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 笑笑就做了個離奇好笑的夢。


    ——先是家裏的這些姐妹們都對自己冷澹起來, 待去了學裏,幾位好友也不搭理自己, 散學去了溫家鋪子,西子也一臉澹澹的。


    夢裏的笑笑一肚子委屈,也不知該與誰訴。


    恰在此時,溫西岫掀簾走進來,穿著他那件最常穿的雪白紵絲袍,頭上還是那一根青中泛白的雲絮簪, 臉上掛著笑笑最常見到的表情,平澹清和裏透著澹澹的親切。


    笑笑的心裏一下子化開了暖意,走上前去對他道:“你怎麽才回來?”


    溫西岫隻是笑, 並不作聲。


    笑笑走上前去同他訴苦:“她們都不理我了。”


    他上前拉起自己,掀開簾子走向外麵的院子, 隻見院裏全都是開滿了雪白花朵的樹,一時也分不清是什麽樹, 隻覺得極美。


    “幸好還有你, ”笑笑與他挽著手, 走在樹與樹的花枝之間, 心裏既欣喜又忐忑。


    兩個人走得都快, 兩旁飛逝的景色如同轉瞬時光。


    欣喜中又有澹澹遺憾, 笑笑再次說道:“她們都不理我了。”


    他問:“為何呢?”


    笑笑自認磊落,實在想不出為何,那便是不為何了, 半晌才以撒嬌的口吻道:“眾女嫉餘之蛾眉兮,謠諑謂餘……”


    因為太過荒誕,一下子就醒了。


    外麵早已天光大亮,澹台芙蓉也已起了身:“你這是做什麽夢呢?居然還念詩呢。”


    “怪夢,在夢裏你們誰也不理我,也不知為何。”笑笑撇撇嘴,也坐起身來,理了理鬆散的鬢發。


    澹台芙蓉掩口一笑:“我知道為何。”


    “嗯?”


    澹台芙蓉穿鞋下了床,離遠了些,才抑揚頓挫道:“眾女嫉餘之蛾眉兮——”說著就笑得直不起腰了。


    笑笑有些焦急,急忙擺手:“昨夜真不該留你!連做夢的隱私都沒有了!”


    一下子又想起在夢裏曾與溫西岫讀此句,霎時麵紅耳赤起來,自己都為自己尷尬。


    “好啦,也就被我聽去了,難道還會給你往外說不成,不過一個夢罷了!”澹台芙蓉說著走向窗邊,掀開窗簾向外張了張,“外頭的地皮兒濕了,看來昨晚下了場小雨呢。”


    笑笑一時還未從那個夢裏出不來,坐在床邊,望著拖鞋上麵繡的睡蓮,突然覺得,自己似乎有些想念溫西岫了。


    “經過這一場雨,牡丹定然開了!”澹台芙蓉隨遇而安,絲毫沒有想家的樣子,“我昨晚路過你們園子裏的牡丹圃,老大的一片花,全都是待開的花苞!”


    “澹台姑娘說的可是東園這邊的牡丹圃?”描紅見自家姑娘似在走神,便急忙搭話道,又一麵吩咐小丫頭將洗臉水端進來。


    “莫非你們家還不止一片牡丹圃?”澹台芙蓉奇道。


    描紅便笑著介紹道:“除了咱們東園這邊的珍品牡丹圃,那邊西園還有一大片姹紫嫣紅的牡丹圃,咱們府的二太太尤其喜歡牡丹花,又專在二房的宅子邊上建了牡丹台,植了一色的紅牡丹。”


    “嗬,看來我這回來對了~正好兒在你們家好好的賞一賞牡丹花!”澹台芙蓉笑著走到笑笑的梳妝台旁,拿起昨晚還未收起的花環造型的簪子:“這簪子倒是別致。”


    笑笑從丫頭手裏接過熱帕子擦了擦臉,讓自己好好清醒了會兒,才看向澹台芙蓉手裏的簪子,正是昨日金太太送給自己的,便也沒有過多解釋,思路卻神樣的一轉:“說到這花環,倒是可以做那一款西子香露的頭飾!”


    “什麽西子香露?”澹台芙蓉將簪子在自己頭上比劃了一下,不甚滿意,又挑了一支玳瑁鬆鼠簪試戴。


    “就是昨晚被你腹誹的那隻香露瓶啊,就是那款能摘下來的雙螺髻!”


    “你是說,把雙螺髻換成花環?”澹台芙蓉連連點頭,“這個主意好,也符合少女的打扮!再說西子當年跳山鬼之舞時,頭上不正戴了一圈兒玫瑰花環麽!”


    “我今日就讓他們改改看。”笑笑一笑,見澹台芙蓉研究自己的妝奩,便大方說道:“你挑挑看,若有喜歡的我就送給你!”


    澹台芙蓉卻撅著嘴兒搖搖頭:“你這些雖說別致,卻都過於清樸了些,我還是喜歡那些大塊玉大塊寶石的,或者那種鏤凋得格外複雜的赤金!反正一定要金光閃亮,直晃人眼!”


    笑笑就喜歡澹台芙蓉這一點——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掩飾自己的喜好,常人往往很難做到這樣的率真。


    “你說的這一點我信,想起咱們剛到大王莊時,你就穿著你那件雀金紗氅的。”


    “那件都在河邊兒給洗壞了。”澹台芙蓉有些遺憾。


    笑笑想起什麽,便吩咐小笛兒:“把姑太太上回賞的那些戒指端過來吧。”


    “都端來?”小笛兒不免問上一句。


    笑笑想起上回舜華賞的一盒子寶石戒指,也覺得都端來過於外顯,便笑道:“從裏頭撿出幾個成色好的,寶石大的,拿來就是了。”


    澹台芙蓉笑道:“我特別喜歡那種大寶石戒指!偏偏他們都說戴起來像波斯老板娘!”


    兩人邊說笑邊開始洗漱,笑笑對於澹台芙蓉的到來很是高興,澹台芙蓉也對笑笑這裏充滿了好奇:“你這兒簡直什麽都新鮮!連這刷牙的刷子都和別人家的不同!還有這臉盆架子,上方就有麵鏡子,擦完了臉就能看到自己!”


    “這還不簡單,把我這些也照原樣做一套給你送去便是!”笑笑說著就忍不住打趣兒她,“不,得做兩套,再往寧家也送上一套~”


    澹台芙蓉用手巾擦著臉,被這些玩笑開多了,就漸漸沒了那些小兒女情態:“我可記著你這話,兩套哦~一套紫檀的,一套金絲楠的!”


    “好好,記下了~”笑笑往臉上拍了些桃花純露,“我這裏有桃花露和茉莉露,還有絲瓜露。”


    “我也用桃花的,反正我不長花癬,百花不忌~”


    兩人撲完桃花水,又抹一層木香膏,澹台芙蓉還敷了一層紫茉莉粉,簡單描了眉毛,因還要上學去,便沒再進一步化妝。


    澹台家昨晚回信時,就捎帶著澹台芙蓉的衣裳包袱過來,裏頭準備了學裙和一些家常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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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換好了學裙,才剛剛卯時二刻,於笑笑來講並不算太早,澹台芙蓉卻稀罕道:“咱們昨晚上明明睡得晚,今日卻起了個大早!”一時又見丫頭們準備在外間擺飯,更是奇了:“莫非你平日裏就起這麽早?!”


    笑笑便笑道:“我早上有登山的習慣,往往不到卯時就起來了,回來正好是這個時候。”


    “登山?!”澹台芙蓉像看山裏猴子一般看著笑笑。


    “就是我家園子裏的那座傾碧山,一點兒也不高,不到半個時辰就能打個來回。”笑笑今日梳了雙螺髻,從丫頭端來的竹盤裏選了一枝澹紫色丁香,用竹簪子別著簪進鬢中,澹台芙蓉看了看,從中選了幾朵層層疊疊的關山櫻。


    “難怪你當初很快就適應了大王莊的生活,原來一直在堅持強身健體。”澹台芙蓉深感佩服,自己每天早上都要被四個丫頭輪番哄著催著起床才行。


    小笛兒端了個烏漆描金的小盒子進來,笑笑接過來一看,裏麵擺了十來枚戒指:“你看看可有喜歡的?”


    澹台芙蓉走過來一看,就呆住了,成色這樣好的大寶石本就罕見,居然整顆都做成了戒指,就更加罕見了:“這顆祖母綠的可真貴氣,我能一直戴到八十歲!還有這大紅寶石,這大碧璽……好家夥,你姑母家是做什麽的?怎麽這樣有錢?!”


    笑笑抿一抿嘴唇:“嗯……是在山西做皮貨的。”——舜華的事定然不能往外說,便隻好先拿大姑做擋箭牌了。


    “難怪人家都說晉商有錢,果然豪氣。”澹台芙蓉撿出一顆格外誇張的黃水晶戒指看了半天,那水晶足有一顆栗子大,戴在手指上分外誇張,澹台芙蓉笑道:“我喜歡這樣的。”


    “寧公子可知道你這些喜好?喜歡大寶石與鮮麗的衣裳。”笑笑不覺好奇問道。


    “他應該是知道的,我在他麵前與在你們麵前沒什麽區別,倒是我二姐姐,她明明與我一樣都喜歡這些,卻總刻意在人前裝的清新脫俗,實在無聊。”澹台芙蓉說著說著,突然麵色一紅笑起來,“早些時候他就說過,我比我姐姐真性情。”


    那寧公子也是漸漸發現了芙蓉身上的好,才被其所吸引的吧——雖然笑笑對其之前曾經追求澹台芍藥的事,有些許介懷。


    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關於他對你二姐姐之前的事,你是否會介意?”


    芙蓉此刻正將所有的戒指都戴在手指上,一雙手就像穿越了彩虹似的:“那有什麽,他對我二姐姐隻是始於顏色,對我卻是忠於本心,天上地下,不可比。”


    難得有這樣看得開的人,這樣的人一旦遇見了幸福,定然會比旁人抓得更牢些吧。


    笑笑微笑:“這幾隻戒指都送給你了,你戴著好看。”


    “不不,我隻挑一個就是了,這些太貴了!”一向來者不拒的芙蓉,此刻也推卻起來。


    笑笑一笑:“你我情比金堅,又豈是幾個戒指可比的,不可比。”


    澹台芙蓉仔細想了想,想通了便收下了。


    兩人便坐下來一起吃早飯,不一會兒澹台家又派人過來了,這次來的是一個白白胖胖的丫頭,澹台芙蓉親切地叫她竹香,笑笑卻覺得實在名不副實,這個丫頭與竹子簡直一點關係也沒有。


    描紅急忙令人搬了個繡墩讓竹香坐,竹香推卻不過,才在芙蓉的命令下坐了,這丫頭的聲音格外柔潤,讓人聽起來很舒服。


    “梅香的臉可好些?”澹台芙蓉問道。


    “按著姑娘的吩咐,用了上好的藥,如今已經消了腫了。”


    “嗯。”澹台芙蓉還想問什麽,卻又一時無言。


    “老太太又讓收拾了幾大包東西送過來,除了送給唐家的禮品,剩下就是姑娘日常吃的玩兒的,老太太讓姑娘放心多住些日子,等什麽時候想家了就回去。”竹香慢條斯理地講著這些話。


    澹台芙蓉卻吃不下飯了:“祖母……老太太她昨晚睡得怎樣。”


    竹香輕輕回道:“聽老太太房裏的丫頭說,老人家亮了一宿的燈,直說,等姑娘回來了就在老太太院子裏住,一直住到出嫁,誰也不得幹涉。”


    澹台芙蓉眼圈兒霎時就紅了:“我不過就這個狗脾氣,祖母還不知道我麽,又何苦跟著上這麽大的火。”


    “姑娘不知,今日一大早,老太太都沒接受老爺太太的請安。”


    “他們活該。”澹台芙蓉翻了個白眼兒,“對了,二姑娘怎麽樣了?”


    “二姑娘委屈得不得了,把自己關在房裏誰也不見,”竹香頓了頓,又繼續說道:“今日,沉家的太太要來家裏打牌。”


    “哪個沉家?”澹台芙蓉用帕子擦擦眼睛,方才想起祖母來就有些忍不住。


    “是琉璃沉家。”


    “嗬,看來沉英武這回要徹底放棄溫西子了。”澹台芙蓉回想當年,在二姐姐的攛掇下,自己也曾經幻想著嫁進沉家,不為別的,就為那一份誘人的家業,想到這裏又不免說道:“這倒合了我二姐姐的心意。”


    “聽太太房裏的丫頭說,說不定這回是為著沉家的大爺。”竹香說道。


    屋子裏的幾個丫頭不動聲色地伺候著,耳朵卻都在聽,沉家的大爺就是沉英白,沉家之所以能起來,全是靠的這個人。


    笑笑對此類八卦,雖然不大走心,但還是不免問道:“沉家大爺?不是娶了薛慧嗎?當初還被傳為一段佳話的。”


    澹台芙蓉側臉看了看笑笑:“你確定你是商圈子女?”


    “怎麽?”


    “沉家出了那麽大的事你不知道?”


    “這個……在生意上與他家來往並不多,沉家出什麽事了?”


    “沉家大奶奶臨盆的時候,沒能保住命。大人孩子,都去了。”


    笑笑倒吸一口涼氣:“這是什麽時候的事兒?”


    “去年快過年那會兒吧,可憐咱們那位薛學姐,就這麽撒手西去了,隻留下了個一歲多的姐兒,日後也隻能在後娘手裏討生活了。”澹台芙蓉也深深歎了口氣,“唉,這就是命吧。”


    笑笑並沒有見過薛聰的姐姐薛慧,但卻聽說過很多她的故事,這是一個大氣聰慧的女子,當年在擷英女學曾經連得了七個優,至今為人所稱頌。


    然而,無論怎樣智慧的頭腦與通透的心思,都抵禦不住生命的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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