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大家打算從一到十將每個數都做一輪詩詞,但又覺得時間實在有限, 最主要原因是, 大家都開始饞烤肉吃了。


    “讓令官決定吧,後麵咱們的飛花令要怎樣進行?”笑笑望著周先生。


    周先生自從看到模糊嬸兒將兩隻雞用泥土糊起來開烤, 就有些坐不住了, 索性笑道:“馬上就晌午了,咱們再來最後一輪!方才已經作過了一字, 那咱們就連著把二到十用一輪做完,大家覺得如何?”


    眾人自然都同意,瑞彩笑道:“索性也別抓鬮了, 誰想到誰就說吧!”


    模糊嬸兒蹲在不遠處,剛剛為烤雞添了一把火, 聽見這邊說的,就急忙跑過來道:“俺先說俺先說,俺知道一個!還是一句字兒詩!”


    “說來聽聽!”眾人很好奇模糊嬸兒能說出什麽“字兒詩”來。——村裏人常常把那些之乎者也稱作字兒話,因此便把傳統詩詞也叫做字兒詩。


    模糊嬸兒想了想,清清嗓子道:“二月賣新絲, 五月糶新穀!”


    大家也有聽過的, 也有未聽過的。


    瑞彩先一個納悶兒道:“這兩句詩怪得很, 我家就是養蠶做絲的, 二月蠶還沒有吐絲,怎麽賣新絲啊?再說那穀子,我家以前也種穀子,都是春播秋收, 五月裏剛長出秧苗來,哪裏來的新穀?”


    西子問瑞彩一句:“什麽是糶?”


    “就是賣糧食的意思。”笑笑想起自己上小學的時候,曾經學過一篇課文,名字就叫《糶米》,是葉聖陶先生寫的。


    幼清暗中觀察著在座各位的神情,輕聲道:“周先生,給我們講講這句詩的意思吧。”


    周先生的神色有些凝重:“看來在鄉下住三日的確太短了,城裏的孩子們對農事還是一知半解。”說著先問了問模糊嬸兒:“嫂子可知全詩?可解詩意?”


    模糊嬸兒低頭搓著手上的泥巴:“詩俺可不會背,這一句是俺小時候常聽的俗語,每當家裏揭不開鍋了,老人們就會念這兩句:二月賣新絲,五月糶新穀,這是要把人給逼死哩!想想可不是麽,二月蠶剛下子兒,就得把一年的新絲全賣了,五月裏的穀子剛出苗,就得把一年的穀子也全賣了!家裏一點口糧餘錢也剩不下……俺想著,這大概是早先的年月裏,上頭征糧把人們征怕了!”


    笑笑聞言,心中有無限感慨,雖說如今元龍朝的農業賦稅並不重,但這些村民生活依然貧困,尤其像三爺爺家這樣的困難戶,每年總有幾個月要靠借糧度日。


    周先生打量著眼前的幾個學生:“你們誰知道這首詩?”


    幼清咬著嘴唇半晌不語,心裏卻在努力回憶著這首詩的內容,明明曾經看過的,此時卻一句也想不起來,連詩人是誰都記不清了。


    其他幾人似乎也未聽過這首詩,便是笑笑這種詩詞大賽的業餘選手,也沒有聽說過。


    最終霓節清了清嗓子:“這是晚唐詩人聶夷中的《傷田家》:二月賣新絲,五月糶新穀。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我願君王心,化作光明燭。不照綺羅筵,隻照逃亡屋。”


    詩詞並沒有言語上的過多修飾,而是□□裸的把一種現狀展現在讀者們眼前,令人更覺得難受。


    半晌,幼清覷了覷兩位先生,才道:“幸而當朝聖上是賢君,世間再無昔日慘劇。”


    卻無一人接話,彷佛每個人還陷在沉思裏。幼清幹咳了兩聲,給大家續上茶。


    霓節的目光投向遠處的群山:“我很小的時候,趕上一年旱災,村子裏就有餓死的孩子。”


    眾人聞言,都不再言語。


    笑笑問兩位嬸子:“村子裏借糧的情況多嗎?像兩位嬸子家這樣有壯勞力的,應該算是比較殷實的吧?”


    桂嬸兒皺著眉頭道:“雖說俺家的瓦房算是村子裏最好的,但俺家每年也免不了有借糧借錢的日子。”


    “前些天你們送的那些米麵糧油,真是救了好幾家的急!甚至救了好幾家的命哩!”模糊嬸道,“村子裏那兩戶極其窮困的,把你們那些細糧拿到集上去換了好些粗糧,夠吃到過年了!”


    顏先生不解其意,問自己的學生們:“你們捐了糧食給村民?”


    瑞彩點點頭:“我們當鋪在最後一日低價收上來許多糧油,最後大家商議著把這些糧食送給了村子裏困難的農戶,就當是行義商之舉了。”瑞彩說著也有些動容,“真沒有想到,居然頂了大事兒。”


    顏先生聞言,挨個打量了一番這五個學生:“難得你們居然統一了意見,難得。”


    瑞彩趕緊補上一句:“還有芙蓉,她那會兒也是讚成的。”


    幼清的臉色有些發白,很怕誰當場來一句‘幼清當時堅決反對,後來被我們說服了’這樣的話,那可就是往自己臉上戳刀子了。


    顏先生看了看周先生:“難怪山長昨晚一定要加那個優。”


    聽見優字,每個學生都抬起頭來望著兩位先生。


    周先生笑了笑:“本來是要回到女學再公開的,既然顏先生說到了,我也給你們透一個底,在決定來鄉下之前,山長先生就已經為此次曆練之行立了幾個標杆,包括每組所賺銀錢多少,包括標新立異之心,還有一項最重要的,就是義商之舉。”


    聽見這些話,每個人都禁不住心跳加快,有的人是為了這個優字,有的人是為了自己的行為受到肯定,也有的人是為了年邁山長的赤子之心……


    周先生的聲音有些激動:“大家本以為,這三日的考驗已極為嚴苛,學生們能夠度日便不簡單,能夠賺到銀錢更是不易,至於義商之舉……在艱難之時,恐怕真正的商人都做不到,更何況你們這些女學生。最重要的是,你們施舍糧食乃是在核算總賬之前,這就更為難得!”


    聞得此言,笑笑又想起了那一日霓節的話來——“正因有此壓力,才算得上取舍。”


    顏先生有些濕潤的目光望著大家:“難為你們了。能行此舉,我也不再擔憂你們的將來。”


    西子笑道:“那一日助學跟我們講,我們應該以小組商鋪的身份,盡量做一些想做的事,才不枉此行。”


    幼清心裏也完全鬆了口氣,又想著山長說不定真的會給每個人添一個優,心裏的歡喜簡直要溢出來,便也跟著笑道:“我們也都想著盡量報答大王莊,讓村民們都過上好日子呢!大家都給家裏寫了信,這兩日家裏都會送些東西過來,到時候分送給村民們就是了。”


    周先生想說什麽,但話到嘴邊又咽下去,山長的事情已算泄了密,生怕自己再言多必失。


    但笑笑卻替把自己想說的話說了出來:“救得了急救不了窮,咱們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兩位嬸子目瞪口呆地聽著大家的討論,末了桂嬸說道:“你們都是些小商販,哪有什麽東西分給俺們!倒是你們這些主意好!”說著看了看笑笑:“這閨女的鬼點子最多,俺就聽她的了!大模糊家包了小山,俺家就包下這座棱棱山!”


    顏先生聞言卻撲哧笑了:“什麽棱棱山?”


    ——到後來,大家才發現山頂上明明有一塊碑,上麵寫的是“零陵山”……


    “這座山為什麽叫零陵山?總得有個原因吧?”笑笑問道,起初還以為棱棱山的名字是因為山上石頭多,但現在看來,這座山的石頭並不多,植被分布非常廣。


    “山長為此也問了一些村裏的老人,說是這座山上有很多類似零陵香的香草,但與嶺南的零陵香不同,味道較澹,入藥效果也不明顯,因此隻被村民們當做野草對待。”周先生道。


    模糊嬸很快就找到了一棵草拿過來:“就是這東西,不當吃不當喝的,做香料用又不夠香。”


    笑笑接過那棵草來,並不認得,但放到鼻尖就有春花爛漫的原野之氣:“這是好東西,就像那甜草根一樣,一定會有用的。”


    “俺信你!”桂嬸兒最近很挺笑笑。


    幼清被方才笑笑那句“授人以漁”說的不大舒服,明明以為自己廣送錢財的提議會受到大家的稱讚,誰知唐瑛園總有辦法把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自己身上。


    幼清輕了清嗓子,對顏先生笑道:“咱們的飛花令這才進行到二,後頭的還要來嗎?”


    “自然要進行完才是,”顏先生笑看著坐在身邊正聞著香草的笑笑:“瑛園來說三吧。”


    先生點了名,笑笑趕緊開動腦筋想了想,準備說一個風花雪月的詩來柔和一下剛才嚴肅的氣氛:“朔風吹散三更雪,倩魂猶戀桃花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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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眾人聽著,都覺得美。


    周先生不覺問道:“是我孤陋寡聞了,竟從未聽過這句詩。”


    顏先生也好奇道:“我也未聽過,隻覺得立意新奇,辭藻也美,這是哪位詩人的?”


    被兩位先生疑問,笑笑也當場懵了:“這不是賀鑄的嗎?”


    周先生很肯定的道:“非也。”


    顏先生也想了想:“賀鑄的那一首是:三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


    笑笑撓了撓頭,聽見西子道:“莫非還是那位容先生的?”


    笑笑恍然大悟,可不是麽,把詩詞記混了,剛才念的那兩句明明是納蘭容若的:“是啊,怪我記差了,這句是以前看到的一本舊書上麵的。”


    笑笑雖然不算錯,但還是主動拿起一朵菊花簪在了發間。


    周先生笑道:“下一個四讓我來念吧,已經有了:四海皆兄弟,誰為行路人。”


    “周先生豁達,”霓節接下去念了關於“五”字的:“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霓節豪放。”顏先生接下去念道:“六朝文物草連空,天澹雲閑今古同。”


    “顏先生澹泊,”西子一笑,“可惜我就是小門小戶小情態:七月七,回首笑三郎。”


    幼清都替西子臉紅,這種情詩怎麽能當眾念出來?但見大家都一副欣賞的樣子,並沒有誰覺得不妥,便也把即將要念的那句“胡天八月即飛雪”咽下去,張口改成了:“八歲偷照鏡,長眉已能畫。”


    “幼清這首幽怨,”瑞彩一笑,接下去道:“岐王宅裏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


    這麽一來,就剩桂嬸兒了:“你們已經說到九了,就差俺這個十了!這回俺也說一句字話,俺做閨女時,俺們東鄰家的老秀才常常念:寧可少活十年,休得一日無權!”


    這兩位嬸子,一張口就是嚴肅文學。


    笑笑以為周先生又要討論一番,誰知先生道:“寧可少活十年,休得一日無肉!咱們這就烤肉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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