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怎樣?”顧銘夕的眼神冷冰冰的,令龐倩覺得陌生,“每個學期都有期末考,很稀奇麽。”


    龐倩說:“你知道的呀,這次考試是下學期分班的依據,我們要文理分科了,每一科隻有一個快班。我想進理科快班,想繼續做你同桌。但是你要是再這樣子下去,你都要進不了快班了!”


    顧銘夕垂下眼睛,良久,開口:“快班慢班,我一點也不在乎這些東西了。”


    謝益難以置信地看著顧銘夕,龐倩眼睛已經濕了,她的手指緊緊地摳著顧銘夕的書包,語音顫抖:“顧銘夕,你到底怎麽了呀?你幹嗎突然不好好念書了?你不想考大學了嗎?”


    “……”


    “明天還有物理單元測驗。”龐倩努力地笑了一下,“顧銘夕,早點回家吧,很晚了,還得寫作業呢。”


    顧銘夕盯著她,說:“寫不寫作業,回不回家我自己會考慮,不用你操心。”


    他從來沒有這樣子對龐倩說過話,龐倩的眉頭皺了起來,她已經忍他很久了。


    她咬著牙說:“好,你說的,你別後悔。”


    龐倩說完,抱著顧銘夕的書包就跑回了自行車邊,扶起車一腳跨上,書包往背上一甩,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嗬成,顧銘夕和謝益還沒反應過來,龐倩已經一溜煙地騎走了。


    謝益愣了一會兒,回頭看了顧銘夕一眼,見他眼裏滿是擔心,謝益說:“我去追她,你放心,我會送她回去的。”


    顧銘夕不吭聲。


    謝益騎上了車,又回頭看了顧銘夕一眼。他的眼神很清澈,很坦蕩,並沒有一絲一毫的鄙視和怨忿,也沒有一點一滴的憐憫和同情。


    那是一抹友善的目光,無端地令顧銘夕心裏產生了一絲愧疚。連麵對李涵時,他都沒有覺得太愧疚,可是現在,他心裏有一種悔恨的情緒在滋生。但他又覺得自己並沒有做錯什麽,謝益就是這麽自由自在的一個人啊,他顧銘夕如今依著自己的意願在生活,不想回家,就不回家;不想複習,就不複習;不想練畫,就去網吧。這是多麽快樂、多麽瀟灑的生活。


    可是,為什麽心裏又會覺得那麽苦澀呢?


    謝益已經收回了視線,騎車離開,顧銘夕看著他的背影,心裏想的是,謝益一定要追上龐倩,把她平安地送回家。


    燒烤攤上的客人看完了熱鬧,又嘰嘰喳喳地回複到了自己的聊天中。顧銘夕的書包沒了,他不知自己該走該留,蛤蜊湊到他身邊,好奇地問:“小顧,剛才那女孩子是你女朋友嗎?”


    小珠問道:“小顧,你是不是和你女朋友吵架了?還有,剛才那個男孩是誰呀?長得好漂亮。”


    “漂亮個屁。”生蠔聽小珠讚美其他男孩,心裏不樂意,“那家夥長得油頭粉麵的,哪裏有我們小顧帥氣。”


    蛤蜊連連附和:“我也覺得是小顧比較帥,還有,小顧的女朋友長得也滿可愛的。”


    鯊魚不知何時站在了他們身後,兩隻大手啪啪地往蛤蜊和生蠔後腦勺扇去:“很空是不是?烤架不管啦?老子發你們工資是叫你們來聊天的嗎?!”


    生蠔和蛤蜊灰溜溜地回了烤架旁,鯊魚又往顧銘夕後腦勺上招呼了一下,“啪”的一聲,顧銘夕疼得臉都皺了,這是鯊魚頭一回打他,他拎起顧銘夕的後衣領,說:“你小子跟老子走一趟,老子有話問你。”


    鯊魚是本地人,和母親一起住在附近一幢三層自建小民居裏,他和母親住在三樓,二樓的房間就讓蛤蜊和生蠔住。


    家裏沒人,鯊魚揪著顧銘夕的領子把他推進門,“啪”一聲,又給他後腦勺來了一下子。鯊魚力氣大,顧銘夕差點站不穩,踉蹌了幾步才站住了身子。


    他回頭看鯊魚,眼神有點委屈。鯊魚開了燈,狠狠地甩上了門,他銅鈴般的眼睛瞪著顧銘夕,語氣嚴厲:“坐下!”


    顧銘夕沒有反抗,在椅子上坐下了。


    鯊魚拉了把椅子過來,和他麵對麵坐下,說:“剛才的事我都看見了,我故意不出麵,小孩,你給我說實話,你到底是怎麽回事?”


    顧銘夕垂著頭,他穿著人字拖,兩隻腳的腳趾又習慣性地抵在了一起,他不知道要怎麽和鯊魚說,如果要從頭說起,那得說幾個小時吧。


    鯊魚像是知道了他的心中所想,點起一支煙,沉聲說:“老子今天有的是時間,你不說清楚,老子是不會放你走的。”


    顧銘夕抬頭看他,突然問:“鯊魚哥,如果,我是說如果,你不認識我,像我這樣的一個人到你的燒烤店來找工作,你會要我麽?”


    “找什麽工作?串肉串,烤雞翅膀啊?開什麽玩笑!”


    鯊魚冷笑幾聲,“小孩,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老子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都多。你丟了兩條胳膊,覺得自己挺慘的,是吧?我告訴你,我從小到大最好的兄弟,十九歲那年,因為一場群架,被人捅死了。”


    他手指一個方向,“就在重機廠三巷那邊。那年他大一,是我們一群穿開襠褲長大的兄弟裏,唯一一個考上大學的。那場群架我也不知道是怎麽起來的,總之就是很莫名其妙,他就那麽死了。你知道死了是什麽意思嗎?就是沒了,什麽都沒了!現在都快十年了,老子也就是每年清明去給他燒支煙,倒杯酒。小孩,我看到你,我就想到他。我那兄弟樣子很帥,腦袋又聰明,但是他就那麽沒了。我現在是覺得,人活一輩子,命真是最重要的,隻要活著,怎麽都好說。至於你是活得好還是活得孬,這就得看你的本事啦。你還在上學,就算沒胳膊,我看你穿衣服也曉得你家境不差,你是用腳趾頭還是用屁股想的,要來我燒烤店找工作?這是你的理想啊?你就這點兒出息?和蛤蜊、生蠔這種小混蛋去比?你千萬不要和我說什麽‘你連給人燒烤都烤不了,還能做什麽工作’這種鬼話!他媽的都是放屁!艾瑪老子說得嘴都幹了。”


    鯊魚去廚房冰箱拿來一瓶冰啤酒,一罐冰可樂,用牙咬開了啤酒瓶蓋,又從一個紙箱裏扒拉出一大包吸管,拆了一根插進可樂裏,放到顧銘夕麵前。


    鯊魚咕嘟咕嘟地喝了半瓶啤酒,打了個酒嗝後,說:“小孩,你搞搞清楚,你要是不念書,的確就是什麽都做不了了,連給人烤串雞翅膀人家都嫌棄你用的是臭腳丫。但你要是把書念好了,你就能坐辦公室啊,能用電腦,打電話都是講英文,分分鍾有一群下屬幫你做事。你明不明白我在說什麽啊?”


    “我明白,可是……”顧銘夕側頭看到自己的空袖子,“可是我覺得,我就算把書念得很好,我也很難找一份好工作。”


    “你又沒試過,你怎麽知道呢?”


    “鯊魚哥。”顧銘夕歎了口氣,“我是不是沒和你說過我家裏的情況?”


    “沒有。老子說了今天有的是時間,來來來,你講。”


    顧銘夕沉吟了一下,對鯊魚說了自己的家庭情況,包括父親出軌,父母吵架,父親以他為恥,還有顧國祥心心念念想再生一個健康孩子的願望。


    他還說到了龐倩,鯊魚回憶起之前見到的那個女孩,紮著一把馬尾辮,長著一張稚嫩的臉,瞪著顧銘夕時,眼看著就要哭了,最後又硬生生地忍住了眼淚。


    顧銘夕說了很久很久,語調一直平靜,說完以後,他看著鯊魚,說:“鯊魚哥,我以前從來都不覺得我有哪裏丟人的,雖然我爸爸一直都覺得我給他丟臉,但我真的沒有這麽想過。可是現在,我越來越覺得,我……我大概,是和你們不大一樣。就算我把書念得很好,也改變不了別人看我的看法。我就覺得讀書越來越沒意思,覺得以後就算考個好大學,也沒什麽大意義。”


    他沉默下來,鯊魚也一直沒說話。


    兩個人一起默了幾分鍾後,鯊魚說:“你才知道你和我們不一樣啊?你才知道你少了兩條胳膊嗎?那你現在知道了,更應該想想該怎麽辦啊!要不然呢?日子不過啦?小孩,你再不抓緊點兒,別說以後考不上大學,去賣西瓜都賣不了!還有啊,你那個小女朋友,都要被那個小白臉兒拐跑啦!”


    顧銘夕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她不是我女朋友。”


    “你敢說你不喜歡她?”


    “但是她不喜歡我!”


    “小孩,唉……”鯊魚歎口氣,拍拍顧銘夕的肩,“走了,哥送你回家,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吧。哥不是不讓你再來哥這兒玩,暑假裏你盡管來,隻是這個月期末考前,哥是真的不想再看到你了。”


    第二天,顧銘夕沒帶書包就去了學校,走進教室時,看到龐倩坐在課桌前讀英語。顧銘夕走到她身邊坐下,他的桌上空空的,抽屜裏也空空的,他彎下腰四處找了一下,連教室後排的垃圾桶都去瞄過了,回來以後,他低聲叫她:“龐龐。”


    龐倩扭開頭,不理他。


    顧銘夕問:“我的書包呢?”


    “……”


    “龐龐……”


    “你不是說你的事和我無關麽,來問我要什麽書包?”龐倩翻個大白眼,“你的書包我已經丟了。”


    顧銘夕睜大眼:“丟了?”


    “丟了。”龐倩衝著他揚起下巴,“你不是不想念書了麽,還要書包做什麽!你再去那個燒烤店啊,再去抽煙啊,再去和那些女孩子玩啊!”


    “我沒抽煙。”顧銘夕沉聲說,“我哪裏有和什麽女孩子玩啊。”


    “你別以為我沒看見!”龐倩咬牙切齒,“我看到你和那個女孩在說笑,她還遞煙給你抽。”


    “我真的沒抽煙,一口都沒抽過。”顧銘夕解釋著,“龐龐,我知道你沒把書包丟掉,書包呢?”


    “就是丟了。”


    顧銘夕使出了殺手鐧:“那我走了,書包都沒有,我還上什麽課。”


    他真的站起身要走,龐倩急了,一把就抓住了他背後的衣服,把顧銘夕拽了回來。顧銘夕重新坐下,回頭看她,抿著嘴唇不說話。


    龐倩說:“你答應我,好好上課。”


    他看著她的眼睛,點了點頭。


    “好好考試。”


    “嗯。”


    “以後咱倆考一個大學,以前就說好了的。”


    他心裏一動,重重地點頭。


    “不能再抽煙。”


    顧銘夕歎氣:“我真的沒有抽過煙。”


    龐倩嗤之以鼻:“誰信你啊,你不知道你衣服上煙味有多濃嗎?臭死了!”


    顧銘夕跟著龐倩去樓下(8)班的教室,謝益拎著顧銘夕的書包走出來,一雙眼睛似笑非笑,顧銘夕看到他,臉微微地泛了紅。


    龐倩依舊板著臉,接過顧銘夕的書包背到肩上,說:“多謝。”


    謝益一笑:“客氣了。”


    走在台階上時,顧銘夕悄悄地低頭聞自己的衣領,他洗過澡,也換過衣服,身上並沒有香煙的味道。他抬頭看著前麵女孩的背影,她背著他的書包,走路連蹦帶跳,馬尾辮在腦袋後麵甩來甩去。


    這一個多月來,他很少有機會這樣子看她。兩個人雖然坐在同一張課桌後,顧銘夕卻總是靜不下心來。他覺得上課好煩,考試好煩,老師好煩,連著龐倩都好煩。數學題目需要用三角板、量角器和圓規畫圖,這在以往,並不是會難倒顧銘夕的事,但是在那段時間,他心裏總是會產生莫名的焦躁,甚至還有些憤怒。


    別人都有手,畫圖很容易,他卻隻能用雙腳來操作這些文具,有時難免會畫不好。他對自己做的這些事產生了深深的懷疑,為什麽要畫這些圖?為什麽要做這些題?這和以後的工作、生活有什麽關係?人為什麽不能輕輕鬆鬆、快快樂樂地過日子呢?


    顧銘夕也想成為一個像謝益那樣瀟灑自在的男孩子,可結果,他隻是變成了一隻刺蝟,紮傷了身邊的許多人,心裏也不見得有多快樂。


    與龐倩一起坐在小公園的長椅上,龐倩說:“顧銘夕你知道麽?前些日子,你都變得不像你了,我都懷疑你是不是被什麽東西附身了呢。”


    顧銘夕垂著腦袋,沒有回答。


    一個冷冰冰的東西突然湊到了他的嘴邊,他下意識地吸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冰渣吃進了他的嘴裏,在初夏季節,讓人覺得舒爽愜意。


    龐倩雙手各拿著一支碎碎冰,自己吃一支,喂顧銘夕吃一支。她靜靜地看著不遠處那些熱鬧的小攤販,還有那些圍著攤販買東西吃的小孩子,心裏不禁想到了自己念小學的時候。


    那時候她和顧銘夕放學回家,她總是纏著他要去買東西吃。他沒有手,一邊走路一邊吃零食不方便,就有些不樂意。龐倩就拍著胸脯說:“我喂你吃!”


    她一直都喂他吃零食,從小學喂到初中,從初中喂到高中,龐倩從來沒見過顧銘夕就著別的同學的手吃過東西,連喂水都特別少。她自己也是一樣,長這麽大,除了顧銘夕,她沒有喂別人吃過東西。


    “顧銘夕,你說我讀理科合適嗎?”龐倩咬著碎碎冰,歪著腦袋看顧銘夕,“其實我政治曆史的成績要比理化好一點,可我真的討厭背書。”


    顧銘夕是肯定讀理科的,政治幾乎可算是他的短板,一場考試要寫許多許多字,他用腳寫字,在時間上就有些捉襟見肘。每一次考完大強度的語文、曆史和政治,他都有些腰酸背痛,腳趾頭會覺得很酸,腳背也因長久地繃著而有些疼。


    他問龐倩:“你喜歡物理和化學嗎?”


    “一般。”龐倩說,“還是覺得有點難,但是如果讓我去背曆史政治,我寧可做物理化學題。”


    顧銘夕笑了:“那就讀理吧。”


    龐倩又把碎碎冰遞到他嘴邊,他乖乖吃了一口,聽到她問:“可是,我要是進不了快班,怎麽辦?”


    顧銘夕抬起眼睛看她。


    龐倩小聲說:“我在年級裏也就是三百多名的成績,這又不是高一入學,學校愛怎麽分班就怎麽分,開個後門也能讓我倆做同桌。這次分班公平公開,年級名次都會上牆公布,我要是再開後門進快班,別人肯定不服氣。”


    顧銘夕知道龐倩說的是實情,而且以她目前在(2)班吊車尾的成績,要考進唯一的快班,的確不太可能。


    他心裏突然就有些慌,難以想象往後的兩年,他的身邊會沒有龐倩,連著他所在的教室,都會沒了她的身影。


    他們已經不是鄰居了,如果連念書都不在一個班,顧銘夕總覺得,他們的距離會變得越發遙遠。


    他暗地裏咬牙,說:“我去求戴老師,讓她想辦法,同意你繼續做我同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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