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下的期中考試結束以後,年級前三完全沒有變化,依舊是肖鬱靜、吳旻和顧銘夕。龐倩考了全班倒數第七,她還挺高興,因為進步了嘛。


    四月中旬時,五四青年節馬上就要到來,e市教育局組織了一個活動,評選各個轄區裏的優秀小團員。在青年節到來之前的兩個禮拜,會在e市教育台做一個係列節目,每天介紹一位優秀的同學,時長二十分鍾。


    相較於肖鬱靜、吳旻這樣單純學習優異的學生,學校顯然更樂意推薦顧銘夕。


    “身殘誌堅”這樣的評語最容易入選,每一次類似的評比,總有幾個學習優異的殘疾小孩成功獲獎。當然,推選之前,戴老師也問了顧銘夕的意見。


    其實,要說服顧銘夕十分簡單,戴老師說:“顧銘夕,如果你獲得了這個獎勵,將來高考時,就會作為你升學的籌碼。因為這是社會主流價值對你的肯定,任何大學如果因為你的身體原因拒收你,你都可以憑這個教育局的獎勵去詰問他們,甚至可以向媒體求助。當然,這是最壞的情況,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讓你從高一開始,就成為區裏、市裏學生們的榜樣,這樣對你往後的升學,絕對是有利無弊的。”


    顧銘夕回家問了李涵的意見,李涵思考以後,給戴老師打了電話,同意了這件事。


    於是,四月下旬的一天上午,龐倩背著書包來到學校,就發現了很新奇的一幕,教室門外多了幾個人,有人扛著攝像機,有人拿著遮光板,還有個漂亮姐姐拿著話筒在邊上補妝,龐倩好奇地多看了幾眼,正要進教室,被戴老師拉了過去。


    “龐倩,戴老師先和你道個歉。”她拉過龐倩,指著教室前排,說,“今天顧銘夕和你的桌子暫時先搬去最前麵,你呢,還是坐後麵老位子。今天有電視台來記錄顧銘夕的日常學習生活,老師安排了肖鬱靜做他的臨時同桌。你千萬不要多想,老師隻是想更好地展現顧銘夕優秀的一麵,他要是能得獎,對他的未來會很有幫助。”


    龐倩其實沒弄懂,要展現顧銘夕優秀的一麵,為什麽要換同桌。這是什麽意思嘛,肖鬱靜是年級第一,她龐倩是全班倒數,顧銘夕和肖鬱靜坐一塊兒就會更優秀一點,是這樣嗎?


    但是麵對著自己很喜歡的戴老師,龐倩不敢多說什麽,點點頭,背著書包走進了教室。


    她是從前門進去的,一抬頭就看到了坐在第一排的顧銘夕,他在用腳整理桌上的東西,這一天的他穿一件雪白的襯衫,還傻傻地在左胸別了一個團徽。


    肖鬱靜坐在他身邊,那是龐倩的桌子,因為永遠不會換桌,龐倩喜歡在桌上塗塗畫畫。英語聽寫時提前寫上背不出的單詞,化學考試前抄上記不下的公式,龐倩一腦門的汗,她似乎還在桌上寫過謝益的名字,不知道有沒有擦掉。


    肖鬱靜抬頭看到龐倩,對著她笑了笑,她還是留著一頭短發,身上也穿一件白襯衫,但衣服看著就是製作精良,整個人顯得十分清純秀氣,龐倩心裏像被堵上了一塊石頭,連著腳步都拖遝起來。


    她比誰都希望顧銘夕能評上優秀小團員,但是,她才是顧銘夕的同桌啊!


    從他讀書至今,十年!她是他唯一的同桌!


    龐倩坐在教室最後麵,身邊是肖鬱靜的同桌小陳,兩個人不熟,尷尬地互相看看,也沒什麽話說。


    龐倩能看到顧銘夕,他就坐在講台前,為了讓他坐得舒服,教室裏所有的第二排座位統統向後移了一些。龐倩雙臂交疊在下巴下,遠遠地看著顧銘夕的後腦勺,她突然發現,初中時,她坐到對角線的那端時,顧銘夕大概就是這樣子看她的。


    課程也因采訪而做了調整,第一堂是英語課,所有的同學都成了群眾演員,隻為了體現主角的完美和優秀。龐倩終於知道了戴老師的用意,攝像機就豎在顧銘夕和肖鬱靜麵前,他們兩個站在那裏,流利並響亮地做著英語對話練習。


    龐倩看到那攝像機都快要貼顧銘夕臉上去了,他就像個沒事人一樣,照樣站在那裏侃侃而談。


    上化學課時,大家轉戰實驗室,顧銘夕在肖鬱靜的幫助下用腳操作實驗,全過程都被攝像機錄下。


    隻是,酒精燈是肖鬱靜點的,也是肖鬱靜滅的。龐倩傻傻地想著,幹嗎不讓顧銘夕來做這個呢?他明明做得很熟練。


    龐倩和顧銘夕在一起時,顧銘夕可從來不會讓她碰火。


    最後一堂是體育課。電視台的人說要拍顧銘夕的室外活動,優秀小團員嘛,可不能隻會學習,應該勞逸結合。


    平時,顧銘夕也會去上體育課,會參加跑步和跳遠。當其他男孩打球、引體向上或是投擲時,顧銘夕就會坐在邊上靜靜地看。


    這一次,老師讓男生們排成一列跑步,顧銘夕跑在最後,攝像師站在場邊,鏡頭一直跟著他。同時跟著他的,還有龐倩的視線。


    顧銘夕跑步的樣子很奇怪,因為沒有手臂,他的白襯衫袖子不停地在身邊飛舞。他的頭發在頭頂跳躍著,臉上的神情平靜似水。


    龐倩看了一會兒後別開頭去,這時,肖鬱靜走到她身邊,小聲說:“螃蟹,放學的時候,你陪一會兒顧銘夕吧,他今天心情挺不好的。”


    龐倩一愣,問:“他幹嗎心情不好?”


    肖鬱靜把聲音放得更低:“剛才戴老師說,電視台的人一會兒還要拍他用腳吃飯的鏡頭,總之就是拍一些他的生活方式,他挺不樂意的,但是沒辦法。”


    龐倩:“……”


    午餐時,攝像師果然跟著顧銘夕去了食堂,這一次,換周楠中幫顧銘夕打飯,一桌四個清一色男生,顧銘夕右腳擱在餐桌上,低著頭默默地吃飯。


    攝像師要求顧銘夕和同學們有說有笑,但是他實在笑不出來。


    到下午上課前,日常拍攝總算完成,女記者對顧銘夕進行了一個簡短的采訪,問到了他的理想。


    顧銘夕站得筆直,麵前是攝像機,他對著話筒說:“我想好好學習,考上一所理想的大學,學一個我的身體情況能承受的專業,畢業後找一份工作,自力更生,自食其力,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女記者問:“身體殘疾以後,你有沒有感到崩潰絕望過?”


    顧銘夕搖頭:“沒有。”


    “從來沒有過嗎?”


    “從來沒有。”


    女記者愣了愣,回頭對攝像師說:“等一下,這段重來。”


    她對顧銘夕說,“顧同學,你考慮一下這樣回答,身體剛剛殘疾以後,你對生活喪失了信心,整個人頻臨崩潰邊緣,後來因為母親的照顧,老師的鼓勵,同學的幫助,你逐漸學會了用腳做事,慢慢地才樹立起了信心。”


    顧銘夕皺眉:“為什麽要這麽說?”


    “因為……”女記者想了想,“這樣,整個故事才有高潮起伏啊,我相信,你在受傷初期,心裏肯定是很絕望的,對吧?”


    這是他的人生,在別人眼裏,卻隻是一個故事。


    顧銘夕不說話了,他無意讓這個陌生人了解自己,這一切本來就是在做戲,所以,他臉不變色心不跳地將女記者的話又重新說了一遍,還用上了十分誠摯的眼神。


    女記者滿意了。


    最後,女記者讓戴老師安排幾個同學接受訪問,談談他們對顧銘夕的印象。戴老師很快就找來了四個人。


    肖鬱靜對著鏡頭笑眯眯:“我是顧銘夕的同桌,與他認識快一年了,我特別地佩服他,他學習十分刻苦,從不遲到早退,畫畫還畫得很棒,總之,我們用手能做的事,他用腳都能做到。我希望他能考上一所心儀的大學,我相信他一定能成功。”


    周楠中:“顧銘夕用腳寫的字比我們用手寫的都漂亮,冬天很冷,他都是光著兩隻腳做事,太讓人佩服了。”


    汪鬆:“顧銘夕除了學習好,興趣愛好也很廣泛,平時也會和我們一起去踢球,他一點兒不內向的,挺好相處。”


    輪到龐倩時,女記者問她:“顧銘夕同學沒有雙臂,你覺得他是如何克服困難,才取得了如今的成績?”


    龐倩默了一會兒,說:“我從來都是覺得,他的成績和他有沒有手臂,沒有關係。”


    女記者皺皺眉,收起話筒:“行吧,我們錄完了,收工!”


    龐倩突然搶過話筒:“我再說最後一句行嗎?”


    她抱著話筒,對著攝像機說:“在我眼裏,顧銘夕一點兒也不特別,他就和我一樣,和你們都一樣。他要是能評上優秀團員,是因為他本身就特別優秀,而不是、而不是因為他的身體……”


    女記者搶過話筒,奇怪地看著龐倩:“同學,我們真的錄完了。”


    龐倩懨懨地鬆了手。


    電視台的人走了以後,周楠中和汪鬆幫顧銘夕把桌子搬回了窗邊角落。


    顧銘夕又和龐倩做了同桌,兩個人互相看看,看著看著就笑了起來,顧銘夕說:“今天真是累死了。”


    龐倩問:“你能評上嗎?”


    “不知道。”


    “我剛才幫你說話了,記者讓我說的。”龐倩害羞地說,“不知道電視裏會不會播。”


    顧銘夕好奇地問:“你說了些什麽?”


    “不告訴你。”龐倩笑笑,“要是播了,你就知道了。”


    顧銘夕抿著嘴唇笑了起來,龐倩又想起肖鬱靜的話,說:“顧銘夕,待會兒放學,咱們去小集市逛逛吧,逛一會兒再回家,好嗎?”


    所謂的小集市,其實是一中邊上一個小公園裏的攤販集合地。小公園是免費的,有些攤販不敢在外麵路上擺攤,怕被城管抓,於是就溜進了公園,久而久之,這裏就聚集了二十幾個小攤,龐倩就把這裏叫做了小集市。


    公園邊上還有一所小學,放學的時候,孩子們都愛來這裏買路邊攤吃。龐倩雖然念高中了,嘴巴還是饞,顧銘夕搬家前,她時常拖著他來這裏吃小吃,顧銘夕搬家以後,他們就再也沒來過了。


    龐倩把自行車停在公園門口,和顧銘夕一起走進去,還沒看到那些攤販的身影,香味已經飄了出來。


    龐倩掏出口袋裏的十塊錢,開心地說:“今天我請客,我已經很久沒吃這裏的炸臭豆腐了。”


    她買了兩串炸臭豆腐,和顧銘夕一起坐在公園裏的長椅上,自己吃一口,又喂顧銘夕吃一口。顧銘夕一直很沉默,龐倩看了他一會兒,說:“你別想了,拍都拍好了,你要麽當初就別答應戴老師,既然答應了,還想它做什麽?”


    顧銘夕不服氣地問:“誰說我在想這個?”


    “不然呢?你在想你喜歡的那個女孩嗎?”


    這兩個月,她時不時地把這個神秘的女孩拉出來說事,顧銘夕很頭疼:“你能不能不要提她了。”


    “叫你把她叫出來一起逛個街,你又不肯。”龐倩撇撇嘴,“連叫什麽名字都不肯告訴我,小氣死了。”


    顧銘夕忍。


    一會兒後,他說:“龐龐,e市教育台是麵向全市的嗎?”


    “對啊,是市五台嘛。”


    “我不知道播出來會是什麽樣子的。”顧銘夕歎口氣,“我本來以為就拍個上課就行了,沒想到還要拍我吃飯、洗臉、穿鞋、寫字什麽的。你說這些有什麽好拍的,好像別人不吃飯、不洗臉一樣。”


    龐倩戳戳他的肩:“顧銘夕,你是不是在擔心什麽?”


    顧銘夕轉頭看著她,搖頭:“沒有。”


    顧銘夕做主角的那一期e市好少年節目播出時,龐倩和爸爸媽媽早早地守在了電視機前。主持人先是介紹了本期的主人翁,畫麵上就出現了兩隻特寫的腳,左腳按在本子上,右腳夾著一支水筆,正在快速地寫字。


    鏡頭推得很近,龐倩能清晰地看到那腳上短而幹淨的趾甲,突出的腳骨,還有腳背上的青筋,以及本子上漂亮的字跡。她甚至看到了顧銘夕腳踝上的鏈子,興奮地對龐水生說:“爸爸!這腳鏈是我送給顧銘夕的!”


    鏡頭終於從局部放大到了全身,顧銘夕整個人出現在了大家麵前,他垂著腦袋坐在那張特殊的課桌前,兩隻腳擱在桌上寫著字,白襯衫的袖子軟軟地垂在身邊,從電視裏看,顧銘夕的臉有點兒陌生,但似乎比看真人要來得更帥。


    金愛華磕著瓜子,說:“幾個月沒見,銘夕好像又長大了一點,模樣真是越來越俊。”


    龐水生倒是對一個問題感到好奇:“倩倩,你現在換位子了?不是銘夕的同桌了?”


    “沒有!我當然是他同桌!”龐倩指著電視上的肖鬱靜,大聲地解釋著,“他們是在演戲!演完了又換回來了!”


    龐水生瞪大眼:“為什麽呀?因為你沒這姑娘漂亮?我看不見得呀。”


    龐倩:“……”


    整一期節目,就是介紹顧銘夕的日常學校生活,他用腳整理書包,用腳寫字、翻書、考試,他用腳吃飯,還能用腳做實驗,他不內向,能像大家一樣去上體育課,藍天下,他快速地奔跑著……


    記者采訪戴老師的鏡頭出來後,龐倩說:“後麵肯定就是放采訪我們的,爸爸!我也被采訪了呢!”


    她說的沒錯,緊接著,就是采訪肖鬱靜、周楠中和汪鬆,再接下來,就是采訪顧銘夕本人了。


    采訪龐倩的鏡頭被剪掉了,她很失落,愣愣地看著電視上的顧銘夕,正對著話筒一臉深沉:“剛受傷截肢的時候,無法接受自己再也沒有手臂的事實,整個人絕望極了,頻臨崩潰。那時候就覺得,我已經是個廢人了,什麽事都做不了,人生已經沒有希望了。後來多虧了我的母親,學校裏的老師和同學……”


    龐倩轉頭問龐水生:“爸爸,顧銘夕剛受傷那會兒,他真的很絕望嗎?”


    “有嗎?”龐水生回憶了一下,想不太起來了,反問龐倩,“那時候你不是常去他家玩嗎?你自己有沒有印象?”


    “沒有。”龐倩噘起嘴,“我怎麽記得他還安慰我來著,叫我不要怕。”


    在城市另一端,顧銘夕一家也在看節目,可是節目才播一半,顧國祥就沉默地站了起來,拿著一支煙往陽台走。


    抽完煙,他走回來,顧銘夕正在和李涵討論,這樣的節目對他將來大學錄取有沒有幫助。他們怎麽都沒想到,顧國祥大步過去關掉了電視機,回頭狠狠地盯著顧銘夕:“是誰叫你去拍這個的?是誰?!是誰允許你去拍這個的?!你還把不把我當你爸爸?啊?到底是誰同意你去拍這種丟人現眼的東西的?!”


    顧銘夕愣住了。


    李涵站了起來,對著顧國祥揚起下巴:“是我,怎麽了?是我同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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