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倩拿著飯盒追到食堂,顧銘夕已經在排隊了,他站得筆直,一直歪著頭夾著個飯盒,龐倩不聲不響地排在了他那支隊伍的末尾,眼睛一直盯著顧銘夕的背影。


    輪到顧銘夕時,他略微彎腰,鬆開臉頰,把飯盒擱在窗台上,又把嘴裏的飯卡擱在飯盒上,對著裏麵的師傅點了飯菜。


    有人快速地跑過龐倩身邊,身後的麻花辮甩得歡快。


    師傅把裝了飯菜的飯盒遞了出來,飯卡也刷過了,顧銘夕低頭重新咬起飯卡,正在考慮要怎麽拿飯盒時,蔣之雅將窗台上的飯盒拿在了手裏。


    “顧銘夕,我幫你拿。”她嬌滴滴地說。


    顧銘夕咬著飯卡說不了話,蔣之雅又貼心地從他嘴裏拿下了飯卡,顧銘夕低聲說:“謝謝。”


    他們經過了龐倩身邊,顧銘夕始終低著頭,龐倩愣愣地看著他,然後,她突然就跨出了隊伍,攔在了他的麵前。


    “顧銘夕。”龐倩喊他,顧銘夕停下腳步,靜靜地注視著她。


    龐倩說:“我想吃炒麵,你陪不陪我去外麵吃?”


    顧銘夕平靜地回答:“我已經打了飯了。”


    “可以帶回家,熱一下,晚上也能吃。”


    “那就不新鮮了。”


    “那就倒掉!”


    “浪費糧食不好。”


    龐倩眼圈紅了:“你幹嗎呀?”


    她委屈地看著他,又問了一遍:“顧銘夕,你幹嗎呀?”


    顧銘夕重新低下了頭:“我沒幹嗎,我去吃飯了。”


    蔣之雅一直拿著飯盒等在邊上,顧銘夕走過了龐倩身邊,食堂隊伍的間距狹窄,他空垂的衣袖還拂過了龐倩僵硬的手臂。


    龐倩心裏隻剩下了一個念頭:糟糕,顧銘夕發神經病了。


    顧銘夕坐在操場邊的看台上,看著班上的同學上體育課,老師督促著女生們練習仰臥起坐,男生們則在邊上打籃球。


    他當然沒有發神經病,他隻是……


    怎麽說呢?他覺得,他有點累了。


    顧銘夕心裏的那根弦已經繃了好多年,日日夜夜,時時刻刻,他腦子裏始終存著自己的一點小目標、小計劃:每天六點起床,獨自料理自己的生活,花費一個多小時出門上學,在學校裏用功一整天,趁著最後的自修課幫龐倩講題。放學回家後,他不看電視,不看報紙,吃過飯就回房做作業,老師布置的做完了,還要自己找題做,一直到淩晨十二點才睡覺。


    他每天練習使用電腦一小時,但絕不是玩,顧國祥不許他玩遊戲,他就不玩,頂多心癢時,悄悄地掃個雷。


    到了周末,他要去學畫,回來還要練畫、做題、背英語。以前,周楠中和汪鬆會打電話給他,約他周末去踢球,顧銘夕其實很想去,但是父母都不同意他去,覺得路遠,浪費時間,踢球還不安全。幾次以後,就沒有人再來約顧銘夕了。


    顧銘夕懷念以前住在金材大院的時候,龐倩就在隔壁,周末時覺得無聊,他們會一起出去逛一圈。就算不出門,他們也能去彼此家裏玩,聊聊天,翻翻漫畫,一起吃棒冰。


    簡哲和劉翰林約顧銘夕去踢球時,顧銘夕會叫上龐倩一起去,龐倩嘴裏哼哼卿卿地嫌麻煩,但從來都不會拒絕。


    她的任務是幫顧銘夕穿脫足球鞋,喂他喝水,幫他擦汗,回來時,顧銘夕會用一頓肯德基小小地犒勞她一番。


    但是現在,他們住在城市的兩個角落裏,顧銘夕覺得孤單了許多。


    以前,顧銘夕一直都記著父親對他的要求,顧國祥要他考上211高校,甚至是985高校,還要求他始終保持年級前三。現在,顧銘夕突然覺得,自己付出的努力似乎一點意義都沒有。


    他竭盡所能地保持在年級前三,但那又怎麽樣呢?就算將來能考上985高校,又怎麽樣呢?他沒有手臂,能不能入學都是一個大問題,入學後,怎麽料理自己的生活,也是一個大問題。瞧,他都沒法子獨自去食堂吃飯,顧銘夕覺得,在某些程度上,他太過依賴龐倩了。


    就在這時,他認識了鯊魚、蛤蜊和生蠔,就像是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


    那天晚上,在鯊魚店裏吃燒烤時,生蠔的女朋友小珠過來找生蠔玩。那個女孩才十七歲,隻比顧銘夕大兩個月,在附近一家鞋廠打工。她和生蠔挨在一起,兩個人時常親親嘴,摟摟腰,旁若無人地秀著甜蜜。顧銘夕甚至看見生蠔把手摸到了女朋友的胸上捏了幾下,他鬧了個大紅臉,看看其他人,似乎都是習以為常。


    蛤蜊、生蠔與顧銘夕歲數差不多,蛤蜊念到了高二,家裏沒錢,輟學出來打工。生蠔是技校畢業,已經工作了兩年。


    他們都沒啥學曆,但是活得很瀟灑,很開心。


    顧銘夕又想起謝益,念初中的時候,謝益的學習和他不相上下,現在,謝益的成績掉了許多,隻能算是年級中上。但是,誰都看得出來,謝益是個快樂的男孩子。


    學習於他,是一種享受,從來都不是束縛,更不是壓迫。就像他去打乒乓球、拉小提琴、參加漫畫社團一樣,他做所有的事都是基於自己的本心,我喜歡,我才去做,我不喜歡的事,誰都逼不了我。


    顧銘夕想,為什麽他不能像謝益那麽灑脫呢?為什麽他會那麽糾結於自己的成績和名次呢?就算他考上全國最好的大學,又能怎樣呢?他依舊成為不了家庭的驕傲,永遠都不是他的父母能拿得出手的優秀孩子。


    因為他是個殘疾人。


    就算他對那個女孩再好,再是百依百順,他也依舊成為不了她心裏的那個王子。


    因為他是個殘疾人!


    他想起自己在電視裏的樣子,高高地翹著腳在桌麵上,腳趾夾著筷子把飯撥到嘴邊。不可憐,但那個樣子真的有點可笑。


    顧銘夕啊,他對自己說,累了這麽多年,不如先休息一下吧。


    五四青年節時,顧銘夕真的獲得了區優秀小團員的稱號。戴老師陪著他去領獎,頒發證書時,其他的學生都是自己上台獲獎,隻有顧銘夕,是戴老師陪著上去的。


    戴老師幫他領到了紅彤彤的證書,攬著他的肩膀合影留念。顧銘夕麵無表情地對著鏡頭,眼神深沉幽遠。


    五月,他的成績直線下滑。


    他不再和龐倩冷戰,有時會與她說話,但那種感覺,龐倩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她覺得顧銘夕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


    他說話的口氣冷漠了許多,連著龐倩問他題目時,他都是冷冷淡淡的。說一遍,她不懂,他會說:“我講得不好,你去問老師吧。”


    有時候,他連自修課都不參加,背起書包就離開了學校,但他又不是馬上回家,每次都要拖到晚上八、九點才到家,然後用一堆亂七八糟的借口去敷衍李涵。


    李涵打電話給龐水生,龐水生去問龐倩,龐倩也是一頭霧水。她不知道顧銘夕放學後都去了哪裏,她問過他,他很不耐煩地叫她別管。她甚至跟蹤過他,但是很快就被他發現。


    當時,顧銘夕隻是冷冷地對龐倩說:“前麵很亂,你不要再跟著來了。”


    說完以後他扭頭就走,龐倩才不會被他嚇到呢,就繼續跟,顧銘夕不再理她,直接走到了263路公交站,坐上了回家的車,把目瞪口呆的龐倩一個人丟在了站台。


    周末時,顧銘夕背著畫板出了門,但是他並沒有去老師的畫室,而是坐著公交車到了重機廠。他熟門熟路地進了一家網吧,網管看到他,說:“小顧來啦,蛤蜊和生蠔已經在裏麵等你了,49號機,我給你開起來。”


    顧銘夕問:“我卡上的錢還有多少?”


    網管查了一下:“哦,還多著呢,你放心玩。”


    顧銘夕點點頭,找到了49號機子,蛤蜊和生蠔正戴著耳麥在打遊戲,屏幕上一片五顏六色刀光劍影。


    顧銘夕抖抖肩膀放下畫板,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抬腳開了機。刷上自己的用戶名和密碼,他熟練地打開了遊戲,腳趾夾著耳麥給自己戴上,和別人一起玩了起來。


    蛤蜊點了一支煙,又丟給生蠔一支,回頭問顧銘夕:“小顧,要嗎?”


    顧銘夕盯著他手上的煙看了一會兒,喉結滑動了一下,最後還是搖了搖頭。


    生蠔說:“別給小顧抽煙,鯊魚哥都說了不要給他抽煙。”


    蛤蜊說:“別讓鯊魚哥知道就行了唄。”


    顧銘夕一直都沒有說話,他的注意力隻在屏幕裏的遊戲界麵上,他兩隻腳都架在高高的桌子上,右腳快速地按動鼠標,偶爾移到鍵盤和左腳一起敲擊快捷鍵。


    玩遊戲多輕鬆啊,也不用費腦子,可比做題容易多了。


    在遊戲裏,他是個肌肉發達的巨人,有一雙強健的手臂,可以掄起巨大的鐵錘,敲爆小怪的頭。


    真爽。


    顧銘夕盯著屏幕,真爽!


    蛤蜊看到了顧銘夕丟在桌子旁的畫板,問:“小顧,這是啥?”


    “畫板。”


    “幹嗎用的?”


    “畫畫用的。”


    “你還會畫畫?”蛤蜊很新鮮,“待會兒要去上課嗎?”


    顧銘夕冷冷地說:“不去了。”


    “為什麽呀?”


    “沒意思。”


    一門一門的單元測試,顧銘夕的成績都在往下掉。


    他很隨心所欲地做題,有時候覺得麻煩,幹脆就不做了,他在心裏對自己說,這有什麽意思,反正我都會。


    當他第一門不及格的單元測試成績出現後,李涵被戴老師請到了學校。


    誰都能看出來,顧銘夕是故意的,他不是不懂,他就是不好好學,不好好考。他連英語都不背了,新學的單詞都寫不出來。李涵讓顧國祥去勸勸顧銘夕,可是父子兩個坐在一起,沒說幾句話就吵了起來。


    顧國祥氣得要打顧銘夕,被李涵死死拉住,顧國祥說:“你這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樣子做給誰看?!做給我看?做給你媽看?顧銘夕我告訴你,讀書不讀書是你自己的事,你好好讀書,我將來還能幫你安排一份工作,你連這點兒努力都不肯付出,將來就算去要飯!我也不會來管你!”


    顧銘夕倔強地看著他,說:“我就算去要飯,我也不會來求你!”


    “銘夕!”李涵驚訝地看著自己的兒子,完全想不明白,隻不過是一個多月的時間,究竟是發生了什麽,會令顧銘夕產生這樣翻天覆地的變化。


    肖鬱靜問龐倩,顧銘夕怎麽了?龐倩說不知道。


    戴老師問龐倩,顧銘夕是不是碰到了什麽困難?龐倩說不清楚。


    連著練球時,謝益也來問龐倩,顧銘夕是不是腦子進水了?


    沒錯,這就是謝益的原話:“顧銘夕腦子進水了?化學單元考試不及格?我們化學老師說,你們班化學老師快氣得高血壓發作了。”


    龐倩沉默了好一會兒,對謝益說了自己的一個觀點:“我覺得,顧銘夕好像交了壞朋友了。”


    “嗯?”


    “他沒和我說,他現在很少和我說話。但我有時候,能從他身上聞到煙味。”龐倩語氣低落,“他放學後好像會去某個地方玩,我上次騎車想跟著他,但沒跟著,被他甩掉了。”


    “咦?這麽離譜?”謝益眼神一凜,“螃蟹,不能讓他這麽下去啊,你得勸勸他。”


    龐倩噘起嘴:“他都不好好和我說話,現在變得好凶啊,我看到他都……都有點怕了。”


    謝益想了想,說:“那我們得想個辦法。”


    這一天放學,龐倩要去練球,她拿著乒乓球拍,看都不看顧銘夕一眼,就背著書包出了教室。顧銘夕扭頭看看她的背影,也下了樓。


    他看到龐倩往球館走去了,自己轉身出了學校大門,一路慢吞吞地走到了鯊魚燒烤店裏。


    夏天快到了,燒烤店的生意越來越好,鯊魚在店門口多加了好幾張桌子,還把電視機給拖出來。顧銘夕丟下書包,就坐在椅子上看起了電視。


    鯊魚在邊上忙碌著,問:“小孩,你最近來得有點勤啊,不是要期末考試了麽,你學習不忙?”


    “不忙。”顧銘夕回答,“鯊魚哥,我兜裏有錢,你自己拿一下吧,當做我的飯錢。”


    鯊魚很生氣:“我又不是要你的錢,我是覺得,你是個學生子,我就想不明白了,你放學了怎麽老是窩在我這兒呢?你不用做作業的嗎?”


    “我在學校都把作業做完了。”顧銘夕說,“你這兒舒服,回家很煩。”


    鯊魚看了他一會兒,回頭去洗菜了。


    晚上七點,天色已經黑了,燒烤店門口坐滿了客人,生蠔和蛤蜊掌著烤架,鯊魚負責全場統籌和收錢,他的媽媽也幫著來收拾桌子,洗碗筷。


    顧銘夕一直坐在邊上,看著電視,偶爾發發呆。


    生蠔的女朋友小珠又來了,已是六月初,她穿一件低胸小背心,緊身牛仔褲,不停地在顧銘夕麵前晃來晃去。


    生蠔偷懶離開烤架抽支煙,和小珠一起坐在了顧銘夕身邊。他點起煙抽了一口,小珠問他要煙抽,生蠔就點了一支遞到她手裏。


    小珠笑嘻嘻地問顧銘夕:“小顧,抽煙不?”


    顧銘夕搖頭。


    小珠在邊上瞄了他半天,突然猛抽了一口煙,把煙氣都吐到了顧銘夕的臉上,顧銘夕一個沒注意,大聲地咳嗽了起來,小珠咯咯咯地笑個不停,又把煙往他嘴邊遞去:“抽一口嘛,試試看。”


    顧銘夕用力別開了頭,躲過了她的手。


    就在這時,他身邊出現了一個女孩暴怒的聲音:“顧銘夕!你在幹嗎?!”


    顧銘夕抬起頭,就看到了龐倩怒氣衝衝的臉,她的身後不遠處,是推著自行車的謝益,而龐倩的那輛自行車,已經倒在地上。


    顧銘夕心裏有一瞬間的驚慌,繼而又變成了焦躁,他站起來走開去,想起自己書包沒拿,又折了回來。


    龐倩眼疾手快,已經把他的書包拎起來抱在懷裏,還退後了兩步,兩隻眼睛凶巴巴地瞪著顧銘夕。


    顧銘夕動了動肩膀,他穿著短袖襯衫,襯衫的袖子晃了一下,他說:“把書包給我。”


    “不給!”龐倩看著他,又看看邊上的生蠔和小珠,心裏有點怕,但嗓門倒不小,“你在這裏幹嗎?放學了你幹嗎不回家?今天老師留很多作業,你是不是一個字都沒寫?顧銘夕,你居然還抽煙!”


    “我……”顧銘夕想說他沒抽煙,又覺得解釋了也沒什麽意思,幹脆別開頭,說,“我的事和你無關。”


    龐倩傻了,眼眶迅速地紅了起來。邊上的人都在看他們熱鬧,以為是學生情侶吵架,謝益停好車也走了過來,說:“顧銘夕,螃蟹這些天很擔心你,你這是在幹嗎呀?”


    顧銘夕冷冷地看著謝益,說:“我說了,我的事和你們無關。”


    “顧銘夕。”龐倩突然叫他,顧銘夕的視線落到她臉上,龐倩說,“馬上就要期末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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