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清十歲那年離開京都,被父母送到遠在蘇州的外祖母家。


    幼清記得, 當年臘月到的蘇州, 在那裏住滿一年才被父母接回去的。


    剛到蘇州的那一陣子,幼清整日都在屋子裏悶著, 連院子都很少去。幾個表姐常過來陪她解悶兒, 卻也很少在其臉上看到笑意。


    過年時全府熱熱鬧鬧的,唯獨她一個人冷清。


    年後就是上元節, 上元節後又趕上大表姐出嫁,喜事一件挨著一件。


    幼清的外祖父本是北方人,因此還守著北方的規矩, “抱包袱”這件事必須要兒女雙全才行。


    男孩子已經定下了七歲的表弟,家裏的女孩子都大了, 算下來幼清最小,個子也生的小,臉也小,看上去就和七歲的弟弟差不多大。


    因此也被派上了抱包袱的差事——這件事很簡單,兩個小孩子跟著送親的隊伍一起去, 也一樣坐轎子, 每人挎一個小小的紅緞包袱, 裏麵裝著新娘子的衣裳。


    等轎子到了婆家, 會有專門的人上前來請兩位小客人下轎子,手裏會拿著糖果金?子等等玩意兒吸引著小孩子下來,若是能堅持不下轎,就可以得到更多的好處。


    幼清臨上轎時, 外祖母一個勁兒的囑咐:“可別人家一叫就下轎啊!也別屁股太沉,叫八回也不下去,最後被人家連轎子抬進門去就不好看了。”


    幼清點了頭,坐進轎子裏,聽著外頭熱鬧的喧鬧鑼鼓聲,仍然是心不在焉。


    “姐姐,我娘讓我多拿幾塊金錠!”弟弟同自己咬耳朵,“你打算要什麽?”


    “我若要到了金錠,也都給你好不好?”


    “哎!”弟弟開心地笑起來,過後又有些不好意思:“那姐姐到底想要什麽?我幫你找他們要!”


    幼清想了想:“外祖母叫人把我那院子裏的紅梅都砍了,我如今就想看看紅梅花呢。”


    “這還不簡單。”弟弟抓緊了自己手中的紅包袱,“那你是不是連糖都不要了?一並都給了我?”


    “都給你。”


    一路上晃晃悠悠的,就到了男家。


    震天響的爆竹聲隻讓人覺得心煩意亂。


    不一會兒,就聽見轎子外頭有人道:“快把這兩個小祖宗先請下來吧,要不新娘子下不了轎!”


    轎簾一掀,一張醜醜的臉探進來:“孩子們,我給你們一百顆糖,趕緊下來吧!”


    臉太醜了,小表弟直接被嚇哭了:“醜!”


    不一會兒,又換了個稍微俊些的,臉上掛著討好的笑容:“下來吧,一人一對兒喜字金錠!”


    “哎!”小表弟聽見有金錠,就高興了,也忘記了外祖母之前交代的矜持。


    幼清望著眼前的人,心裏突然想戲弄戲弄對方,看著那兩個金錠,不為所動。


    不一會兒,聽見轎子外頭有人道:“是女孩子不肯下來……糖肯定不行,再拿點兒好東西來!”


    不一會兒,又送上來一對金耳墜子,幼清還是不動地方,後頭又有金鎦子和小金鐲子,幼清依然紋絲不動。


    對方終於有些急了,但大喜的日子總得把娘家人哄好了才是,便連聲問小表弟:“你這姐姐為何不下來?”


    小表弟也是個調皮性子,翻了個白眼:“嫌你醜!”


    轎簾子放下來,聽著外頭急道:“趕緊找個好看的來,人家還嫌我醜!”


    過了一會兒,似乎真有人叫過來個好看的:“你行你行!今日的這些人裏頭,你長得最好!不過是哄小孩子,你年紀也不大,定然懂得小孩子喜歡什麽!”


    看來是去請了個好看的人過來,幼清心下暗暗一笑,覺得戲弄這些迎親的人也挺有趣兒!


    這人並未直接掀開前頭的門簾,而是從弟弟那一側把轎子窗簾掀開一條縫,遞給了弟弟一顆糖。


    小表弟見那糖的樣子新鮮好看,就像是一朵玫瑰花似的,吃在嘴裏,更加覺得好吃,便還找那人要。


    也不知那人和小表弟耳語了一番什麽,弟弟居然主動下了轎子。


    幼清心下一哂,反正自己巋然不動,看他們能怎麽樣?


    那個所謂的好看人,竟也不見了蹤影。


    周圍變得靜悄悄的,圍觀的人群不議論新娘子,反倒開始議論新郎的這位難纏小姨子了。


    幼清一個人在轎子裏,有些隱隱的不安。


    莫不是自己拿捏得太過了?若讓新娘子下不來台就不好了。


    一時又覺得難得自己今日高興,自去年臘月,心就像是埋進了一潭死水,今日這一番豔俗的熱鬧反倒令心裏泛起波瀾。


    正自胡思亂想著,突然轎門簾被刷的掀開了,隻覺得一陣暗香傳來,便見一大團耀眼的紅顏色闖進了眸子——竟是好大一枝紅梅花!


    幼清心兒怦怦跳起來,雙眸一瞬不瞬的望著花——更多的,是望著持花的人。


    那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不必聽旁人議論,幼清也知道,他定然是今日喜宴上最好看的人。


    好看到……


    幼清蹙眉想了想。


    好看到……隻有他才配拿梅花。


    這世間誰也不配。


    隻他配。


    他麵容有些清冷,但卻是那種晶瑩的冷,像是山巔的雪。眸子一動,嘴角一揚,那雪就化作了春水,將幼清的世界淹沒,甚至將整個蘇州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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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笑一笑:“我帶你去梅林。”


    幼清有千言萬語要說,此刻卻一句也說不出。


    後來也不知怎樣恍恍惚惚地下了轎,手裏拿著他給的那一枝梅花,昏昏然又欣欣然地,跟著他進了大門,旁邊的喧鬧都化作了寂靜,旁邊的豔麗都化作了虛無,隻有眼前少年的背影,披著銀狐鬥篷的背影。


    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幼清隻要看到披著銀狐鬥篷的人,都會誤認作是他。


    事後還知道,那片梅林實則很小,也不過十幾棵梅樹罷了,但當時卻覺得很大很大,彷佛一天一地都是梅花!


    少年也不說話,隻立在幼清身旁看梅花。


    那一刻很短暫,卻又很長久。


    直到梅林邊上走過來自家的表姐們,幼清才知道這一場賞梅之事就要結束了。


    語無倫次地跟他說:“因為家裏把紅梅花都砍掉了,所以才想看紅梅!還有因為……”


    “好看嗎?”他一開口,世界就靜了。


    “好看。”幼清本來還想說,因為去年臘月,自己的親姐姐碰死在一棵紅梅樹邊,家裏從此就不讓種紅梅了。自己今日並非任性,隻是思念姐姐。


    這些都沒來得及說,他就笑了笑,離開了。


    幼清隻恨自己,連對方的名字都沒有問。


    之後的每一天,都會或多或少想起他的樣子來。


    直到回了京都,也還是會想起他。


    時間過得久了,這個人漸漸就活成了自己夢裏的人。


    幾年後的一日,也是大正月裏,街上還掛著上元節未撤下來的燈籠。


    那場景,就和表姐出嫁那一日一樣。


    幼清在木琴巷的一間脂粉鋪子買胭脂,猝不及防的,就遇見了他。


    還是那般清絕的麵容,是那樣晶瑩的冷。


    他禮貌地對自己笑了笑,就去給另一位客人介紹香露了。


    幼清半天挪不開腳步,內心有一種失而複得的驚喜,驚喜之後,卻又泛起一陣落寞。


    他更加好看了。


    自己卻日漸平凡。


    有時候,相見倒不如不見。


    幼清酸楚的淺笑,他不記得自己,也是常理之中的事。


    但那一枝梅花,卻一直留著。


    已經是枯枝了,被格外珍重地養在一個青花瓷的瓶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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