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之後,形勢更加嚴峻起來。市音像協會會長潘生強是一個很難對付的人,他開著一個很大的音像出租銷售公司,並在c城好幾個地方都開了連鎖店,成了財大氣粗的大老板,但知情人都知道,潘生強之所以能賺到這麽錢,沒有盜版和黃碟是不可能做到的。這些貓膩在音像出租和銷售領域,早已是公開的秘密。可以說在c城,沒有一家音像店不出租和銷售黃碟和盜版光碟的。由於這段時間文化市場行政執法力度很大,c城大大小小音像店的老板都損失慘重,不敢租不敢賣這筆損失不說,有些店還遭遇執法大隊突擊檢查被處以好幾萬元的罰款,有的幹脆就關門歇業了。另外,受網絡的衝擊,音像出租業每況愈下,店主們日子越來越難過。在這種氣候下,這篇失實的報道猶如是一粒火星掉進了火藥桶,所引發的震蕩和衝擊是許多人沒想到的。


    周一早上,潘生強帶了一大幫人坐車到了行政中心大門口,與保安拉扯了起來,引得所有上班公務員們紛紛側目,大家都想知道這次上訪又是為了何事。畢竟不久前行政大樓因上訪造成了建設局副局長跳樓事件,省裏派了聯合調查組下來,但這事還沒有調查出個所以然來,這邊又鬧上訪了,的確讓人有點吃不消。


    我也夾在這上班的人群中,但我的心情比別的人要沉重的多。我知道這群上訪的人是因為日報上的那篇報道而來,我的心髒幾乎要裂開了。劉局說得沒錯,這件事要有多嚴重就有多嚴重,至少比想象的嚴重。在這種氛圍下,又引發了這樣一場集體上訪事件,作為此事件的始作俑者,我心理上的壓力非常大,可以說是我進入機關以來遇到的最嚴重的工作上的危機。這一關要是過不去的話,局裏我也許就無法呆下去了。可文琴眼看著就要調過來了,房子在c城也買了,我在文化局也苦熬快三年了,我可不能把這一切都毀了。


    到了辦公室,我的包還沒有放下,王海娜一見到我就急急地說:“劉局找了你兩趟了,你馬上到我的辦公室去一趟。”我心裏咯噔一下,劉局也肯定知道市府大樓前聚集著那一批上訪者了,事情肯定是更嚴重了。


    進了劉局辦公室,我像個罪人一樣,低著頭,垂著手,好像整個人已被抽去了筋骨,隨時都可能散了架。


    “你坐下吧,低著頭也不是個事。”劉局示意我在沙發上坐下來,將一份打印出來的材料往我這邊一丟,語氣凝重地說,“我不說你也知道,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比你的日子還不好過,你先看看這個吧。”


    我抬眼一看,是一份指控市文化局串通媒體汙蔑誹謗打擊市音像業的舉報信。一開始就拿那篇報道做足文章,最後竟扯到了文化市場執法的事情,說執法大隊吃拿卡要無惡不作,c城的音像出租銷售業已經瀕臨絕境雲雲。


    “小鄭,你簡直把火藥桶給點著了啊,怎麽這麽沒腦子呢,這種敏感的事情你也敢去碰?!”劉局拍著桌子說,“你知道這個雙休日潘生強他們都幹了什麽,他們把這種舉報信已經把複印了上百份,天女散花式地寄到了他們認為能起作用的地方,市委、市政府、市人大、市政協等部門都收到了,張市長也收到了,並轉到了李副市長手上,李副市長一早就給我打來電話了,要我拿出個處理意見。你看,怎麽辦吧?”


    我的腦袋似乎被幾個響雷轟擊著,劉局這番話讓我有點暈頭轉向了。沒想到這事鬧得這麽大,這麽倒黴的事怎麽就讓我碰上了呢?王海娜把責任一推,這個責任就完全落到我的頭上了,我真後悔當時怎麽不向劉局匯報一下呢。


    事已至此,後悔也沒什麽用了,大不了走人,這也許是天意。想到這裏,我忽然坦然了,開口說道:“劉局,這事是我一手造成的,我願承擔一切責任。”


    “你承擔一切責任?你承擔得了嗎?”劉局瞪著我,眼珠子差點要蹦出來,口氣也越來越粗暴,幾乎要捶桌子罵我了,“你知道不知道,單就這件情,如果處理不好,我的局長都幹不成了,你不是害了我嗎?!”


    劉局也要受牽連,這倒是我沒有考慮到的。雖然劉局從為人處事、工作作風到領導風格都讓我頗有微詞,但我畢竟是他一手提攜的,從這點來說,劉局算是我仕途生涯的第一個引路人。這件事如果影響到了劉局的仕途,讓他丟掉了局長寶座,那我會內疚一輩子的。


    “劉局,對不起,我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我低聲地說,但內心是真誠的,這是我第一次用這樣的心態跟劉局說話。但一方麵,一股悲涼的情緒在我的心底蔓延開來,這件看似不經意發生的事,有可能會中斷我的官場之路。


    “這不是一句對不起就能解決的。”劉局長歎了一聲,好像瞬間蒼老了很多,聲音也變得嘶啞了,“事情總是要解決的,樓下那麽多人也不能這樣老是耗在那裏。這樣吧,你先回去寫個檢查材料,把這個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楚,我好先去給李市長一個交代。”


    我點了點頭,站起身走出劉局的辦公室,感覺腳步有點發飄,好像不是踩在地板上,而是踩在棉花上。我知道,從現在起,我麵對著一座很高的山,腳下是深不可測的懸崖,我要一個人翻越過去,沒人會幫助我。也許我會翻不過去,從半山腰上墜落到山穀裏,但我已經沒有選擇了。


    回到辦公室,王海娜看我的目光有些異樣。不知怎麽,這個漂亮女人現在看起來也不那麽可愛了,而是有幾分邪惡的意味,可見托爾斯泰的話是正確的,人不是因為美麗才可愛,而是因為可愛才美麗。一個女人具有了美麗的外表還遠遠不夠,如果她的行為是醜陋的,那她看起來也會變醜的,誰會願意跟一個關鍵時候背叛自己的人在一起呢?


    “你看看這個吧,報社剛送過來的。”等我在辦公桌前坐下來之後,王海娜走過來把一份打印材料放到我的眼前,一開始我還以為又是那些告狀信,可一看題目,竟然是報社關於此次報道失實情況的一個匯報材料,我馬上認真地看了起來。這不看不要緊,一看,差點把我的肺給氣炸了。這篇匯報材料把一切責任推給了市文化局,說是文化局要求寫這篇特稿,並指定了采訪對象,記者成稿之後傳給執法大隊羅隊長看過認可才簽發的,最後得出結論,日報社在這次事件中沒有人任何責任,所以也不承擔任何責任。


    這份材料一定是出自小邱之手,我在心裏冷笑了兩聲,真是平日裏稱兄道弟很親熱,大難臨頭卻能在背後踹你一腳。這個小邱平時看起來人還蠻老實的,跑文化這條線,經常到文化局來要素材要稿子,我都是毫無保留地把最值得寫的素材拿給他來,還幫他改稿子。可他是怎樣對我的呢,明明是他要寫個特稿,然後我推薦了執法支隊,怎麽變成“指定”了呢,我現在這個位置,是沒有權利“指定”的,小邱在匯報材料這麽一說,完全把我推到了風口浪尖上。對內,我沒通過劉局就私自“指定”了采訪對象,這是漠視機關套路的做法;對外,這個引發嚴重上訪的稿子完全變成了市文化局的蓄意行為,應該承擔由此產生的一切後果。報社這招好毒啊,簡直要置我於死地。


    我抓起電話,撥通了小邱的電話,手因為過度氣憤都在顫抖,牙齒也在打著顫,我說:“小邱,這份匯報材料是你寫的嗎?”


    “不是我,不是我,是報社領導要這樣寫的。”小邱似乎感覺到了我的憤怒,趕緊一連聲地予以否定,但語氣裏明顯透著心虛。


    “好啊,小邱,你到現在還在說謊。”我冷笑著說,“你幹脆就說我指派你去誣陷他們好了,好的,我總算認識你這個人了,我認了!”說完,我啪的一聲擱下了電話。


    接著,我又撥了羅隊長的電話,問他為何要向記者提供虛假數字。羅隊長卻向我訴苦說,原來想突出一下執法大隊的成績,好讓領導看了高興,是把數字略微放大了一點,但沒想到會鬧出這麽大的事情,他這兩天日子也很難過,音像店的一些老板成天圍在他們支隊的大門外,要他給一個說法,現在他的頭都大了,哀求我不要再來煩他了。


    我放下電話,我的心像被針一樣難受,沒想到出了事情,一個個臉都變了,古語說,人心難測,我此刻總算體會到這句話的含義和分量。


    平靜了一下自己的心情之後,我打開電腦,開始寫檢查材料,心想,要死也死個明白,不能做個糊塗鬼。這件事給我一個深刻教訓,做事太草率,喜歡感情用事,如果當初我不那麽熱心幫助小邱,如果我不想還上羅隊長那份人情,如果我主動向劉局匯報了……等等,等等。但天下沒有後悔的藥,我現在要吃下肚子裏的完全是一把苦藥。


    王海娜自知理虧,不跟我呆在一個辦公室裏四眼相對,她去另外幾個處室串去了。我正好也懶得看到她,辦公室裏的氣氛一時間變得很壓抑。俗話說,沒有不透風的牆,我闖了大禍的事情局裏上下很快都知道了,鮑桐、韓處長他們到辦公室裏來假惺惺地安慰我。韓處長還拍拍我的肩膀說,事情既然出來了,就不能當縮頭烏龜,要拿出研究生的水平來,沒有擺不平的事情。說完,還哈哈地笑上兩聲。


    我真想朝韓處長那張臭臉上揍上兩拳,想想還是忍了。進入機關不久,我就聽好心人提醒過,在機關裏你不可能交到真正的朋友,不少人都在勾心鬥角,明裏暗裏使壞,都恨不得把你踢翻在地,還踏上一腳,叫你永世不得翻身。機關裏的人都戴著麵具,平時跟你打著哈哈,開著不葷不素的玩笑,一旦遇到擔責、升遷等利害相關的時候,就圖窮匕見了。我作為一個高學曆引進人才,剛到文化局,一些人就緊張起來,害怕我這個肚子有學問的年輕人會擠占了他們的位子,搶了他們的飯碗,時間一長,卻發現這個書呆子根本沒有什麽威脅可言,漸漸衍生了另外一種陰暗的心理,要看我的笑話,你不是學曆高、能力強嗎?在論資排輩講究套路的機關裏你照樣有勁使不出,得慢慢混,混著不好,還要看你的笑話,一個研究生鬧出點笑話來那肯定更刺激人的神經,眼下我的處境就是不成熟造成的。可見,讀到了研究生,我還是塊廢料。


    我能明顯感覺到局裏的人在背後對我的議論,我也懶得去管了。下午在辦公室檢查材料沒有能寫完,回到宿舍裏我繼續接著寫,心想,該來的總會來的。好吧,我是一個研究生,但我更是一個男人,隻要我不躺倒,任何人都別想把我打倒。


    到夜裏十點的時候,文琴打了個電話過來,說睡不著,想我。我慘然一笑,說那我回去陪你好了。文琴說,你說什麽傻話啊,是不是酒喝多了?


    “我沒有喝酒。”我說,感到眼眶一熱。人說窮極思返,我此時此刻真的很想回老家了,那裏最起碼有父母在,有親人在,有一心愛著我的文琴想,回到那裏我就不孤單了。


    “你怎麽了,出了什麽事了嗎?”文琴很敏感,似乎感覺到了什麽異樣。


    “沒有啊,我能出什麽事啊,不是好好的?”我說,用手指劃掉了已經溢出眼眶的濕熱的淚水,我不想把所受的委屈和艱難的處境讓文琴知道,那樣她今晚肯定要失眠的。


    “那就好,你要照顧好自己啊,天氣很冷,你不要寫稿子寫得太遲。”文琴說,沉默了一會,加了一句,“我很想你。”


    “嗯,我也很想你。”我說,心裏猛地一疼。掛了電話,我遲遲沒有放下手機,兩串淚水靜靜地從我的眼角淌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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