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新猜測過大名鼎鼎的錦衣衛南鎮撫司指揮同知代德安會是什麽模樣,可能是魁梧富有勇力的,也可能是彪悍目光銳利的,也可能是顧盼自雄有著梟雄氣質的,但偏偏絕對不會是眼前這個樣子。


    一身儒袍,頭上用青絲紮著頭發,一頭白發披散,純白的長須,就像是一個老學究。


    這...這不是某位大儒麽?


    怎麽會是米雨鬆心腹,錦衣衛一人之下的人物,鼎鼎大名代德安呢!


    “柳千戶似乎是在困惑,為何一位錦衣衛指揮同知,會是這樣一個老儒生?”代德安微笑著說著,但也不耽誤他揮筆潑墨,在一張宣紙上,寫下幾個大字。


    柳新微微一愣,卻聽代德安收筆,笑著道:


    “錦衣衛是個職位,是職位,就得有人來充任。武夫也是人,文人也是人。你明白了吧。”


    柳新點點頭,繼而問出自己的疑惑,自己怎麽就成了副千戶。


    代德安拿起一方刻著他名諱的方印,也不沾印泥,而是放在嘴邊,用力地哈了一口氣上去,然後舉著印對柳新道:


    “因為接下來的這個任務,百戶的身份不頂用。而隻要完成任務,功勳足夠你升任副千戶。既然如此,這個職位什麽時候給你,不都一樣。”


    說罷,代德安將手中的印重重地摁在了宣紙上。


    做完這一切,代德安示意柳新到一旁落座。


    柳新也不矯情,大方落座。


    “關於你的事情,我也算有些了解,昨日接到提督大人的條子,你可知我的第一反應是什麽?”代德安這間值房內滿是墨香,倒是有種另類的安神作用。


    一些不安很快地消失在柳新的心頭,代德安語氣輕緩,沒有咄咄逼人之感。


    柳新想了想,認真地道:“不知道。”


    代德安微微一愣,旋即笑道:“既然不知道,你又為什麽要思考一番。”


    柳新耿直道:“就是因為不知道,所以要思考。就是因為思考了,才知道我自己不知道。”


    麵對這樣的老學究一般的人物,柳新一向是拘謹的,可能是少年時期被先生的棍棒教育打出了心理陰影的緣故。


    “哈哈哈,有趣有趣。”代德安笑道:“這和我對你的第一映像一致。我就是覺得你有趣!而我當時接到提督大人條子的時候,第一反應就是,撿到寶了!”


    !!!


    柳新心中突然莫名的震撼,他總覺得,這位更像儒生的錦衣衛指揮同知,話裏有話。


    柳新在不自覺中,挺直了腰板,下意識地開始警惕。


    代德安的眸子眯在一起,笑起來的時候,他的眼睛甚至都看不到了,但柳新細微的動作落在他的眸子裏,令他的眼睛更緊密地皺在了一塊。


    “柳千戶,說正事。”代德安也直了直身子,道:


    “提督大人讓你來南鎮撫司,正好也是有一事讓你去做。你之前在調查禦馬監案吧,禦馬監案涉及到了漢中軍馬場。雖然揪出了齊績這個大黑手,但提督大人決定暫時不打草驚蛇,因為原東祥的目標比較大,因此命你前往漢中。去了漢中,明著是考察錦衣衛新提上來的一位準千戶,暗中則是進入軍馬場。屆時你會拿到一塊代表東廠的腰牌,有了它,你才能自由出入漢中軍馬場。”


    見柳新皺眉,代德安繼續補充道:


    “這一路上的安排,提督大人已經考慮好了。你先是秘密出發,快馬趕到漢中軍馬場,一路上用東廠腰牌就能得到你所需的一切。同時會有一隊車駕,以南鎮撫司的名義出發漢中,因為那位待考察的準千戶現在就在漢中任職。說到這個,此事你應該知曉的,外城千戶邵士望遭遇仇敵暗殺,位置空了,便有人操作著,提了這人上來。”


    柳新點頭,沒想到一位千戶死了以後,這麽快就有人補上了。


    代德安繼續道:“你和後續出發的南鎮撫司的隊伍之間,有大約十五天的時間差,這個時間應該足夠你調查清楚。軍馬場內部會有人幫你。”


    柳新苦笑:“提督大人還真是看得起我啊。”


    代德安突然臉色一肅道:“提督大人的眼光,向來準確。”


    頓了片刻,代德安臉色轉換柔和:“提督大人說了,這件事情,他不是強製你去做,但他相信你會做出正確的選擇。”


    您還真是三句不離提督大人,您忘了您是錦衣衛了麽,您的上官應該是錦衣衛指揮使王忠傑啊!


    柳新知道此時自己也不該繼續猶豫了,便朗聲道:“卑職定當不負提督大人厚愛。”


    代德安擺了擺手道:“也不用這麽一板一眼的,隻要事情做好即可。對了,因為這次任務難度不小,你可以提出你自己的一些需求,合理範圍內,我都可以幫你辦到。”


    柳新眼中閃過光芒,抬頭看向代德安,後者笑眯眯地看著他,麵容慈祥。


    “的確有個不情之請。”


    “但說無妨!”


    隨即柳新便將自己的需求說了出來,出乎柳新意料,代德安非常爽快的一口答應了柳新的需求。


    “以為是什麽不情之請,這種事情,很正常,放心,小事一樁!”


    後續又談論了一會任務的細節,諸事完畢後,柳新起身告辭,他準備一下,次日就要出發了,而他現在也有重要的事情去做。


    代德安將他喚住,叫來一個校尉,吩咐了幾句。隨後走到自己的書桌前,拿起剛剛寫的那副字,遞給柳新道:


    “這幾個字送給你了,好生用命,提督大人如今已經知道你的名諱,隻需用心做事,用心做人,你就會得到你想要的。”


    柳新看著紙上墨跡未幹的幾個大字:


    識自本心,見自本性。


    ——


    當柳新拿著代德安的令,來到內東城千戶所時,發現眾校尉看他的眼神都是怪怪的,但他毫不在意。因為他知道這些人的心理,無非是在想,這人怎麽又回來了,是來炫耀的麽。


    不過雖是心中想法萬千,卻沒有一人上前阻攔。


    柳新熟門熟路地來到劉立誠的值房外,剛好成國濤從裏麵出來,看到柳新的那一刹那,成國濤深深皺眉,臉上帶著驚疑。


    但下一刻,成國濤又恢複了那張堆滿笑容的臉。


    “柳百戶,怎麽回來啦,可是有事要找劉千戶?”


    柳新看著成國濤那張皺巴在一起的臉,沒由來地想要逗弄一番,於是便道:


    “我已不是百戶了!”


    “啊!”


    成國濤先是一愣,隨即心中閃過無數念頭。


    這小子不是百戶了,莫不是第一天報道,就把南鎮撫司的上官惹惱了,直接罷黜?


    還是說東廠那裏卸磨殺驢,玩了一出桃代李僵,假意升柳新的官,其實是罷黜,然後柳新的那部分功勞就可以歸到東廠那去了。畢竟如果直接罷黜柳新,那柳新的這部分功勞,大哥是肯定不會放手的。


    諸多念頭紛至遝來,柳新見成國濤愣在原地,嘿嘿一笑道:“我已被任命為副千戶,以後記得改稱謂!”


    前一瞬,腦子裏雜念斑駁,下一刻,腦袋中空空如也。


    成國濤就像是被雷劈了一般,腦中一片空白,他下意識地伸手,口中啊啊了兩聲。


    柳新卻已經側身避過成國濤,抬步走入了值房。


    片刻之後成國濤驟然醒轉,一雙黃豆眼這輩子第一次睜得這麽開,他突然轉身,臉上滿是迷茫,看著柳新的背影,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麽。


    這也...太快了吧!


    滿打滿算,從柳新入職錦衣衛開始,這才不過十數日吧,這小子到底攀附了什麽權貴!


    也怪不得成國濤會這般想,柳新的升遷速度實在快的詭異。要知道以武帝城弟子的背景,有武帝城在國朝那些上位者的支持,劉立誠也並非是直接充當的千戶,而是當了三年的百戶,有了空缺之後,才升任的千戶。


    這柳新何德何能?


    但下一刻,成國濤想起一人,那位即將成為外城千戶的公子哥。


    “直娘賊!這群該死的達官顯貴!”


    低聲罵了一句,成國濤臉上再也保持不住笑意,恨恨地快步離開了。


    現在的柳新似乎覺醒了能夠讓人恨得牙癢癢的能力。


    成國濤如此,劉立誠也是如此。


    柳新將代德安簽發的擢升文書以及另外一份調令給劉立誠看過之後,後者就不可避免地露出了憤怒之色,隻不過當著柳新的麵,他不好發作。


    “文軒坊百戶所百八人全部調入南鎮撫司,內東城千戶所缺漏人員自行補充...”


    劉立誠咬牙切齒地道:“柳百戶...不...柳千戶,這是什麽意思?”


    柳新露出詫異的神色道:“劉大人看不懂麽,我剛剛升任南鎮撫司副千戶,手下缺人,文軒坊的諸位同僚我們合作得好,所以就申請將他們調入我的麾下。”


    劉立誠腦門上青筋突突地跳著,他是準備給文軒坊百戶所來一次大換血,但不代表他準備將整個文軒坊百戶所換新啊。那樣的話太麻煩了,而且會導致他接下來的一段時間缺兵少將。


    最關鍵,也最讓劉立誠惱怒的是前麵他剛說完柳新此子未來要是高升了,或許會給他造成一些麻煩。成國濤還安慰他等柳新崛起的時候,他也有秦國公的義子相助,誰怕誰啊!


    但誰曾想,柳新離開前後不過兩個時辰,後者竟然就上門打臉來了。而且是啪啪啪啪啪啪...持續很久的那種。


    可以想象,當柳新帶走整個文軒坊百戶所,他劉立誠將會成為整個錦衣衛內部的恥辱。


    但偏偏他毫無辦法。


    因為錦衣衛是特殊的機構,指揮使和指揮同知有著極大的決策權,除了任命千戶要上報皇帝陛下審閱外,其他的官職都是由錦衣衛的三位自行決策的。


    放在以往,兩位指揮同知在人事任命上還需要提請指揮使的認同,但現在指揮使王中傑徹底放權,北鎮撫司就是寇剛的天下,南鎮撫司就更不用說了,就算王中傑不放權,南鎮撫司也輪不到他管。


    光是如此也就算了,關鍵南北鎮撫司同屬錦衣衛,兩個鎮撫司之間的底層校尉,小旗官等等的人事調動就更隨意了。


    隻不過以前誰也看不上誰,自然不會調動小吏。


    誰都想不到,有朝一日會出現柳新這個異類。


    你人走也就算了,還要帶走所有的部下。


    這就是打臉,就是在打他劉立誠的臉!


    劉立誠現在就隻有這一個念頭,他自己是想不到,帶走文軒坊百戶所眾人其實在某種程度上,也是礙於他的逼迫。


    如果不是劉立誠有著明顯的清洗文軒坊百戶所的意圖,柳新也不會好好地把人調走。


    畢竟不是所有人都願意被調走的啊,有些人可能在北鎮撫司內人脈關係深厚,就算被劉立誠撤掉,也能去其他百戶所任職。就比如郭鏞,他是錦衣衛的老人了,關係硬得很,這裏待不下去,自然有其他地方會接納他。


    但柳新不可能一一詢問大家的想法,那樣太麻煩了,還不如打包帶走。


    吃了憋的劉立誠想要發怒,但依舊強忍著簽下文書,柳新抱拳告辭,連一句多的話都懶得說。


    柳新前腳離開劉立誠的值房,緊隨而來的就是身後房間內桌子被什麽砸成兩半的聲音。


    柳新嘴角揚起,心中舒爽無比,這些日子一直縈繞在心頭的一絲陰霾徹底散去。


    ——


    文軒坊百戶所內,一片蕭條之狀。


    校尉們行走時,有氣無力,幾個小旗官,總旗官也都待在自己的值房內,長籲短歎。


    “老郭,你說劉千戶會給我們派個什麽人來,還是我們可能都等不到新任百戶上任?”丁明甫一臉頹然道。


    “老丁,你們幾個還有可能見到新任百戶,我可能懸了。本就還差兩年就到卸甲的年紀了,這一次還不趕緊把我撤掉。可惜我那兒子,在軍中曆練了五六年了,就等著接我的位置。”劉傅最老實,也是四個總旗裏年紀最大的,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的悲傷肉眼可見,眼角甚至還有不甘的淚水緩緩集聚。


    “老劉,你別這個樣子,大丈夫流血不流淚!”江世喜是四人中體型最魁梧的,修為也是最高,曾經在邊軍任職,同樣是老子卸甲之後,被調回來當錦衣衛的。但說實話他是不喜歡錦衣衛的,他更喜歡在邊軍時候的苦日子,日子雖苦,但大家夥心裏樂嗬。


    “老劉年紀大了,替子女考慮得多,你一個單身漢,不會懂的!”丁明甫歎息一聲,他又何嚐不是拖家帶口,如果真的被削去職位,雖然兒子依舊有資格當親衛,但是沒有一個在職的人幫他,誰知道他什麽時候才能輪上。


    親軍在設立之初,要求的是父退子繼,算是傳襲製。但是真正操作的時候,卻會發現,如果甲有兩個兒子,兩個兒子都有資格繼承親軍的權利。甲退位之後,就會讓一個兒子接替。這個時候如果另外一個親軍乙沒有子嗣,那他退位之後,空出來一個,就可以讓甲的另一個兒子去接替。


    當然也可能會出現甲乙兩人都有兩個或更多子嗣,那這群多出來的人就隻能算是擁有親軍繼承權,但是卻沒有實職。


    後來漸漸地,隨著一部分有功之士被特例編入親軍,比如一些勳貴子弟。這實職越來越少,而擁有繼承權的人卻越來越多。


    最終導致的結果就是,每一任親軍都十分重視自己的那個職位,力求主動退位,然後讓自己的子嗣繼承。


    否則你如果想靠其他地方出現空缺,讓自己的子嗣去補,幾乎沒有這種希望。


    狼多肉少啊!


    丁明甫有兩個兒子,一個從文,一個從武。一個嚐試科舉,實在不行也可以入錦衣衛當個文職,另一個則老老實實等著接替自己的位置。


    現在這一切,都可能變成泡影。


    “老郭,你倒是說句話啊,現在整個百戶所上下都是一副愁雲慘淡的樣子,你現在就是我們的主心骨,你說句話,大家也能安穩一些。”


    聽到有人這般說,郭鏞也隻是長出了一口氣。他在百戶所資曆最老,因為他的老子還在。郭鏞的父親是一位老錦衣衛了,靠資曆混到了百戶的位置。


    隻是郭鏞自己能力不足,無法繼承他老子的位置。但不影響他在錦衣衛擁有不錯的人脈。他就算見了錦衣衛指揮使,也是平輩相交,因為他的老子資曆比指揮使老。


    有可能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郭鏞的神色是最平靜的,但麵上平靜不代表他內心也是如此。


    百戶所內人心浮動,但他無能為力。


    “哎!”郭鏞想要說些什麽,最後卻化作一聲無奈的歎息。


    “你們聊什麽呢!”一道年輕的聲音從值房門口傳來。


    郭鏞皺眉,這年輕人怎麽這麽無禮!


    但下一刻,郭鏞眉頭舒展,起身向門口看去。


    “柳...柳百戶!”


    聽到郭鏞的話,其餘三位總旗也起身,一個個驚訝地看著門口微笑站立的柳新。


    “幾位,聊什麽呢,聽著這麽喪!”


    “柳百戶,你...你這是回來了?”郭鏞帶著一絲期盼地到問道。


    柳新搖頭,郭鏞頓時失望,默默垂首。


    “我是來帶你們走的!”


    此話一出,郭鏞瞬間抬頭,脖子發出哢嗒的一聲。


    “嘶~”


    聽完柳新的講述,郭鏞按著自己脖子,剛剛那一下,脖子差點脫臼。接過丁明甫傳過來的調令文書,又不敢置信地看了一遍文書內容,他一時不知該用什麽話來表述,千言萬語最後竟又化成一聲歎息。


    “柳百戶,南鎮撫司那邊竟然為了我們,新開一個百戶所!”劉傅一臉震驚,他怎麽都想不到,柳新竟然能有這麽大的能量。


    但劉傅還是小看了柳新,柳新笑著道:“不是百戶所,是千戶所!”


    四人同時震驚,其中劉傅的嘴巴張得最大。


    柳新微笑著說道:“我已經升任南鎮撫司副千戶,代同知讓我組織建設一個新的千戶所。因為後麵要離開帝都,前往漢中執行任務,你們會隨我一起去,這兩日正好好好準備準備。等我們回來的時候,新的千戶所衙門應該已經布置好了。”


    郭鏞看了看另外三位同僚欣喜的神色,心中不禁感歎,這柳新才來了十幾日,竟然就升任副千戶了,說明柳新不在百戶所的這些日子裏,已經找到了一條粗壯的大腿。


    想來,應該就是東廠了吧。


    不顧不管怎麽說,百戶所裏那些惴惴不安的人,這些算是可以放心了。


    郭鏞的情緒是最快穩定的,他反應過來,立即開口道:“千戶大人,我們要去漢中執行任務?”


    柳新點頭,有些不解地看著郭鏞,不知道後者為什麽有此一問。


    郭鏞沉聲道:“漢中那個地方可不好走啊,聽說沿途會經過的陝西那裏有一夥山匪,頗有勢力。朝廷已經在商討出征討伐的事宜了。我們要去的話,恐怕得繞路,否則就怕橫生枝節!”


    柳新苦笑著搖了搖頭,歎息一聲:“道阻且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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