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瘋了?!”顧國祥怒不可遏,“你為什麽要同意讓他去拍這種東西?!這很光榮嗎?這很好看嗎?還要在電視上讓全市老百姓看到?!你腦子裏究竟在想什麽?!”


    “你忘了銘夕小升初、初升高時候的事了嗎?!”李涵大聲地喊了起來,眼淚奪眶而出,“他明明過了分數線了!卻過不了麵試!還有去廣程,去九中!那兩個學校都因為他沒胳膊而拒絕了他!這還隻是走讀的中學!以後讀大學是要住校的!銘夕入讀會更麻煩!你能保證那些銘夕中意的學校,不會因為銘夕沒有胳膊而拒收他?你能百分之一百地保證嗎?!”


    她拉過顧銘夕,推到顧國祥麵前:“你看看清楚!顧國祥!顧銘夕是我們的兒子!他十七歲了!你看看他的眼睛鼻子,看看他的個子!他是你兒子!他和你像不像?我想不明白你為什麽總是認為他在丟你的臉!銘夕已經做得很好了!你到底還要他怎麽樣啊?!”


    李涵很少會這樣對著顧國祥大吼大叫,她使勁兒地把顧銘夕往顧國祥身上推去,顧國祥連著退後了兩步,顧銘夕也用力抵住了母親的力道,三個人漸漸停了下來。


    顧國祥雙手抹了把自己的臉,放下手時,他的眼睛泛了紅:“銘夕念大學,我會想辦法,到時候要走關係,要送禮,我都會想辦法!但是你們怎麽能說都不和我說一聲就答應去拍這麽個玩意兒呢?”


    他顫抖著指著那台黑了屏的電視機,“我顧國祥的兒子,就這麽在電視上給全市人民看!看他是怎麽過日子的!多新鮮哪,用腳吃飯的!是不是很可憐?又很可笑?你要人家怎麽想!你要我那些朋友、客戶、下屬都怎麽想!”


    “就是因為知道你會這麽想,我才不和你說的。”李涵冷冷地說,“我一點也不覺得銘夕丟人。顧國祥,我已經看透你了,我現在什麽都不指望了,隻希望銘夕能考一所好大學。任何對他升學有幫助的事,我都願意去做。指望你去走關係?哼!我還不如去指望一條狗呢!”


    聽到這話,顧國祥向著李涵就揚起了手掌,顧銘夕看得真切,一下子就用身體撞開了李涵,顧國祥的巴掌就落在了他的背上,“砰”的一聲響。


    “銘夕!”


    李涵哭喊著抱住了他,顧銘夕咬著牙止住了踉蹌的腳步,背上疼得厲害,他回過頭看著自己的父親,低聲說:“爸,現在這節目都已經播了,說這些還有什麽意思。你打也打過了,罵也罵過了,就不要再怪媽媽了。這個節目是我堅持要上的,和媽媽無關,我就是擔心以後的升學問題。沒有和你商量是我不好,我向你說聲對不起。”


    三個人一起沉默下來,一會兒後,顧國祥拿起茶幾上的車鑰匙,說:“你長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也無所謂有沒有我這個爸爸了,嗬嗬嗬嗬……”


    他穿上外套向著大門走去,李涵厲聲問道:“顧國祥你去哪裏?”


    “我需要向你匯報麽?”他的視線冷得直刺人心,“在你心裏,我不是還比不過一條狗?嗬。”


    他冷哼一聲,打開門離開了家。


    李涵身子一晃,軟軟地坐在了地上。這幾個月來,她和顧國祥的關係就像在高空走鋼絲,表麵上風平浪靜,四平八穩,實際上,隻要有一絲絲的風,就能把她打進地獄。


    顧銘夕在李涵身邊蹲了下來,擔心地喊她:“媽媽。”


    李涵坐了好一會兒,說:“我沒事,你放心,銘夕,媽媽不會再離開你了。”


    寒假時,她從老家散心回來,聽說顧銘夕並沒有去爺爺奶奶家,而是去龐倩家住了幾天,還因為淋雨生了一場病,她心裏愧疚萬分,發誓以後不管發生什麽事,她都不會再丟下她的兒子了。


    這一晚,顧國祥沒有回家。顧銘夕不知道父親去了哪裏,李涵很早就回了房間,還鎖上了門。顧銘夕在床上輾轉反側,幾乎通宵未眠。


    他心裏有些迷茫,想到之前在電視裏看到的自己,那也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動態。原來在旁人眼裏,他用腳做事就是這個樣子的,是不是真的如父親所說,可憐又可笑?


    窗外的天泛出青白色的光時,顧銘夕決定起床。他站在窗邊往外看,剛好有一群鳥兒飛過,他的視線一直追隨著那些長著翅膀的小東西,直至它們越飛越遠,消失在他的視野裏。


    這一天,顧銘夕來到學校,感覺到學生、老師看著他的視線都有些特別。很多人都看過了前晚的那期節目,他們平時對顧銘夕的生活就比較好奇,但因為不在一個班,一直都無從了解。這一期的節目正好滿足了大家的好奇心,此時看到本尊,難免竊竊私語。


    高一(2)的學生們倒是比較淡定,大家都淡忘了這回事,繼續投入到了繁忙的學習中去。


    物理老師組織了一次單元測驗,卷子發下來後,顧銘夕彎腰看著考卷上的題,發現自己難以靜下心來。


    他的腳趾夾著筆,長時間地發著呆,龐倩在邊上賣力地做著題,眼睛一瞟顧銘夕的試卷,居然一片空白。她嚇了一跳,右手裝著抓癢癢去戳了戳他,顧銘夕一點反應都沒有。龐倩嚇壞了,也不怕老師說她作弊,湊過身子去拍拍顧銘夕,小小聲地叫他:“喂,喂,顧銘夕……”


    顧銘夕一下子就轉過頭來和龐倩對視,物理老師在講台上大聲地咳嗽了一聲,龐倩嚇得立刻低下頭去,顧銘夕也終於回過神來,胡亂地做了幾道題。


    放學時,龐倩要去練球,她不太放心顧銘夕,問:“你今天怎麽啦?看起來怪怪的。”


    “沒有啊。”顧銘夕雙腳整理著書包,“我先走了,再見。”


    龐倩說:“要不我不去練球了,陪你走一段路吧。”


    “不用了。”顧銘夕站起來,彎下腰用右邊肩膀勾起書包,往後一甩,努力地伸著左肩去夠書包帶,一下,兩下,卻沒有夠到。


    龐倩站在他麵前,幫他把書包背好,並把他的空袖子整理妥帖。顧銘夕低著頭,說:“謝謝。”


    “和我說什麽謝謝啊。”龐倩嘟囔著,心裏覺得顧銘夕今天真的很奇怪,她看著他走出了教室,隱隱覺得他有心事。


    顧銘夕沒有坐公交車,垂著腦袋在街上走著,路過重機廠地段時,他又一次看到了鯊魚燒烤店,意外的是,鯊魚正在門口掃地。


    他還是老樣子,就是衣服穿少了以後,人看起來更威猛一些。他嘴裏叼著一支煙,哼著小曲兒,回頭時,就看到顧銘夕站在他麵前不遠處。


    “呦,小孩!”鯊魚兩個月沒見到顧銘夕了,問,“你腳上傷好了嗎?”


    “好了。”顧銘夕略微抬了抬右腳,“就是留了一道疤。”


    “後來有沒有再碰到那些個混蛋?”


    “沒有。”


    “怎麽了?心情不好?剛放學呀?”鯊魚看顧銘夕的樣子,問,“要不要哥送你去車站?”


    顧銘夕搖搖頭,垂著眼眸,一會兒後說:“鯊魚哥,我能在你店裏坐一會兒麽?我不想回家。”


    鯊魚愣了一下,立刻就攬過了顧銘夕的肩,“當然沒問題,吃了飯再走吧,哥請客。”


    他把顧銘夕帶到店裏,蛤蜊和生蠔又在串肉串。他們都對這個漂亮的無臂男孩印象深刻,看到顧銘夕就友好地笑起來。顧銘夕看他們把肉串串得飛快,覺得有趣,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兒,鯊魚問他:“小孩,你愛吃什麽?晚上哥親自烤給你吃。”


    蛤蜊長一張娃娃臉,看著隻比顧銘夕大一點點,笑著說:“鯊魚哥已經好久不上烤架啦,小孩你麵子真大。”


    鯊魚一巴掌拍在蛤蜊後腦勺上:“小孩是你叫的嗎?沒大沒小!”


    轉過頭,他叼著煙問顧銘夕:“小孩,你多大?”


    “到八月,滿十七了。”顧銘夕答。


    “呀,隻比我小一歲多哎。”蛤蜊很開心,“我剛滿十八。”


    生蠔在邊上插嘴:“我十九!”


    “人家小孩還是個學生子,你倆滾一邊兒去。”鯊魚眯著眼睛教訓他們,“聽好了,不準給他煙抽,不準給他酒喝,他要想吃肉,要多少給多少!”


    顧銘夕站在邊上看著他們吵吵鬧鬧的,鯊魚罵兩個夥計從來不留情,但是年輕的蛤蜊和生蠔似乎很服他。顧銘夕找了張椅子坐下來,待在這麽一間陌生的燒烤店裏,他突然覺得輕鬆了許多。


    龐倩練球很是心不在焉,謝益問她:“螃蟹,你今天怎麽啦?”


    龐倩不答,謝益又問:“和顧銘夕吵架了?”


    “沒有。”龐倩小聲說,“就是……今天顧銘夕怪怪的,整一天都在思想開小差,考試時題目都沒做完,我挺擔心他的。”


    謝益問:“是因為昨晚那期節目嗎?”


    龐倩眨眨眼:“你也看啦?”


    “嗯,每個班老師都通知了呀,估計全校都看了吧。”謝益聳聳肩,“說實話,我說不了‘這沒什麽’之類的話,有點兒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意思。我想,顧銘夕心裏應該是有點不開心的,螃蟹,你該多陪陪他。”


    龐倩著急地說:“我知道。但是,我現在和他住兩個方向了,我也不能陪他回家呀。”


    “沒事啦,你也不用太擔心,我相信顧銘夕應該很快就會ok的。”謝益笑得燦爛,拿起龐倩放在球台上的球拍遞給她,“再練會兒,差不多就回家了。”


    龐倩練完球回到家時已是晚上七點多,看她進門,龐水生著急地迎出來,問:“倩倩,你有沒有和銘夕在一起?”


    龐倩驚訝地看著他:“沒有啊,今天禮拜四,我要練球啊。”


    “那你知道銘夕去哪裏了嗎?”


    “顧銘夕?他放學就走了呀,五點半,頂多五點四十分的時候,我看著他走了的。”


    龐水生奔向電話機:“我去和他媽媽說一聲。”


    龐倩跑到父親身邊,問:“爸爸,怎麽了?顧銘夕不見了?”


    “嗯。”龐水生撥著號碼,“他平時都是六點半到家的,今天到這時候還沒到家,也沒往家裏打電話。”


    龐倩懵了。


    他們都沒有心情吃晚飯,胡亂地吃了一點後,開始等電話。


    到了晚上八點多,龐水生忍不住又給李涵打電話,她守在家裏,不敢出去,說顧銘夕還沒有回來。


    龐水生當機立斷:“你在家等著,我出去找。”頓了一下,又問:“國祥呢?”


    “他……”李涵說了實話,“他沒回來。”


    “你打過他電話嗎?”


    “打了,關機。”


    龐水生不再多問:“我帶著手機呢,有消息你直接打我手機,我出去找銘夕。阿涵,你不要急,銘夕是個懂事的孩子,他不會有事的。”


    見父親要出門,龐倩也抓起了車鑰匙:“爸爸,我和你一起去!”


    龐水生瞪她:“你去幹什麽?”


    “我知道顧銘夕平時會往哪兒走。”龐倩著急地說,“有些地方你們都不知道的!”


    龐水生想想也是,見女兒神情堅定,就說:“你自己也要注意安全。”


    “嗯!”


    龐水生和龐倩一起騎著車到了一中,學校裏的高三生還在晚自修,龐倩進校去轉了一圈,沒有發現顧銘夕的身影。


    出來後,她提議去學校邊的小公園看看,以前她時常和顧銘夕去那裏逛。


    父女兩個進了公園,天色已晚,鍛煉的人和攤販早已散去,公園裏靜悄悄的,龐倩騎著車一路地喊:“顧銘夕!顧銘夕!”


    十分鍾後,他們確定顧銘夕不在這裏。


    龐水生問龐倩,顧銘夕回家是怎樣的軌跡,龐倩一拍腦袋:“他肯定沒坐車,是走著去坐263路的,要走半小時,中間還要經過重機廠!”


    “重機廠?”龐水生沉吟了一下,“那我們沿著他走的路騎過去,順便問問別人,銘夕沒胳膊,興許能有注意到他的人。”


    龐倩跟著父親一路尋找,她始終在喊他的名字:“顧銘夕!顧銘夕——”


    他們沿路問了幾個小店老板,有些說沒見過這麽一個人,有些說有印象,這個無臂的男孩子時常會背著書包往這兒過,但是這一天,就是沒人看到顧銘夕的行蹤。


    他們一直經過了重機廠,騎到了263路的車站,龐倩推著自行車站在路邊,茫然地四處看。已經是晚上九點半,顧銘夕還沒有回家,他到底在哪裏?


    龐水生轉過頭來時一愣,抬手擦了擦女兒的眼睛:“哭什麽呀。”


    被父親說破,龐倩再也忍不住,嗚嗚嗚地大哭起來。


    她害怕極了,這是從未發生過的事,重機廠那裏很亂,小偷遍地,流氓橫行,時常有老鄉糾集打群架的事發生,新聞裏播過,以前還死過人。


    她的顧銘夕就這麽不見了,一點音訊都沒有。以前,他要是晚回家,都會找個公用電話亭給家裏打電話報平安,他是這個世界上最聽話、最乖巧、最讓人放心的好學生、好孩子,從來沒有過這樣的銷聲匿跡。


    龐倩站在街邊嚎啕大哭。龐水生大聲喝斥了她,喊她騎車往回再找一遍,騎了才五分鍾,他的手機響了。


    李涵告訴他,顧銘夕回家了。


    龐水生重重地吐了一口氣,轉頭看著自己淚眼婆娑的女兒,說:“好啦,銘夕已經平安到家了,咱們也回家吧。”


    龐水生告訴龐倩,顧銘夕給李涵的晚歸理由是他突然想去新華書店看書,看著看著就忘記了時間,所以回去晚了。李涵和龐水生都相信顧銘夕的話,但是龐倩一點都不信。


    晚上,龐倩做作業一直做到了淩晨一點半,差點趴在桌上睡著。天亮後她昏昏沉沉地起來,打著哈欠騎車去學校。


    顧銘夕已經在位子上了,龐倩見到他後,把書包往桌子上一甩,屁股重重地坐下,從書包裏掏東西的時候,課本、鉛筆盒把桌子打得啪啪響。


    顧銘夕扭頭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整整一個上午,兩個人都沒有對對方說話。連著英語課時,戴老師要同桌之間練習對話,龐倩也當做沒聽到,趴在桌上拿支筆戳本子。


    戳戳戳,戳戳戳,本子被她戳出許多小洞,顧銘夕就在邊上悄悄地看她,然後低下了頭,顧自讀起英語課文來。


    聽到他那字正腔圓的發音,龐倩更鬱悶了。


    上午的課結束,同學們準備去食堂吃午飯,顧銘夕雙腳夾著飯盒放到桌上,又取出飯卡,腳往上一抬,就把飯卡咬在了嘴裏。他站起身彎下腰,用臉頰和肩膀夾住了飯盒,直起身後就顧自走出了教室。


    龐倩看著他的背影,徹徹底底地傻眼了。


    這是怎麽回事嘛!他這是惡人先告狀嗎?顧銘夕他居然鬧脾氣了!


    可是,他鬧的哪門子脾氣啊!她都還沒找他算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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