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荀子拜會了楚考烈王,論說了他的政見,而後與春申君告別,離開都城,向蘭陵出發。


    三年前他走在這條馳道上。那是一個幹旱的冬天,禾苗幹枯,餓殍遍野,目不忍睹。如今大不相同了,春意盎然,處處一派翠綠,遍野的黍稷含笑,飛鳥歡歌。荀子想到了他在祭壇上宣講的《天論》。“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1人們看不見它的形跡,卻能夠看見它化生萬物的功效,神呀!這就叫作“天”!所以,大功在所不為,大智在所不慮。聖人不對它做出隨意的解釋,而是要懂得天與人的區分,然後“製天命而用之”。


    由此他想,此番二赴蘭陵做縣公,要為蘭陵百姓做些事情,從何處開始呢?要為楚國的朝政革新做榜樣,又從何處著手呢?那些以私廢公的權貴,那些慣於妒忌誹謗的小人,又會怎樣對待他呢?


    一路走,一路思索,不知不覺蘭陵便到了。


    這個不大的邊城,平日人不甚多,隻在有集市的時候,才從四麵八方匯集來一些買賣物品的人。今日,並不是集市之日,十字街頭聚集了很多人,荀子預感到似乎發生了什麽事情。他讓車馬在遠處停下,讓陳囂守候車馬,他與李斯向人群走過去。


    隻見幾名武士把三名罪犯從木籠中拉出來,分別綁在木樁上,百姓們熙熙攘攘擁擠觀看,縣丞指著人群命令:“把他們都趕開!”


    武士立即驅趕圍觀的百姓。荀子、李斯在人群中向前擠。武士厲聲罵道:“滾開!再往前擠,用皮鞭抽死你!”


    荀子、李斯繼續往前擠來。武士發怒了:“老東西,你還往前擠,快滾開!再往前來看我抽死你!”說著舉鞭要打。


    李斯上前握住武士的手:“不許打!他是荀縣公!”


    “啊?……”武士嚇得不知該怎麽好,眾人也紛紛吃驚議論。


    縣丞在遠處嗬斥:“那邊吵嚷什麽?”


    一個武士跑過去稟報:“縣丞大人,荀縣公到!”


    荀子這次來蘭陵縣丞沒有事先得到消息,聞言大驚:“啊?!這個荀老頭子怎麽又回來了?”急忙向荀子奔跑過去。


    荀子被百姓和武士圍在中間,一個老嫗哭叫著:“荀老爺!你可回來了,冤枉啊,我兒子冤枉呀!”


    一個青年女子也喊叫著:“荀老爺,你回來了,快救救我的丈夫吧!”縣丞走過來,百姓為荀子讓開一條路。縣丞謙卑地拱手施禮:“荀縣公!下官不知大人駕到,有失遠迎。”


    荀子問:“今日監斬幾人?”


    縣丞回答:“三人。”


    荀子問:“皆犯何罪?”


    縣丞指著一個滿臉橫肉的中年漢子說:“東邊第一個,是殺人凶犯,他為了霸占朋友妻室,竟然又把朋友用毒藥害死。”


    荀子點頭:“嗯,殺人者不懲,傷人者不刑,乃是對強bao者恩惠,對賊人寬容。當斬!”


    縣丞說:“那第二個是農夫,他是一個刁頑之徒,竟敢抗稅不交。”荀子問:“第三人呢?”


    縣丞說:“第三個乃是販馬的齊國人,他竟敢無視我楚國王法,偷闖關卡。


    荀子走到青年農夫的麵前,注目有頃,問道:“你叫什麽名字?“青年農夫回答:“小人叫阿仲。“


    荀子嚴肅地問:“繳納賦稅乃為民之責,人人皆有,你為何抗稅不交呢?”


    阿仲委屈地回答:“老爺!賦稅太重啊!我們一家子起早搭黑,沒明沒夜辛辛苦苦種一年地,交了賦稅,就沒有吃的啦!”


    荀況又走到齊國商販的麵前,問:“你是做什麽的?“


    齊國商販回答:“小人是販馬的。“


    荀子說:“關卡乃一國之大門,出入必須驗明身份。你是齊國人,為何偷闖我楚國關卡?”


    販馬人說:“老爺,小人販馬經常從蘭陵關卡通過。這次我的馬在關卡困了三個月,馬餓瘦了,還病死了不少,再也耽誤不起了,馬是我一家人的性命啊!”


    荀子思索片刻,對縣丞說:“把這兩個人放掉。”


    荀子的決定出乎縣丞意料,他忙說:“大人,我是按照大王的法令行事的。”


    荀子堅定地說:“在蘭陵我是縣公,放掉!”


    荀子的脾性縣丞已經領教過了,隻要是他認為應該做的,什麽大王的旨意,舊有的法令,全不顧及。縣丞無奈,隻好揮手讓武士將青年農夫阿仲與齊國販馬人放掉。武士把兩人身上的法繩解開,那老婦是阿仲的母親,趕忙過去攙自己的兒子,青年女子乃阿仲的妻子,她也忙去抉自己的丈夫。一家三口一齊來到荀子麵前,雙膝跪地,連連叩頭謝恩。販馬人的夥計也搏抉著販馬人來到荀子麵前叩頭。


    荀子要他們起來。


    阿仲並不起身,無限感激地說荀老爺!我……我對不住您……!您走的時候,我……我鬧過縣衙。如今您回來了,大人不記小人過,又從刑場上救下了我……我……”阿仲說不下去,低頭飲泣。


    荀子說:“不要難過,以後好好種田過日子就是。”


    荀子走向栽有木樁的刑場,站在一個高處,向眾人大聲講:“蘭陵的百姓聽著!願意衣食富足,乃是人的本性,缺吃少穿乃是一種禍患。作為一縣之長,荀況我願蘭陵百姓人人富足,家家平安。自今以後,蘭陵的農夫開荒種田,僅收十一之稅,多者不取,往日的苛捐雜稅一概全免!”


    眾百姓聞言一片歡騰。


    荀子又說:“集市和關卡,那是百姓溝通有無的地方,賦稅一概免征。”


    眾百姓聞聲又是一陣歡騰。


    “我蘭陵百姓,必須隆禮貴義,遵守法度。禮義道德乃是立國的根本,法律乃是治國的起點,法令行,則風俗美。”荀子轉身指著殺人犯說,“像這種搶奪殺人的奸人,必殺不赦!”


    眾人又是一陣歡騰雀躍。


    荀子命令:“斬!”


    武士執刀,將殺人犯斬首。


    縣丞對荀子今日的言行大為惱火,可又不能說什麽。他是縣丞,是縣公的副手,一切都要聽縣公的。所以,回到府裏隻能獨飲悶酒。他一邊喝酒,一邊咬牙切齒地自語:“好你個荀況,你一來就和我作對,不要瞧我官小職微,我決不與你善罷甘休!”


    次日,縣丞親駕馬車載著五壇蘭陵美酒,急切地向都城去了。卜尹大夫自從到邯鄲請荀子吃了閉門羹,回到都城便告病閑居。如今,春申君親自請回了荀子,他如鯁在喉,心中更加為之不快。


    卜尹大夫原本是一個紈絝子弟,玩耍蛐蛐兒入迷。因為做了卜尹大夫,每日要協助大王和春申君做許多事務,把玩蛐蛐兒的愛好丟了許多。如今告病在家,玩耍蛐蛐兒便成了他的正業。他讓人特製了許多蛐蛐兒籠子,有銅的,有陶的,有木的,一個個雕龍繪鳳,花飾甚精。他的蛐蛐兒還起了許多名堂,靜虎、金獅、霸王、雙冠、麒麟、玉蜻蜓,各有特色,各顯本領。這些有名堂的蛐蛐兒,是他將下人送來的蛐蛐兒輪番作戰,鬥中取勝,再用勝者與其他王公貴族的蛐蛐兒賭輸贏,屢戰屢勝的英雄,他視若珍寶,愛之如命。在楚國的王公貴族之間,他是養蛐蛐兒的佼佼者,這些蛐蛐兒為他爭得了許多的榮耀,成為他的驕傲。


    蘭陵縣丞氣呼呼地帶了滿滿五壇蘭陵美酒來到卜尹大夫府邸,未經通魯就直入大門,讓隨從把蘭陵美酒一長一長搬進門來。


    卜尹大夫正在房中鬥蛐蛐兒,縣丞破門而入,滿腹冤屈地大聲喊叫,把個卜尹大夫嚇了一跳,把蛐蛐兒也驚跑了。


    縣丞繼續喊叫:“卜尹大夫,我為您送來幾壇蘭陵美酒!”卜尹大夫生氣,叫他放下,快找蛐蛐兒。縣丞隻得壓下心中的氣,什麽話也不能說,先幫卜尹大夫在房中滿地爬著找蛐蛐兒。


    蛐蛐兒找了一時找不見,縣丞不耐煩了,叫喊別找了。“這隻蛐蛐兒凶得很,是常勝將軍!”卜尹大夫一個心思全在蛐蛐兒上。縣丞著急:“你的蛐蛐兒是常勝將軍,我成了常敗將軍!”


    卜尹大夫問怎麽回事,縣丞告訴卜尹大夫,荀況到了蘭陵,下車伊始就廢了大王的法令,將農田改變為十一之稅,免除了其他所有的稅費,還放跑了抗稅的農夫。他氣憤地問卜尹大夫:“你說,究竟是王法大還是他荀況大?像他這樣狂妄的人,大王和令尹還讓他回來做什麽?”


    卜尹聽了並不生氣,搖頭歎息,沒有辦法。大王一切都聽令尹的,令尹親自到趙國去把荀況請回來,而且有言在先,蘭陵是楚國推行新政的榜樣,一切聽荀況的。他何嚐願意荀況回來?可荀況已經回來了,有什麽辦法?他管不了,也無心再聽縣丞說話,又在牆角,在幾案下,爬著找他的蛐蛐兒。


    縣丞望見這位過去深受大王和令尹信任的卜尹大夫如此無奈,也大失所望,一時無話可說。隻好和卜尹大夫一起滿地爬著找蛐蛐兒。直到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找著了蛐蛐兒,卜尹大夫把蛐蛐兒小心翼翼地放入籠子裏,那卜尹大夫才有心和縣丞說話。


    縣丞是卜尹多年培植的親信,不願意讓縣丞對他失望,便說道:“唉!也是你時運不好呀!假如荀況不回來,我便可以請大王將你升任為縣公。他這一回來,你也隻好依舊做個副職,以後再等機會吧!”


    縣丞也在動著心思,有荀況在,莫說提升縣公不可能,恐怕連個縣丞也難保得住。他和荀況,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如今,他的靠山隻有卜尹大夫,他的希望也隻有卜尹大夫。他眼珠子滴溜溜轉著琢磨點子,忽然看見卜尹的兒子從窗外走過,便有了主意。他意在言外地說:“卜尹大夫,荀況重新做了蘭陵縣公,日後恐怕對你的兒子也大為不利吧!”


    荀子到蘭陵重任縣公,卜尹最擔心的也是這個。縣丞的話戳到了卜尹大夫的疼處,但麵對縣丞,他依然大模大樣地說:“哼!他能把我兒子怎麽樣?”


    卜尹的兒子聽見父親說話,走進屋裏來說:“我不是蘭陵百姓,他敢來都城抓我嗎?”


    “這……誰知道呢?”縣丞不好作答。


    卜尹明白,有荀況在蘭陵做縣公,兒子的事情便有不小的危險。他別有用心地探問縣丞,荀子到蘭陵還做了些什麽。縣丞那扁平的木瓜臉微微抽動,賊黑的雙眸轉了又轉,湊近卜尹大夫,低聲說道:“那荀況還放跑了私闖關卡的齊國奸細,放跑了持刀殺人的凶犯!”


    卜尹大夫對荀子恨之入骨,他告病家中,僅出無奈,隻要尋到了機會,他會像餓狼一般猛跳出來,張牙舞爪,咬上荀子幾口。一聽說荀況放走了私闖關卡的奸細,不禁喜出望外地拍手叫好。


    縣丞不解卜尹的意思,忙問:“你……你怎麽還為他叫好呀?”卜尹陰毒地說:“你有所不知。大王與令尹最賞識的是荀況的學問和名聲,可他們心中最害怕的就是這個當代大儒在蘭陵會不會另有圖謀。雖然說令尹又把他請回來,可是這種擔心依然藏在心裏。荀況剛剛回來,就放走齊國的奸細,還放跑了殺人凶犯,這就是他想圖謀不軌的證據。”


    卜尹忽然又謹慎地問縣丞:“荀況放跑私闖關卡的齊國奸細,你,你有確實的憑證嗎?”


    卜尹的問話讓縣丞心虛,可是話已出口,也隻能橫下一條心。他堅定地說:“有,有案卷作證!”


    聽到縣丞的回答,卜尹大夫的精神來了。他囑咐縣丞,那荀況是個極精細的人,一定要把案卷存放好,若能再為他增添些證據,便更可使大王和令尹深信不疑。你我這一次要讓那個荀況啞口無言,無理可辯,即便是令尹不拿他治罪,也讓他滾蛋,永遠不敢再到楚國來。


    縣丞堅定地保證,他回去一定把證據做得萬無一失。二人又繼續討論了整治荀子的計劃,縣丞心滿意足地返回蘭陵。


    縣丞走後,卜尹大夫乘車到春申君府去,把縣丞講的事情鄭重地說給春申君。春申君將信將疑,卜尹大夫卻信誓旦旦。用他楚國世襲貴族的身份保證他對楚國忠心無二;對大王和令尹的厚恩牢記在心,決不敢謊言騙君。那荀況這次重又回來,下車伊始就狂妄地改變大王法令,將農田改為十一之稅,其用意是籠絡百姓,收買民心。他暗中勾結齊國,放跑私闖關卡的齊國奸細,這就是他圖謀不規的鐵證。


    卜尹大夫情真意切地對春申君分析說:“您不遠千裏親自去趙國請荀況回來,要他在您和大王身邊做上卿,這是多麽好的事情,可他不願意,一心還要到蘭陵去做縣公,這很不正常,正常人不會這樣做。他究竟想幹什麽?我看他是恩將仇報,依然企圖在蘭陵重建魯國。令尹,我真的很擔心呀!我擔心有朝一日,蘭陵這塊寶地即使建不了魯國,也不再是楚國的土地,怕要歸齊國所有。令尹,等到蘭陵歸屬於齊國的時候,您興師平滅魯國的大功勞就要被荀況毀於一旦了!”


    聽到卜尹這樣動情的話,春申君良久不語。他想,若說卜尹的話是子虛烏有,此類事情在列國紛爭之中,確實屢見不鮮。若說他講的或許是真,可荀老夫子果能做出這種事情來嗎?


    卜尹大夫觀春申君不動聲色,又進一步嚴肅地說:“令尹!請您仔細的想一想,荀況是趙國人,在齊國稷下學宮做過三次祭酒。他與趙國,與齊國,感情深厚,而與我們楚國無牽無掛,他怎麽會忠於楚國呢?人不可不信,也不可不防呀!蘭陵北鄰齊國、南鄰魏國,西行不遠便是趙國。倘若有那麽一天,突然蘭陵不再是楚國的了,悔之晚矣!令尹也不好向大王交代呀!”


    春申君思忖著問:“荀老夫子初回蘭陵,若果如所言,他會不會另有所思呢?”


    卜尹回答說:“卑職也許是杞人憂天。不過,卑職是一心為楚國的安危著想,如何定奪,請令尹考慮。”


    春申君望著卜尹大夫,想起了荀子反複告誡他的話:“人想全麵地認識一件事情是很難的。楚國的未來係於令尹一身。希望令尹近賢良,遠小人,明是非,辨忠奸。”


    春申君拿定了主意,對卜尹說:“荀老夫子是我親自請回楚國來的,此事務須謹慎處之。我要到蘭陵去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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