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風盡敢冒這個風險,勢必會想盡一切辦法,如今找到她,也斷不敢拒絕她的要求。


    “好,你說。”


    “我出棺時戴的那副鏈子。”


    風盡鬆了一大口氣,“明日我便給你帶來。至於任務,我到時候會告訴你。”說著,替她裹上紗布,隻露出一雙眼睛。


    臨走時,風盡提醒道:“火舞執管這長生樓,你如今惹了她,日子不會好過。你要知道,這裏死個人,和死條狗無異!”


    長生樓,命賤如狗!


    十五垂首,見床下那具白骨中,鑽出一條小青蛇,竟然攀著她垂在地上的長發,爬上了她肩頭,吐芯扭身,怎麽也不肯下來。


    這蛇於屍骨中長大,因而喜歡十五身上那股腐屍味道。


    果然,一日兩餐都是火舞送來的,泛著酸餿味,連風盡讓人端給她的藥湯裏,都被加入了亂七八糟的東西,別說吃,看著就想吐。


    十五看著藥罐裏蠕動著的爬蟲,就在火舞震驚的目光中,一聲不吭地喝盡了藥汁。


    深夜寂靜,十五從寒冷中醒來。今日乃新月之日,卻不見風盡布置任務。


    躲在十五耳後的小青蛇也醒了過來,十分不滿地用紅色的眼珠瞪了一眼她,扭了扭身子又睡了。十五取下一件黑袍,套上麵紗,風一般地飛掠出去。


    “桃花開,桃花落,桃花盡了,笙歌沒……”


    歌聲縹緲,然而在棺中被封八年,她聽力異常,清晰地聽到了這歌聲——這是多年前一個故人留下的《山河賦》。


    心跳如鼓,那風華絕代的男子曾對她說:“胭脂,你替我去西岐尋一個和你年紀相仿的少年,將這根木簪子交給他。”


    那是一根刻著蓮花的桃木簪子。


    南疆聖地,西番蓮盛開時,紫藍爭豔,而在一個池子裏,白蓮盛開如雪,池邊坐著一個懷抱琵琶的綠衫人。


    那人長發如墨,似流水般散在肩頭,發尾扣著一枚翠綠玉環,清潤雅致。


    綠色紗衣旁,放著一雙不染纖塵的鞋子,那人脫了鞋襪,將雙足放於冰涼蓮池中。


    玉足撥弄水波,纖指撫過琵琶琴弦,那聲音宛如天籟,“此生執著什麽?你若問我,我答奈何,終是笙歌落……”


    可就在此時,琴聲戛然而止,那人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隨即放下琵琶,走入寒池,盤腿坐於中間。


    十五屏息從暗處走出,目光掃過那琵琶,最後落在池子中人——心中頓時大驚。


    那是一張宛如丹青畫出的絕世容顏,卷長的睫毛輕搭在白皙的皮膚上,安靜如小憩的蝴蝶,完美的鼻翼下,紅唇瑩潤,嘴角一抹血漬倒讓整張臉多了一份妖邪。


    最震驚的是,這張臉,竟和當年那人如此相似。


    十五呼吸一窒,慌忙悄然下水。那蓮池水寒冷刺骨,幾乎站不穩,但卻未能驚動那人,顯然,那人是受了重傷。


    十五走過去,那容顏太過妖媚,她趕緊垂下頭,伸手去解他的衣衫。


    蓮絳隻覺得周身寒氣流轉。這麽多年,他都會在新月之夜反噬。此刻,他在閉息壓製反噬,卻忽然感到一雙手拂過自己的衣服。


    這個地方很隱秘,而且是月重宮禁地,無人能夠進入。


    他霍然睜開眼,眼前的情景差點讓他吐血:一個穿著黑袍的人,正用一雙髒兮兮的手脫去他的衣服。


    此刻剛剛脫去他外衣的十五,正準備給他脫去中衣,突然感覺到頭頂陰風陣陣,一抬頭,竟對上一雙碧綠色的妖瞳。眸中含著濃濃的殺氣,似是要將她碎屍萬段。


    他醒了?


    十五大吃一驚,趕緊縮回手來。忽然發現少年雖狠狠地瞪著她,身形卻未動。


    她一咬牙,又上前脫掉他的中衣,卻明顯感覺頭頂目光愈加寒冷,那雙眼睛似是在蠱惑著她抬頭對視。


    她隻得拚命低著頭,想避開那目光,可是雙手卻像被人牽引一般慢了下來。


    眼看他身上隻剩下最後一件單衣,頭頂目光突然像暗影籠罩著她,瞬間令她動彈不得。


    是瞳術!這少年竟然也會瞳術?


    十五心中大驚,忙狠狠咬住自己的雙唇,劇痛傳來的一刹那,她幹脆雙手用力將衣服用力一扯!


    唰啦!


    蓮絳貼身的衣服被十五撕成兩半,幽光下,後背前胸暴露無遺。那一刻,蓮絳幾乎不相信眼前發生的事情:竟然有人趁他反噬的時候,把他的衣服撕碎了!


    更讓他憤怒的是,那人先是怔怔地盯著他的前胸,然後,竟然……緩緩地伸出了手。


    他直氣得一口腥鹹湧上喉嚨,卻不敢亂動,也不得不停下施展瞳術,否則定會走火入魔。


    那雪白的胸膛上,有一個殷紅的痣,似女子眉心一點朱砂,紅得嫵媚,美得妖嬈。


    “他心上有一顆朱砂痣,他叫顏碧瞳。”腦海中故人的聲音再次響起。


    十五伸出手指輕輕地觸摸那朱砂痣,隻覺得心中翻江倒海,渾身不可抑製地顫抖起來。


    怎麽會這樣?為什麽這個人也會《山河賦》,胸口上還有一顆朱砂痣?


    那為她而死的沐色,也有一顆一模一樣的痣!


    沐色死前的情景再次在腦海中浮現,他胸口的皮膚被碧蘿命人生生剝下來,做成了一麵扇麵,那顆朱砂就像一把利劍,刺進十五的心口,頓時鮮血淋淋!


    “不可能。”十五將手放在蓮絳胸口,喃喃出聲,她不可能找錯人。


    她起身,抬手捧著他的臉,手指一寸寸撫過他的額頭、唇、臉頰,最後落在那雙恨不得將她吞噬的碧色雙瞳上時,她瞬間大悟。


    顏碧瞳——碧色的雙瞳?


    她怔怔地看著眼前一雙絕美眼眸,頓時渾身冰涼。


    這麽多年,她找錯人了!


    秋夜一澈!她全身顫抖得厲害,腦子裏閃過這個名字!


    這個傾盡她前半生情意的男人,竟然早在龍門相遇的那一刻起,就已在騙她了!


    恨意瞬間湧上胸腔,她眼底閃過一絲悲愴,可就在此時她突然發現眼前這雙碧色眼瞳竟泛起一絲妖冶的琉璃光澤。


    攝魂術!


    十五心知,一旦被攝魂,自己就會想起今生最痛苦的事情,最後將自己折磨至死。


    石屋裏的李蠻子就是中了她的攝魂術,因此將自己的心髒用十指生生挖了出來。


    蓮絳的目光就像無形鎖鏈一樣,將十五纏困住。


    她明知不可與他對視,可剛剛心神鬆懈已經被他抓住了機會。好在蓮絳此時力量薄弱,正處於反噬期。


    反噬?


    十五頓時意識到,如果她此時用攝魂術就能反噬到蓮絳身上。


    但是,這是置人於死地的方式,她根本不能用。十五心念一轉——有了,媚術!


    她深吸一口氣,隻默默地看著他,那一霎,眼前之人,身體輕輕顫抖。


    那是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完全不似別人看他時那樣帶著怯弱、帶著懼怕。


    她的目光,是那樣直白、濃烈、專注,好像瞬間就看進了他的心底。


    絲絲暖意縈繞在周身,最後形成一股灼熱,在對方熱切的目光中聚集到某處,卻壓抑著無法宣泄,最後竟然形成了一絲呻吟,從他口中溢出。


    卷長睫毛覆在緋紅的臉頰上,半眯著的眼眸中,那絲絲邪氣變得迷離。


    那樣漂亮的紅唇,溢出的呻吟,透出骨子裏的嫵媚。


    那一瞬,十五渾身一軟,心知中了媚術的人,身體得不到解脫,終是死路一條。


    十五撚起他腹間的腰帶,係在他的眼睛上,手指熟稔地撫過他火熱的薄唇,惹得少年的身體一陣陣輕顫。


    下身傳來一陣劇痛時,她腦中閃過秋夜一澈的麵容,“胭脂濃,孤……怎麽可能三千弱水隻為一瓢。隻有愚蠢的女人,才會想用感情挽住一個男人。”


    那一年,她踹開房門,看到碧蘿一絲不掛地趴在他的胸膛上,神態得意。


    那一年,他迎娶她為正王妃,並且詔告天下,永不立側妃。


    同樣是那一年,她眼睜睜看著沐色被碎骨、剝皮,折磨至死。


    那年,她十七歲,卻仿佛看盡了人生七十年。


    十五伸手擦去蓮絳唇邊的那絲血漬,但見精致臉龐酡紅依舊。她艱難地起身,卻發現他纖長的手指竟緊緊地握著她的長發……


    蓮絳收緊手指,手中卻空無一物,心中莫名惆悵,夢中那人長發柔如綢緞,撩人心魄。


    在反噬之日,他居然做了這樣的夢嗎?


    蓮絳躺在寒池中,發絲浮水,如緩緩綻開的蓮花,衣衫淩亂,道不盡的萎靡香豔。


    他睜開眼睛,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一摸,整個人猛地坐起來。


    他用力扯掉係住眼睛的帶子,垂眸看向衣衫不整的自己,隻覺得氣血倒流,渾身顫抖不止。那碧色的眼瞳裏泛起濃濃殺氣,凶狠淩厲。


    竟然……有人趁他反噬之時,蒙了他眼睛,將他……


    轟!月重宮禁地發出一聲巨響。


    新月第二日,是領解蠱藥的日子,正在殿內等候的冷和風盡聽到此聲都是一驚,卻見祭司大人在深秋季節隻披著一件紗衣,濕漉漉的青絲散著,如水中鬼魅一般陰森森地赤足走了過來。


    他渾身散發著可怕的殺氣,微眯著眼眸,坐在上位,就如同一座陰寒的冰雕。


    風盡默默地頷首退下去,獨留下立於大殿中的冷。冷隻得硬著頭皮稟道:“三日前,桃花門已派出兩名殺手潛入南疆,目的是在下月新月之日,刺殺世子殿下。”


    座位上的人抬起眼,一雙碧色眼瞳妖冶冰冷,“碧蘿派出了誰?”


    “天殺——弱水和妙水姐妹。”


    蓮絳的眼眸危險地一眯。他一路細想,才意識到昨晚那人竟是用媚術反噬了他。


    而這天下,媚術能達到如此境界的人,唯有桃花門。


    桃花門殺手上千,名列前三的便是這弱水姐妹。


    一想起昨晚之事,蓮絳就感到此生從未受過如此羞辱,當即起身道:“本宮要她們的人頭!”


    這句話讓跪在地上的冷瞪大了雙眼。要知道,現在的天下第一殺手組織,便是這桃花門。即使是長生樓,要和桃花門對決,勝算最多隻能占三成。


    而傳聞中,弱水妙水姐妹入門十年,任務從未失手,別說取她們的人頭,就是這天下能與她們抗衡的人都屈指可數。


    似是看出冷的擔憂,蓮絳沉聲道:“告訴世子殿下,他的生辰本宮會親自前去拜壽。”


    冷全身一震,心道:難道祭司大人要親自出手了?


    這一日,長生樓的人都沒有領到解蠱藥,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徹夜未絕。


    十五仰躺在床上,小青蛇在她長發裏穿梭遊玩,似乎對這種情況早已司空見慣。


    中了蠱毒的人,第一次發作是三個月之後,此後每月一次。而她第一次發作,將是下個月的新月之日。


    剛才,風盡帶來消息:桃花門將派出兩名頂尖殺手——弱水姐妹刺殺世子殿下!


    “胭脂門主,聽說你是用劍之人,若我挑斷你的經脈,你還能拿起劍,我會求碧蘿姐姐讓你死個痛快。”


    血腥的囚室內,她被吊在石牆上,艱難地看著身著鵝黃紗衣、手拿銀針的少女。


    “門主自是不認得我。”那少女明媚一笑,“我叫弱水,剛入桃花門。”


    銀針穿過皮膚,啪的一聲挑斷經脈,鮮血溢出,那黃衣女子沒有停手,針如光影,寸寸穿過她周身經脈……


    “唔!”十五從噩夢中醒過來。


    即便過去了八年,這痛楚仍曆曆在目。十五滾落在地,抱著手臂瑟瑟發抖。


    從熟睡中驚醒的小青蛇爬過去,吐出芯子似安慰地舔舐著十五。


    滑膩的液體從木板房頂流下來,帶著一股腥味。小蛇嗅出某種不安,可地上的十五仍被夢魘困纏,毫無察覺。小蛇張開嘴,狠狠地咬在她耳後。


    刺痛讓她瞬間清醒,她摸了下地上,趕緊爬起來往外衝,卻又踉蹌地摔在地上。


    一枚火星從房頂縫隙落下,“火油!”十五趕緊爬到門口,卻震驚地發現門被人從外麵封住了——有人要燒死她!


    任憑十五如何推拽,門窗紋絲不動,而地上早就溢滿了油,讓她根本站不穩。火舌瞬間撲麵而來,她不得不將沾了油的衣服脫掉。


    既然有人要她死,又豈會輕易讓她逃脫?在起火的一瞬,她分明看到有人快速地用門板將門窗釘住。


    黑煙嗆得她睜不開眼,她扶住桌子,心道:胭脂濃,你就要這麽死了嗎?


    肩頭的小蛇見她體力不支,又是一口咬來,清涼的毒液進入她體內,頓時讓她渾身血液翻滾。十五趕緊將身上的衣服脫下來鋪在地上,怒吼一聲,抬起桌子用力撞向木門。


    弱水、妙水、碧蘿、秋夜一澈,這些人的名字在她腦海中翻滾。


    冷不安地跟在一身黑衣、頭頂麵紗的蓮絳身後,不知他為何突然要去長生樓。要知道,祭司向來有潔癖,而肮髒的長生樓更是一個禁忌,以他的身份,實在不該前來。


    更沒料到的是,剛到長生樓就聽到有人大喊:“走水了!”


    隻見一樓最偏僻的地方濃煙滾滾,眾人雖在圍觀,但卻無人上前救火。


    長生樓裏的人命賤如狗,這裏麵所住之人,隻會殺人,何來救人之說。


    蓮絳看也沒看那著火之處,聲音冰冷陰森,“將所有女人帶出來!”


    火舞驚詫地看向冷。她不明白,一向不來長生樓的祭司大人,怎麽一來就找女人?!


    冷神色平靜。因為今天祭司大人不僅要找女人,還曾命他去找頭發長過膝蓋的女人。


    很快,幾個女人巍巍顫顫地一並跪在地上,隻覺得立於身前之人,雖是芳華絕代,卻又全身充盈著可怕的戾氣。


    蓮絳隨手拔出冷腰間的長劍,走到第一女人身後,劍尖滑過她齊腰的長發,落在第二個女人發上,最後留在一個墨發墜地的女子身上。


    他挑起一縷青絲,蹙起秀麗的眉,踱到女子身前,劍尖抵著她下頜,“抬頭看向本宮。”


    此女住在三樓,早已殺人無數,可聽到這修羅般冷厲的聲音,仍是嚇得渾身一抖,不敢違抗地抬起眼睛。


    即便隔著黑麵紗,她仍被那雙妖冶的雙眸所驚豔得怔住。那人眼底,一絲不可見的失望之後,卻湧起可怕的厭惡。


    “啊!”劍氣如虹,女子尖叫一聲,一摸頭頂,一頭墜地青絲竟被蓮絳貼著頭皮剃掉。


    “沒人了嗎?”蓮絳執劍看向火舞,冷聲質問。


    就在此時,被人暫時遺忘的著火處,突然傳來一聲嘶吼,那聲音帶著可怕的怨氣,好似惡鬼咆哮,隨即又是一聲巨響,火星四濺。


    一個全身漆黑的怪物,頂著一頭燃燒的火,如鬼魅般朝蓮絳所在的方向衝了出來。


    眾人均是一震,下意識地抱頭蜷縮,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冷和火舞反應過來時,那怪物竟已推著張桌子掠過人群,來到了蓮絳身前。


    蓮絳一手提劍,一手負於身後,冷眼看著衝過來的怪物,身形未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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