整天的學習情況梳理一遍,最後再看幾道題。


    晚上十一點半,她準時關燈,進入夢鄉。


    高三的這一年,在龐倩的記憶裏隻剩下了辛苦,她放棄了一切娛樂活動,每天都有做不完的題,她天天都睡不夠,真到了周日讓她補眠,她又睡不著了,幹脆起來背英語。


    雖然辛苦,但是這段時光又是簡單而純粹的,龐倩的腦子裏幾乎沒有了雜念,就算再在學校裏偶遇謝益,她的心情也不會再有起伏了。


    肖鬱靜並沒有和謝益在一起,據顧銘夕說,他們很少說話。其實,他們也沒時間說話,重高裏高三的學生,還是火箭班,這個時候真的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想其他東西。


    考卷上的選擇題abcd,總有一個是對的;判斷題,非對即錯;解答題,不管多複雜多困難多變態,必定還是有一個正確答案。


    若幹年後,當龐倩進入社會,才知道,隻有學生時代是這樣的非黑即白,一目了然。沒有爾虞我詐,沒有勾心鬥角,沒有貌合神離,沒有明爭暗鬥。


    哭便是哭,笑便是笑,喜歡就是喜歡,討厭就是討厭。


    這樣子的時光,過去就過去了,誰都沒有重來的機會,能做的隻是將之深埋心底。


    可惜那個時候的龐倩還不懂得這個道理。


    龐倩的人生,自出生起就與顧銘夕糾纏在一起,他們之間有約定,就算不能念同一所大學,也一定要考去同一個城市。龐倩沒有想過自己和顧銘夕的未來,最後的最後,他們究竟會變得怎樣,不是她不敢想,而是因為她覺得,她和顧銘夕根本就不會分開。


    十八歲的龐倩從來都沒有想過,有一天,她會弄丟她的顧銘夕。


    2003年的春天,經曆了一次又一次狂轟濫炸似的省、市、區、校模擬考,龐倩已經有些麻木了。她一直在進步,每一次都比前一次考試進步幾名,最後的一次全市模擬考,龐倩甚至摸到了模擬一本線。


    顧銘夕表揚她,說她是個典型的臨場發揮型選手。的確,龐倩的性格大大咧咧,樂觀又開朗,很不容易怯場,所以,當她滿懷信心地去考試時,總能取得意想不到的好成績。


    四月中旬,學校開了一次家長會,也算是高考動員會,龐水生和李涵去了學校,顧銘夕一個人在家。


    龐倩溜到他家,兩個人一起做題,沒一會兒就聊起天來。


    離高考不到兩個月,他們不可避免地會憧憬起將來要念的大學,龐倩問顧銘夕:“你想考上海的哪所大學?”


    顧銘夕看著她,腳趾夾著一支筆漫不經心地晃來晃去,反問道:“你呢?你想考哪所大學?”


    龐倩老實地搖頭:“我想不好,一直在翻宣傳冊,有些學校好漂亮,就是不知道我考不考得上。”


    顧銘夕笑了:“其實學校是其次,關鍵是專業,你有想學的專業嗎?”


    “我沒想過。”龐倩問,“顧銘夕,你說我學什麽專業比較好呀?”


    顧銘夕說:“那就要看你將來想從事什麽工作了。”


    龐倩撓著腦袋想了想,認真地說:“我想做白領,在高樓大廈裏上班的那種,每天穿高跟鞋,化妝,還有許多漂亮的小裙子。”


    顧銘夕被她一本正經的語氣逗笑了,說:“那,我建議你可以學金融。”


    “金融?”


    “對,金融這個方向,就業絕跑不偏你的理想。”


    龐倩想了想,點頭說:“金融,我記下了。”然後,她又問他,“你還沒說你想考哪裏呢?”


    他沉吟了一下,說:“我想考上海財經大學。”


    龐倩大驚:“咦?你真的要去做會計啊?”


    顧銘夕笑出聲來:“拜托,上財雖然比不上複旦、交大,但也很難考的好不好。”


    龐倩懵懂地看著他,顧銘夕說:“其實,我和你說的金融方向,也是我自己的目標。”他聳聳肩,兩個空空的短袖一蕩一蕩,他低頭看了下自己的雙肩,說,“我沒有手,大部分專業不適合,我覺得,我可以往金融方向發展,其實你說的也沒錯,我還真挺適合做個會計的。”


    龐倩知道他在開玩笑,她無法給出顧銘夕意見,畢竟,在這些問題上,他肯定要考慮得比她更周全。


    顧銘夕給龐倩講上海財經大學是一所怎樣的學校,有哪些優質專業,正講得起勁時,他家的門鈴響了。


    “家長會這麽早就開完了?”龐倩疑惑地說著,幫顧銘夕去開門,打開門就愣住了。


    門外站著許久沒見的顧國祥。


    顧國祥看到龐倩也有點楞,龐倩喊了一聲:“顧叔叔。”顧國祥點點頭,走進了屋。


    顧銘夕聽到聲音後出了房間,站在房門口沒吭聲,顧國祥發現李涵不在,問顧銘夕:“銘夕,你媽媽呢?”


    “去開家長會了。”


    “哦,今天有家長會啊。”顧國祥點點頭,又問,“馬上就要高考了,你最近學習怎樣?”


    “就那樣。”顧銘夕瞟他一眼,看向了邊上局促不安的龐倩,“龐龐,你先回家吧。”


    龐倩立刻收拾了自己的書本文具回了家。


    金愛華在房裏看電視,看到她回來,奇怪地問:“才去了一會兒怎麽就回來了?”


    龐倩爬到她床上,小聲說:“顧叔叔來了。”


    “顧國祥?”


    “嗯。”


    “嘁!他居然還有臉來?”金愛華一臉鄙視,“他那點破事兒廠子裏都街知巷聞了,他還真敢來找阿涵。”


    龐倩好奇地問:“媽媽,顧叔叔發生了什麽事啊?”


    金愛華起先不肯說:“去去去,看書去,小孩子別管。”


    “哎呀你這樣我哪裏還看得進書啊。”龐倩抱著金愛華的胳膊直撒嬌,“媽媽你告訴我嘛。”


    顧國祥的事,龐水生是叮囑了金愛華不要告訴龐倩的,但這天龐水生去開家長會了,金愛華一時沒忍住,還是告訴了她。


    她說:“顧國祥外麵那個小老婆懷孕了,這些天正敲鑼打鼓地昭告天下,在逼他離婚呢!”


    龐倩:“啊?!”


    顧國祥坐在客廳裏,等著李涵回來,顧銘夕在邊上站了一會兒,幹脆回房間做卷子去了。


    坐在書桌前埋頭解題時,他聽到有人進了他的房間,走到了他身邊。


    顧銘夕一直都沒有抬起頭來,他的左腳壓著一張試卷,右腳腳趾夾著筆,腳邊滿是三角板、草稿紙、鉛筆橡皮……當那個人寬厚的手按上他的肩膀時,顧銘夕夾著筆的右腳停下了。


    顧國祥俯身看了下他的卷子,視線又移到了他的腳上,用腳寫字十二年,顧銘夕的右腳上已經長起了老繭。顧國祥發現自己已經很久很久沒注意過兒子的腳了,記憶最深的,是他小小的腳夾著筆、勺子、牙刷,艱難地練習生活技能的場景。那時顧銘夕的腳還是白白嫩嫩的,可現在,他的腳分明已經是成年人的腳了,腳趾似乎要比常人修長一些,靈活又有力,做什麽都已經很熟練。


    顧銘夕抬頭看他,從顧國祥進門以後,他都沒有喊他一聲爸爸。有些事情,不是說你每個月給幾百塊零花錢、或是想要什麽就給買什麽可以抵消的。顧銘夕並不是個容易記仇的人,相反,他更願意記得別人的好,但是對著顧國祥,他實在是為自己的母親委屈。


    顧銘夕想了想,還是開口喊了他:“爸爸,你找媽媽有事嗎?”


    “嗯,我有點事想和她商量。”


    顧銘夕立刻就想到了一年前父親找自己談話的內容,語聲不禁拔高:“爸爸!你去年和我說的事不用去和媽媽講,你又不是不了解她,她絕對不會答應的!何必還要再讓她生氣!”


    顧國祥麵色陰沉了一些,說:“我知道,我是有其他事和她說。”


    顧銘夕戒備地看著他,顧國祥神情緩和了一點,換了個話題,問:“銘夕,有沒有想過考哪個學校?”


    “沒有。”他冷冷地回答,“成績下來再說。”


    顧國祥認真地說:“其實你應該早一點考慮,然後拜托你的學校,把你的殘疾情況和高中的曆年成績單告訴對方的招生老師,提前詢問人家,‘我的成績足以報考貴校,就是不知道貴校能不能接受我的身體狀況。’”


    見顧銘夕陷入了沉思,顧國祥又說:“你不能像其他學生那樣出了成績再填誌願,如果沒有提前和那些學校講,到時候很容易被退檔,所有的學校都可以以你無法自理這個理由來退檔,你一點辦法都沒有的。”


    顧銘夕大聲說:“我能自理的!”


    “你不可能百分之百地自理。”顧國祥說,“你能爬上上鋪嗎?冬天,你能自己穿脫衣服嗎?去食堂,你能自己打飯嗎?還有解大便,你怎麽解決?”


    顧銘夕答不出來了。


    “爸爸勸你,還是想一下要報哪個學校,提早去谘詢,要做到萬無一失,第一誌願不被退檔才行。”


    說完,顧國祥起身出了顧銘夕的房間。


    李涵回來的時候,顧國祥正坐在客廳裏抽煙,兩個人視線相對,心裏都是起伏不定。顧國祥先開了口,問:“去開家長會了?老師怎麽說銘夕?”


    李涵輕聲說:“銘夕現在成績很穩定,不出意外,肯定能考上重本。”


    顧國祥欣慰地笑了一下:“我就知道銘夕不會叫我失望的。”


    李涵看他一眼,走到顧銘夕房門口看看他,說:“銘夕,爸爸媽媽在外麵談點事,你先不要出來。”


    顧銘夕點點頭。


    為了防止他偷聽,李涵幹脆把顧國祥叫去了主臥的陽台上,說:“別在屋裏抽煙,臭死了。”


    顧國祥和李涵足足談了一個半小時,聽到顧國祥離開的關門聲,顧銘夕才走出房間。他問母親:“媽媽,爸爸找你什麽事啊?”


    李涵表現得很平靜,在廚房給顧銘夕煮點心,說:“沒什麽。”


    顧銘夕才不信,走到她身邊看她,李涵的眼睛紅紅的,顧銘夕說:“媽,你別把我當小孩子了,心裏有不開心的,就和我說好了。”


    李涵在鍋子裏燒水,轉身去冰箱裏拿速凍餃子,顧銘夕跟在她身邊:“媽媽,你別覺得說,我要高考了,你不告訴我是怕影響我考試。其實你們這樣藏著掖著我心裏才會胡思亂想,媽,你告訴我吧,爸爸到底對你說什麽了?你放心,我一定是站在你這邊的。”


    聽到他最後這句話,李涵的眼淚一下子就掉了下來,抬頭看顧銘夕,伸手摸摸他的臉頰,哽咽地說:“銘夕,爸爸媽媽決定離婚了。”


    這幾年,金材大院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因為廠房搬遷和改製,有許多人買斷工齡下崗了,那些人都像龐水生那樣,把房改房買了下來,然後又轉手賣了出去。如今的金材大院裏,絕大部分都是新搬進來的陌生麵孔。


    因此,顧銘夕之前並沒有聽說關於顧國祥的事,直到此刻才知道,他的爸爸馬上就會有個健康的小孩了,他的夢想終於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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