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大亮,新的一天開始了。開往銅井的公交車上的售票員仍然是那個中年婦女。她似乎和我一樣沒有睡好,眼角皺褶更深地呈扇形向四周擴散,並且還多了一個淡淡的青色眼圈,臉上除了那種粗野、傲慢、冷漠的神情,還多了一些疲憊,像一塊憔悴的抹布,有時嘴巴微微張開,隨時準備打上一個長長的哈欠。我把錢遞給她,她頭也沒抬,撕張車票遞我手裏。


    早上乘車的人很多。我從一堆人肉中擠出來,站在一個靠著窗子的位置,默默地看著外麵清冷的世界,所有的心思都跑到那個年輕的女售票員身上了。她怎麽還沒來呢?她有什麽事?她還會再來嗎?


    年輕人,來得挺早的啊。


    老人早已經準備好了,仍然是坐在院裏的陽光下,雖然隨著冬日的陽光吹來的風依舊清冷,但他似乎並不怕冷,就像麵對戰場上橫飛的子彈,他高高昂著衰老的頭顱,竭力把身子挺得更直,這使他更加吃力,不時發出喘氣的聲音。他臉上任何青春的痕跡都已經消失,每一條皺紋都記錄著那些充滿驚濤駭浪的歲月。他內心深處的往事仍然像風卷過的麥浪一樣翻滾著,把他整個人都覆蓋了。他的目光總是盯著遙遠的地方,有時會突然停頓下來,好像衰老的軀體已經鎖定不了輕煙一樣的靈魂,它一聲不吭地又溜回到1937年的往事之中。村莊一片安靜,農家的狗叫聲從一幢房子跳到另一幢房子上,撞到不遠處的山梁上又飄落下來。老人的兒子像一個相伴多年的老伴,目光總是追隨著老人的臉部表情,和他一樣悲傷和歡愉,有時還會伸出同樣幹枯的手,把老人的衣服向裏麵拉拉,防止寒風灌進身體。老人接受了他的好意,一切都是那麽平常和溫暖。


    回憶和1937年12月13日碰頭,地點是安全區裏。


    安全區像個破爛的螞蟻窩,微小的螞蟻組成的河流漫到了樓房裏、過道裏、大街上。這些可憐的人們臉色陰鬱地坐在地上,身邊放著破舊的小箱子,懷裏抱著幹癟的包袱,還有流著鼻涕的小黑狗一般的孩子依偎在身邊,盡管不懂世事,但大人們的恐懼深深地感染了他們,他們繃著臉,表情和大人們一樣蒼老疲憊。他們中有的是從郊區趕來的,有的是在睡夢中被大火和槍炮聲驚醒,慌慌地跟隨人流來的,他們把命運交給了未知,臉上籠罩著不知所措的、絕望的、逆來順受的神情,突如其來的變故像堆在一起的厚厚的陰雲壓在他們頭頂,這使他們清瘦的麵孔更小、更幹癟,樣子更可憐。他們像一堆被扔掉的衣服彼此堆在一起,低聲地議論著令人恐懼的消息,像大群大群的蠶在漆黑的夜晚咬吃著桑葉。當王大猛和大老馮帶著丟兒和那個女人到來的時候,他們無動於衷地抬頭看了一眼,目光裏空空蕩蕩,沒有一點內容,他們的表情已經僵硬,不會哭泣,也不會憤怒,像一粒粒被風吹來的種子落在地上,風吹哪裏算哪裏。


    安全區的牆上貼著一張紙,上麵的漢字像一個個氣喘籲籲的老人一樣站得歪歪扭扭的,顯示著書寫者的急促與慌亂。這是南京國際安全區裏的外國人寫的:


    南京國際安全委員會致難民收容所難民的重要通知


    1.緊急呼籲所有的人盡可能不要在街上逗留。


    2.在最危險的時候,建議躲在房子裏或不會被看見的地方為好。


    3.我們提請注意,難民區是專為難民設立。我們不得不遺憾地指出,難民區無權為中國士兵提供保護。


    4.如果日本人來難民區檢查或巡視,必須予以通行,不得向他們實施任何抵抗。


    對於安全區來說,這樣的通知是必要的,他們想要把它打造成一個非武裝區。事實上,在1937年的南京大屠殺中,這20餘名外國人為保護中國人做出了卓越的努力。安全區內發生的不幸事件,顯然超出了他們的想象。幾十年後,當南京國際安全委員會主席、納粹黨員拉貝的孫女在閱讀了祖父在南京寫下的日記後,她認為:日本人在南京對受難者的折磨甚至超過了納粹殘暴程度,日本比希特勒本人還要壞得多。


    可以肯定的是,王大猛和大老馮他們在安全區短短的幾天時間裏,並沒有見到過拉貝,安全區內畢竟有20多萬人,20餘個外國人平均一個人要照顧一萬人,他們不可能見到每一個難民,但拉貝等人在1937年12月的南京對中國人的幫助,永遠都值得我們感謝。


    躲進安全區內的士兵不是少數,當王大猛和大老馮他們穿過一條馬路,進入金陵女子大學時,一地的槍支、彈藥、軍裝、綁腿和其他軍用品一下子撲麵而來,那裏簡直成了一座巨大的垃圾山。在王大猛的記憶中,這些軍用品幾乎可以裝備一個師了。


    多麽可悲啊,一個師的裝備,居然連一個日本兵都沒打死。


    在這座武器垃圾山前,聚集著南京國際安全委員會雇來的工作人員,他們的任務是在日軍趕到之前把這些武器掩埋燒毀。當他們看到王大猛和大老馮時,臉上露出了奇怪的表情,有點發愣,也有點驚訝,那麽多士兵早就換上了便裝,把武器丟在了大街上,到了這個時候,居然還有人提著步槍,帶著手榴彈,穿著帶著血跡和被炮火扯得破破爛爛的軍裝大搖大擺地出現在明亮的陽光下。他們甚至沒有反應過來,當這兩個奇怪的軍人就要經過這座垃圾山時,一個中年男人終於伸出胳膊攔住了他們:“你們得把武器和軍裝留在這裏!”


    王大猛和大老馮當然知道他們的意思,但王大猛還是下意識地把手中的槍抓得更緊了,問他:“為什麽?”


    中年男人說:“這裏是收容平民的,本來就不讓你們軍人進來,既然你們進來了,那就把槍交出來,換了老百姓的衣服,別連累了我們!”


    王大猛說:“我們是軍人,沒有武器還算什麽軍人?我們可以換上便裝,但武器不能交,我們可以藏起來。如果日本兵把我們查出來,我們也絕不會連累你們,但武器不能交!”


    人群裏一陣騷動,那些麻木的臉上開始慢慢有了紅潤,那些毫無表情的臉上慢慢有了生氣的表情,他們的目光有了哀怨和憎恨,就好像他們的苦難不是日本兵帶來的,而是這些和他們一樣驚慌的中國軍人帶來的。的確,這樣說並不過分,如果他們能在上海把日本兵趕到大海裏,如果他們能把日本兵堵在南京城外,他們這個時候也許正在自己並不富裕但還說得過去的家裏享受著中午的陽光,享受著艱難但又知足常樂的日常流水。所有的這一切,所有的這些苦難,所有的令人羞恥的恐懼和悲傷,都是因為這些軍人太窩囊,打不過日本人,像可恥的爬行動物一樣四處逃竄,不但保護不了他們,現在又回過頭來想混在他們中保全生命,這將會把他們推到更危險的處境。


    人群中一個年輕人憤怒地叫了起來:“你們是中央軍吧?哼,沒有看到你們打日本人,反把我們的房子先燒了!你們還有臉來嗎?”


    王大猛轉著腦袋尋找著那個年輕人,他的目光冷峻而充滿殺氣,他把手中的步槍舉起來,使勁地晃了晃:“老子這支槍上的刺刀沾的不是日本人的血嗎?仗是打敗了,但老子也拚著命殺過鬼子!你們他媽的像狗一樣躲在這裏,這會兒又像狼一樣衝著我們叫,你英雄啊?你英雄你拿支槍殺鬼子去!”


    他的話激怒了更多的人,恐懼像霧一樣從他們的鼻子裏耳朵裏眼睛裏鑽進去,占領了他們整個身軀,他們的身子在恐懼與羞愧的毒液侵蝕下,已經開始慢慢腐爛,臉上呈現出腐爛的菜葉的顏色,身上散發著這個城市冬日特有的黴味。他們的理性正在慢慢消失,正在被怯懦的人性弱點所折磨,這個軍人的話像火舌一樣隨著寒冷的風卷了過來,燒著了他們的眉毛和坐立不安的心,他們的眼睛終於活了過來,對著這個軍人露出凶狠的光芒。更多的人逼了過來,很明顯,他們準備上來奪走他們的武器,必要時,他們甚至可以用暴力解決掉這個令人討厭的軍人。他們用恨恨地目光告訴他,他們能做到這一點。


    大老馮拍了拍王大猛的肩膀,誠懇地說:“大猛,把槍交出來吧,到了這裏,咱們就是老百姓了,槍能藏到哪裏呢?能找個地方把咱們人藏起來就不錯了。”


    王大猛不得不承認,大老馮說的是有道理。自從決定到安全區來的那一刻,他們實際上已經交出了武裝,再也不能算是軍人了,隻能像一個平民那樣混在平民裏,並且還要比其他平民更像平民。但他怎麽也想不到,他會在這種情況下把武器交出來。他用狼一樣的目光瞪了瞪那些人,把步槍使勁地摔到地上,槍支撞到地麵,發出一聲痛苦的咣當的叫聲,就像條死魚一樣靜止不動了。這才是真實的,剛才的憤怒倒有點不真實了,它更像是出於一種無望的掙紮,掩蓋自己作為一名軍人的恥辱和悲傷。


    那些人倒並不是很壞,他們把軍裝脫下以後,立即有人遞過來便裝,扔來了棉衣。那些便裝甚至要比大多數人身上穿的還要好一點,可能就是人家帶著準備逃難用的吧。王大猛在內心長長地歎了口氣,帶著點歉疚朝那人點了點頭,以示感謝。他甚至有點羞愧了,都是落難的中國人,為什麽還要自己給自己過不去呢?


    在安全區裏和難民們擁擠在一間四麵透風的房間裏,盡管寒風一直從窗戶不停地灌進來,順著脖子擠進衣服裏,但除了腦袋有點冷嗖嗖的,身上並不是很冷,一個人緊挨著另一個人,層層疊疊地擠在一起,袖著雙手縮著脖子等待著不可知的命運,他們想盡力地屏住呼吸,但恐懼讓他們控製不了自己的身體,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身子下意識地緊緊地和別人粘在一起。這讓整個房間顯得熱氣騰騰,散發著一種菜市場賣魚攤子上才有的腥臭味。


    王大猛和大老馮,還有那個至今不知道名字的女人,他們擠到人群裏一坐下來,上下眼皮就像久別重逢的戀人一樣緊緊地抱在一起,再也不願意分開了。王大猛是很累了,他以為自己能睡得死死的,甚至都不會醒來,出乎意料的是,一睡下來,噩夢接二連三地撲過來,到處是燃燒的火,燒著了他的頭發、眉毛和身子,他痛苦地哼了兩聲,搖了搖頭,似乎醒了,看到了灰蒙蒙的屋頂,眼睛隨即又閉上了。這次又變成了猛烈的爆炸,一座好好的樓房眨眼之間轟然倒塌,士兵的屍體猛地竄上天空,停在頭頂,好像是在雲裏飄著,他驚訝地抬起頭來,那些屍體突然嘭地一聲從中間爆炸了,破碎的肢體像雨點一樣落下來。他趕緊把頭伏在滿是彈片的塵土中,等爆炸聲消失了,他慢慢地把頭抬起來,卻看見一個醜陋的日本兵,似乎就是白天他在許家巷割下頭顱的那一個,他的頭還在脖子上,撇著嘴巴充滿嘲諷地看著他,當他準備把手中的步槍舉起來的時候,那個日本兵抬起腳,他的腳像座小山一樣朝著他的腦袋壓過來……他在睡夢中痛苦地呻吟著,終於醒過來了,他下意識地用手在周圍摸著,沒有摸到槍,摸到的都是肢體。他愣愣地坐了起來,那些難民們裹著衣服互相枕著胳膊或者腿正在睡著,他們的睡眠並不好,不時地有人突然發出痛苦的慘叫,還有人在睡夢中像狗一樣嗚嗚地哭著……丟兒倒睡得很熟,他夾在大老馮和那個女人中間,一隻手摸著一個人的耳朵,那個女人側著身子,手放在丟兒的胸前,就像攬著自己的孩子一樣。丟兒臉上安詳平靜,嘴角邊掛著晶瑩的口水,好像懷抱著一個色彩絢爛的夢,鼻子微微顫動,嘴角慢慢上翹,露出了令人心碎的純真的笑容……


    王大猛抱著膝蓋在心裏長長地歎口氣,既煩躁又悲傷,像海潮一樣不斷地衝過來,退回去,然後攢足力氣,再衝過來。他想了很多,二連的那些熟悉的弟兄們都沒有了,陳傻子現在在哪裏?他是死是活?死到底意味著什麽?死就那麽可怕嗎?似乎也沒什麽可怕的,死了就是死了,什麽都不知道了,什麽感覺都沒有了,最難受的是還活著,無可奈何地活著,武器沒有了,甚至連一把匕首都沒有,隻能像一條被拋棄在海灘上的死魚任人踐踏。武器就是軍人的生命,即使隻有最後一顆子彈,那也可以留給自己。沒有武器,就等於什麽都沒有了,連自己的生命都無法控製,隻能任人處置。他強迫自己閉上眼睛,但再也睡不著了。什麽時候才能離開南京?


    每一秒都是那麽漫長。


    第三天早上,當陽光從窗外照進來的時候,日本兵踏著幹燥寒冷的塵土開進了安全區。他們把人群從各個房間裏趕出來,集中在外麵的操場上。各個出口都站著日軍的哨兵,還有一些日本兵伏在地上,如臨大敵地趴在機槍上麵,做出了隨時準備開火的準備。那些中國人被日本兵冷酷的表情和閃著寒光的刺刀死死地掐住脖子,連氣都不敢出,恭順地按照日本兵的指示,低著頭擠在一起,偶爾碰到日本兵的目光,像被蠍子蟄著了立即移開目光,慌慌地找著躲藏的地方。那些女人都低著頭朝著男人背後躲著,好像日本兵的目光一碰到她們,她們就會暈厥過去一樣。日本兵冷冷地看著他們,那是什麽樣的神情?那是戰勝者的得意與驕橫,一個普通的士兵,也許剛剛挨過軍曹的拳頭和耳光,這會兒也像一個目中無人的將軍一樣,帶著戲弄的目光盯著這些綿羊。


    王大猛和大老馮同時看到了跟著日本人來的那個胖胖的中國人,他頭上戴著日軍的戰鬥帽,胳膊上戴著日軍的太陽旗臂章,小心翼翼地跟在日本兵的身後。寒風呼呼地吹來,灌進肺裏,把身上的棉衣凍著了。他們感到渾身發冷,呼吸極其困難。他們不由自主地蜷縮著身子,更緊地靠在一起,這個中年男人就是淳化鎮的那個鎮長,王大猛曾經用步槍指著他的腦袋,吼著他是個漢奸。媽的,他果然是個漢奸!


    王大猛腦袋嗡嗡地響,這個狗漢奸,今天一定要死在他手裏了!


    王大猛低頭盯著自己露出一隻腳趾頭的布鞋,心髒被捅進去一把刺刀,紅色的肉翻了起來,那些肌肉緊緊地收縮著,想把刺刀捅出的破爛的洞填充起來。但沒有任何作用,鮮血像關不住的水龍頭一樣嘩嘩地淌了出來,腦袋因為失血過多而感到一陣頭暈。他為自己的緊張和膽怯而感到羞恥:如果偷偷地留下一顆手榴彈該有多好。


    一個日軍軍官站在隊伍前麵,用日語說了一番話,樣子並不凶狠,聲音甚至還很親切。如果不是穿著軍裝,挎著一把醜陋的軍刀,他和一個走在大街上的普通的中國人沒有什麽區別。他講完以後,那個曾是中國一個小鎮鎮長的男人過來了,他說的是地道的南京話:“剛才皇軍講了,你們中間誰是當兵的,就請站出來。你們在這裏無親無故,流落在這裏,都很可憐。隻要站出來,皇軍不但不會殺你們,願意做工的可以做工,有飯吃,有工錢發,願意回家的還發給路費。同胞們,日本人是好人,大家都要聽從皇軍的命令。”


    這個中國人在講話的過程中,不時地看看那個日軍軍官,日軍軍官不斷地朝他點點頭,他得到了鼓勵,說話的聲音更大,語氣也更加肯定。當然,聲音也是悅耳的。人群裏一陣騷亂,有不少人漸漸地活了過來,敢把頭抬起來,打量著日本兵和那個中國人,目光裏生出期待的神情。有人還在小聲地議論著:


    “他說的是真的嗎?”


    “中國人總不會騙中國人吧。”


    “誰知道呢。”


    ……


    王大猛碰了碰大老馮,低低地說:“咱們決不能上當,小鬼子是什麽樣子,咱們是知道的。”


    大老馮說:“嗯,我知道,隻要站出來就會被他們殺害。”


    王大猛咬著牙恨恨地說:“這個狗日的鎮長,他非要咱們的命不可。”


    大老馮痛苦地皺著眉頭,但他的臉上還帶著一絲僥幸的神情:“不會的,不會的。”但他顯然無法使自己相信,目光總是躲著那個鎮長。


    有人走出來了,隊伍有點混亂,大老馮悄悄地扯了扯那個女人的胳膊,低低地說:“如果我們出了什麽事,你要好好地帶著丟兒,把他養大。”


    那個女人好像還沒有從驚嚇中回過神,她直直地看了看大老馮,沒頭沒腦地說:“我不會讓他們把你抓走的!”


    大老馮愣了一下,慌慌張張地把頭扭開了,身子下意識地往旁邊躲了躲,仿佛她比日本鬼子更要可怕一樣。


    更多的人站了出來,大概有一兩百人了。也許這些士兵們是從下關或者從陣地上直接跑到安全區來的,並沒有看到日本兵像狗一樣殺了許多中國人。那些柔和的聲音很容易就把他們欺騙了,他們並不想做工,隻想回家,一個有著妻子和母親的家。他們向日本兵毫無保留地敞開了自己的笑容,用自己充滿驚慌的表情和友善的目光向日本兵保證,他們已經毫無威脅。


    那些日本兵拿著步槍,拿趕牲口一樣把那一兩百餘名士兵趕到了操場的另一邊。日軍軍官又大聲地說了幾句什麽。那個鎮長咳了一下,喉結艱難地蠕動一下,好像把一口痰生生地吞了下去。他又往前跨了一步,說:“皇軍說了,還有一些軍人沒有出來。誰是軍人,請自覺出來吧,皇軍不會殺害你們的。”


    王大猛和大老馮本能地緊緊地拉著丟兒和那個女人,身子往後縮著。那個女人和丟兒也感覺到了他們的恐懼,丟兒突然哇地哭了。女人急忙伸出手來,想把他的嘴巴掩著,但丟兒的聲音更大了。他知道什麽呢?他隻是一個三四歲的孩子啊。他什麽都不知道,隻感到站在冬日寒風凜冽的操場很冷,緊緊地擠在一起恐懼的人群讓他更冷,尤其讓他害怕的是,他最親近的大老馮和王大猛的身上也是冷嗖嗖的,一種已經遺忘的感覺突然鑽進他幼小的身體內,剛出生時,一下子從母親溫暖的子宮來到這個寒冷陌生的世界,那是一種不可知的恐懼,於是他放聲大哭了。現在的感覺和那個時候一模一樣,甚至比那時更要寒冷陌生。周圍冷漠的神經已經極其脆弱,哪怕一個細小的聲音也足以讓他們神經崩潰,何況是一個孩子充滿恐懼的哭聲?他的哭聲像令人惡心的槍聲一樣,周圍的難民紛紛向後擠著,躲避著他的哭聲。女人渾身顫抖,死死地捂著丟兒的嘴巴,幾乎是在哭著哀求他:“別哭了,孩子,別哭了……”


    大老馮把痛哭的孩子抱在懷裏,俯下腦袋,把粗糙的臉貼在丟兒被寒風吹得紅彤彤的小臉蛋上,輕輕地說:“丟兒,別哭,爹在這裏,爹會保護你的。丟兒,沒事了,沒事了,爹爹不會離開你的,再也不會了……”


    丟兒瞪著眼睛看著他,大老馮朝他笑了笑,伸出手捏了捏他的鼻子。丟兒果然不哭了,隻是眼睛裏仍然充滿被驚嚇的表情。他的目光向四處移動,他側過臉來,看到了日軍軍官,看到了那個曾是中國一個小鎮鎮長的中國人,還有幾個日本兵站在他們麵前,皺著眉頭盯著他們。


    該來的都來了。除了丟兒,除了那個可憐的女人,沒有什麽可以牽掛著的了。大老馮在心裏輕輕地歎了口氣,恐懼突然消失了,身上有著說不出來的輕鬆,幸虧救了那個可憐的女人,有了她,丟兒也會沒事的。他把丟兒輕輕地放在那個女人的懷裏,女人伸出雙手抱著孩子,更緊地靠了過來。他一陣心酸,這個女人還把他們當做靠山,哪裏知道,這個時候,他們隻會給她帶來更大的災難。他下意識地向另一邊蹭了蹭,女人仍舊緊緊地跟了過來,還是緊緊地靠著他。他隻得低下頭,等待著屬於自己的那令人心碎的悲慘命運的到來。


    日軍軍官在說著什麽。時間漫長得像是靜止了一樣。那個漢奸點頭哈腰地聽著,然後把身子轉向他們,聲音甚至比剛才還要嚴厲:“皇軍問你們了,是不是中國軍人?”


    他說這話的時候,還伸出手來,朝著大老馮,還有那個女人,女人懷中的丟兒指了指,奇怪的是,王大猛就站在旁邊,他連看都沒看,就好像他不存在一樣。也許是王大猛看花眼了,甚至看到他還朝著大老馮飛快眨了眨眼。


    那個女人看了看大老馮,又看了看那個漢奸,喃喃地說:“他是我男人,我們是一家人。”


    大老馮顯然吃了一驚,但他還是趕緊向女人靠了靠。所有的一切都太快了,那個昔日的鎮長不可能認不出來他們的,但他顯然並沒有出賣他們的打算,他回過頭來,聲音輕鬆地給日軍軍官解釋著什麽。日軍軍官揮了一下手,帶著幾個日本兵退了回去。


    都是一身冷汗。王大猛的身子像虛脫了一樣,剛才他的腦袋好像完全空白了,那個鎮長走過來的時候,他清楚地看到鎮長的目光在他臉上掃了一下,似乎吃了一驚,但很快把目光移走了,以後就再也沒有看他。他會幹什麽呢?會把他們揪出來交給日本人嗎?如果是這樣的話,他不會白白地死掉的。他強迫自己那顆咚咚地跳個不停的心髒慢下來,手還在不聽話地顫抖著,手指好像有點發麻,他下意識地把手握起來,然後再伸開來,強迫自己集中精神應付這一切,死也要死得有點價值。日軍軍官的手槍在腰裏的手槍套裏,並不好奪過來。戰刀很容易抽出來,但並不方便,也許剛剛掄起來,其他日本兵的刺刀就捅過來了。每個日本兵的腰裏都掛著三四顆小甜瓜一樣的手榴彈,如果這個漢奸把他指認出來的話,他就撲過去把日本兵的手榴彈奪過來,要死也要拉上一個墊背的。他這樣想時,手反而顫抖得更厲害了,但心卻安定了許多,來吧來吧,大不了死了算了。可那個漢奸沒有指認他們,一切都像夢一樣。


    日本兵並不甘心,他們發出口令,讓難民們分成幾排,然後挨個檢查他們的手,看是否有常年使用槍支而磨出的老繭,肩膀是否有扛過槍的痕跡,連腳也不放過,看是否有數月行軍而磨出的血泡。


    人們都把手伸了出來,大多數人的手上都有老繭,更多的人被抓了出來。可能是人手太少,一個日本兵跑了出去,很快就帶著二十多名日本兵回來了。


    當這二十多名日本兵出現在操場上時,整個天空一下子暗下來,縷縷寒冷的陽光被陰沉沉的烏雲遮著了。日本兵的殺氣一層層地漫過來,滲進了衣服裏,大老馮咬著牙齒格格地顫抖著。王大猛關切地扶著他的肩膀,剛要安慰他兩句,大老馮痛苦地搖了搖頭,然後朝著一個日本兵努了努嘴。王大猛眯著眼睛,看到了一個胳膊上吊著繃帶掛在胸前的日本兵,他和其他的日本兵一樣像頭趾高氣揚的畜牲,目光裏流露出殘暴嗜血的光芒,但還是有點不同,他的目光裏充滿了被激怒的神情。他嘲弄般地撅著嘴唇,眼睛掃射著麵前驚慌麻木的中國人時,有一種憤恨和充滿惡意的光芒籠罩著他緊緊皺著的眉頭。王大猛最初沒有明白大老馮是什麽意思,充滿困惑地看了看大老馮。這樣可惡的令人厭憎的日本兵到處都是,這裏再出現一個沒有什麽讓人奇怪的。


    大老馮低低地說:“這就是咱們在淳化鎮俘虜的那個家夥。”他的聲音夾雜著顫抖的雜音,帶動著空氣中的浮塵也不安地抖動起來。


    王大猛知道連裏曾經俘虜過一個日本傷兵,但一直都沒見到。他愣了一下,喃喃地說:“怎麽沒有把他殺掉?”


    他隨即明白這話是白問了,國軍並沒有殺掉俘虜的習慣。所以,在大老馮還沒有回答的時候,他隨即又說:“沒事的,將心比心,他就是把你認出來了,也不會恩將仇報吧。”


    這個信心來自那個漢奸鎮長。王大猛曾經把槍頂在他的頭上,但他仍然沒有指認他們,就有理由相信這個被他們放掉的日本兵也會有一點點良心。


    大老馮痛苦地搖了搖頭,他把懷裏抱著的丟兒塞到王大猛的懷裏,然後又看了看身邊的那個女人,低低地說:“你們慢慢地往旁邊走開一點,離我遠一點。”


    那個女人反而更緊地靠在他身邊,她像被嚇壞了,竟伸出手緊緊地抓住了他的胳膊,整個身子像暴風雪中可憐的樹枝一樣幾乎要被吹折了。大老馮有點著急了,他伸出手來,使勁地想把女人的胳膊拿開,但女人抱得緊緊的,蒼白著臉,牙齒咯咯地顫抖著,說什麽也不鬆手。大老馮急急地說:“放開,放開我,那個日本兵認識我,他知道我是個當兵的,你快把我放開!”


    女人的手有點鬆了,她遲疑著,最後還是把手放開了。但她並沒有走開,隻是咬著嘴唇,使勁地忍著不讓自己的牙齒咯咯發抖,她顯然為控製不了自己的恐懼而生氣,臉上呈現出絕望而又悲傷的死灰色。


    那個日本兵的目光從第一排中國人的臉上掃過去,又從第二排掃過來。大老馮顧不得再管那個女人了,他悄悄地推著王大猛:“快,你帶著丟兒快離開我一些。這個小鬼子要認出我來了,你帶著孩子,一定要把他養大成人,如果那時小鬼子還沒被打敗,讓他當兵繼續打……”


    王大猛的腦袋一片空白,他不知道是應該繼續和大老馮站在一起,還是聽他的話,悄悄地擠進另外一堆人群裏,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被大老馮推到一邊。丟兒顯然沒有意識到眼前險惡的形勢,臉色完全放朗了,把手指放在嘴裏,在王大猛的胸前挺著小小的身子,很好奇地看著四周。


    日本傷兵終於看到了大老馮,他慢慢地眯著眼睛,目光像狼一樣死死地盯著他。他那個繃帶上凝結著一塊紫色的血跡,那條繃帶甚至都沒換,還是大老馮給他包紮的。他注視著大老馮的目光不是感激,而是一種被羞辱、被折磨所帶來的委屈與憤怒。他轉向那個日軍軍官,舉起他那隻肮髒的手敬了個軍禮,嘴裏嘰哩咕嚕地說著什麽,然後扭過頭來,用手指了指大老馮。他果然毫不猶豫地指認了大老馮。


    這個瘋子,這個畜牲!


    多麽令人惡心戰爭啊,沒有人性,沒有愛心,沒有感情,沒有人,隻有野獸,隻有獸性。日本傷兵嘴角邊露出了惡毒、放肆而墮落的微笑,這不是人,這是一隻世界上最醜陋最肮髒的爬行動物。我們曾經把他作為人來對待,也許他曾經是,但他現在已經把所有幹淨和美好的東西都撕碎了,把身上殘存的文明和道德的外衣扔掉了,恢複了原始的肮髒的獸性。多麽可笑,多麽可悲,他曾經挽救過他的生命,甚至不顧一切地製止了自己兄弟要傷害他的舉動,而他現在卻對他舉起了屠刀。最為可悲的是,在一場戰爭中,充滿殺戮本能而又富有殺戮經驗的野獸反而更容易生存下來,任何溫情和富有人性的舉動可能會帶來更深重的災難,這就是令人詛咒的戰爭。


    南京,1937年12月的南京,是個野獸出沒的腥臭的原始叢林,是個巨大的苦難的垃圾場,是個麻木的綿羊之海組成的瘋人院,是個被獸性瘟疫傳染的墳墓,是一個被所有的神遺棄的地方。老天爺啊,你在哪裏?你為什麽不睜開你的眼睛看看你的子民在遭受什麽樣的苦難?你就這樣拋棄了你所創造的人類?


    所有的神都在沉默,隻有悲傷的寒風在頭頂嗚嗚哭泣。


    日軍軍官眯著眼睛看著大老馮,大老馮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苦笑了一下,自動走了出來。這一刻終於來了,他已經不再害怕,臉上平靜,嘴角邊帶著若有若無的嘲諷的神情,他甚至在為自己能做出與軍人身份相配的行為而略感自豪,昂了昂頭,注視著那個日本傷兵,目光裏既沒有憤怒,也沒有怨恨,他隻想告訴他,他已經不再害怕。


    幾個日本兵撲過來,抓住了大老馮。所有的人都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動,他們滿含驚恐地看著又一個同胞被抓了出來,本能地把身子往後擠著,想鑽進人肉之間的縫隙裏,但人與人之間貼得緊緊的,這樣會讓他們減少恐懼,還是想借此掩蓋自己因為恐懼而產生的羞恥?沒有任何縫隙可以讓他們躲起來。他們隻能癡呆憂鬱地看著這一切。丟兒不安地把手指從嘴巴裏拿出來,愣愣地看著被日本兵抓起來的大老馮,嘴巴撇了撇,似乎要哭了。王大猛忙把他抱得更緊了,想安慰他,但喉嚨像被什麽堵著一樣,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


    讓人意想不到的情況突然出現,那個女人踉踉蹌蹌地撲了出來,她的雙手在空中揮舞著,好像要抓住什麽東西一樣,扯開喉嚨大聲地叫喊起來:“他是我男人,他是我男人,他不是當兵的!”


    日本兵驚愕地看著她,就連那個日本傷兵也是一臉的迷惘,緊接著變成了一種惱怒的表情,他顯然清楚她在欺騙他。他迎了上去,一腳踹在女人的胸口上,女人一下子撲倒在地上,但她仍然向前爬著,抱著那個曾是鎮長的漢奸的腿,仰著滿臉淚水的臉叫起來:“老爺,老爺,你給他們說說,給他們說說,不要殺他,他是我男人,他真的是我男人啊……”


    她那悲傷的臉美麗得令人心碎,臉上的兩行淚水閃閃發亮,像陽光一樣跳動著……


    那個漢奸男人臉上出現了驚慌的神情,他慌張而又膽怯地扭頭看看日軍軍官。日軍軍官不耐煩地揮了一下手,兩個日本兵從地上拖起了那個女人。誰也沒有想到,王大猛沒有想到,大老馮也沒想到,那些日本兵當然更不會想到,那個女人突然使勁地掙脫了抓著她胳膊的日本兵,從一個可憐的綿羊變成了一頭凶狠的母獅,她一隻手撩起了棉襖,另一隻手從腰裏掏出了一把已經生鏽的剪刀,狠狠地朝著她身邊的一個日本兵的臉上戳了下去。那個矮小的日本兵並不比她高,她的剪刀從他的眼睛裏深深地紮了進去,整個剪刀沒進了日本兵的眼眶中,她咬著牙,嘴唇被她咬出了鮮血,她猛地拔出剪刀,把日本兵的眼球帶了出來,鮮血隨著她的手迸濺出來,在陽光的照射下,發出燦爛的光芒。日本兵發出一聲淒利的慘叫,雙手捂著眼睛,身子像狗一樣彎了下去。她幾乎是整個身子撲到日本兵的身上,一隻胳膊環抱著日本兵的腦袋,就像母親抱著自己的孩子,揮著剪刀使勁地捅進日本兵的脖頸,飛快地拔出來,第二刀又捅進去。她瞪著眼睛,眼睛幾乎要凸出眼眶了,她的臉色像喝了太多的酒一樣紅彤彤的,頭發在寒風中飛舞著,她尖利地大叫著:“殺死你殺死你殺死你……”


    一切發生得突如其來,日軍軍官最先反應過來,他抽出戰刀,一道寒光閃過,那個女人的脖子上的鮮血噴湧而出,隻剩一點點皮肉連著,腦袋歪到了一邊,眼睛仍然死死地瞪著天空。幾個日本兵的刺刀也同時捅過來,女人的身體軟軟地從那個日本兵的身上滑下來,腿抽搐了一下,一動不動了。那個跪在她身下的日本兵歪倒一邊,四肢攤開,剩下的一隻眼睛驚恐地瞪著天空,這個可憐的畜生已經沒救了,頸部動脈被剪刀刺斷,鮮血像一個小小的噴泉往外冒著,雙手雙腳正在抽動著,嘴巴裏冒著血沫吐嚕咕咕嚕地喘著最後一口氣。


    那些抓著大老馮的日本兵也驚呆了,當他們明白是怎麽回事的時候,驚慌的表情變成了狂怒,他們回過頭來用複仇的目光來尋找大老馮,卻看到了一張對著他們微笑的中國士兵的臉,他們愣了一下,對他的表情感到困惑,接著就見這個中國士兵撲了過來,抱住一個日本兵,就像是兩個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一樣抱得緊緊的,他的一隻胳膊環抱著他的脖子,下巴擱在日本兵的肩上,他趴在他的耳朵邊,嘴巴蠕動著,好像在和那個日本兵親密地說著什麽,另一隻手伸向了日本兵掛在腰上的圓形手榴彈。王大猛心頭一緊,幾乎喘不過來氣,他想象中的情景突然就出現在他麵前,不過,不是他,而是那個平常看上去老實巴交的四十多歲的夥夫,一個你幾乎都把他忘記了的老兵。他下意識地捂著丟兒的眼睛,轟的一聲,就像在耳朵邊炸響一樣,震得耳朵嗡嗡地響。人群亂了,人們尖叫著,不是向那些驚慌地向地麵趴去的日本兵撲去,而是向四周散去,這讓他們看上去更像是一群綿羊,而不是一群人……


    王大猛緊緊地抱著丟兒,隨著人群向安全區深處跑去……


    老人停下來,長長地喘口氣,淚水無聲地流下來。又一個部下犧牲了。第二連隻剩下了王大猛、李茂才和一個下落不明的趙二狗,其他的全死了。我的眼睛也有點濕潤,連續多天的沉悶的心情卻有點舒展,是的,又死人了,一個中國士兵,一個連姓名都沒留下的南京女人,但他們死得並不窩囊,他們體麵地死去了。那些綿羊的海洋如果真被他們的死亡所震撼,那麽,這個海洋就不會成為一個死海,它會掀起滔天巨浪,把那些異族的野獸淹沒。但這是不可能的,沒有任何期待,1937年陷入屈辱的南京,幾十萬隻綿羊中,隻有為數不多的人反抗了。綿羊們組成的大海從來不會因為一兩隻海燕的呼號而動容,與暴風雨搏鬥的海燕坦然麵對的死亡隻會給他們帶來更深的恐懼,他們寧願閉著眼睛等著災難到來,也不願提前發起海嘯和這災難作殊死一搏。30多萬人,這這樣死了,就是捉羊,侵入南京的5萬名日本兵也要費多大的勁啊。


    1937年以後,僥幸從南京逃出來的國軍士兵,又有多少黯然回到老家,寧願做一個沉默的農民,也不再當兵了。


    老人的淚水我都能理解,奇怪的是他的兒子,那個七十來歲的老人也哭了,他比這個前國軍連長哭得更為傷心,淚水和鼻涕混在一起,他跪在老人麵前,抬著臉麵向天空,哭得整個身子都在顫抖著。我不得不試圖把老人拉開,但他仍舊死死地偎依在前國軍連長的身邊,枯瘦的身子重得像一座山一樣,他把頭埋在老人的膝蓋上,哭聲像一群無助的麻雀,盤旋在冬日灰暗的天空裏,久久不肯離去。前國軍連長像對待一個孩子一樣用手撫摸著他的滿頭白發,像軍人一樣保持著挺直的身子因為哭泣也不得不佝僂下來,整個單薄的上身和肩膀都在抽搐著,淚水沿著枯瘦的布滿灰色老人斑的麵龐流下,流進他的嘴巴,他的嘴巴在神經質地痙攣著、顫抖著。這是一幅什麽樣的場景呢?兩個老人,兩個悲痛的老人互相安慰著,往事讓他們沉浸在同一種悲痛中。但又不對,前國軍連長是因為他的部下死亡而悲痛,這個我能理解,我也是軍人,事實上,我也正在流淚。我不解的是,他的兒子為什麽也會這麽悲痛?


    老人抬起頭來,抽了一下鼻子,撫摸著兒子滿頭滄桑白發,喃喃地說:“你知道他是誰嗎?”


    這個問題簡單而又古怪,因為簡單,我點了點頭,因為古怪,我又搖了搖頭。


    老人的目光望向遠處,聲音裏除了悲傷,還有一些溫柔的東西:“他就是丟兒。他是我的兒子,也是大老馮、王大猛的兒子,他是王大猛從南京帶出來的,他的名字叫馮猛才……是我起的名字。”


    伏在他腿上的老人抬起頭來,淚眼婆娑中,張開嘴巴,衝著天空,大聲地叫了一聲:“爹!”聲音衝向2009年12月南京的天空,像一個孩子的叫聲那樣清脆、尖利……


    王大猛是在那個漢奸鎮長的幫助下逃出南京的。


    1937年12月南京天空中的烏鴉越來越多,它們聚集在一起,有時是幾千隻,有時是上萬隻,從一個地方飛到另一個地方,它們在空中盤旋飛舞,能把太陽遮住,它們發出的聲音像是要擠進耳朵裏的蟲子一樣難聽刺耳。它們停在樹上、燃燒過的樓房頂上,驚奇地看著這個奇怪的城市,整個城市散發出來的屍體腐爛的甜膩膩的臭味讓它們充滿激情,它們不停地在這個城市上空飛來飛去,抖動著翅膀,發出歡樂的歌唱。更濃烈的臭味吸引著它們,它們飛到長江邊,那裏漂滿了黑色的屍體,他們的肚子膨脹得像牛肚子那樣大,在冬日並不是很熱的陽光的照射下,會突然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音,那些烏鴉被嚇了一跳,驚叫著衝上天空,盤旋一陣再落下來,原來是屍體破裂了,流出已經腐爛發臭的內髒。這種濃烈的臭味讓喜歡這種味道的烏鴉也受不了,有些被熏得頭暈,像喝醉了酒一樣從空中搖搖晃晃地掉在了江中或者地麵。一隻落在長江岸邊的烏鴉在掙紮著飛起來時,突然看到一長列黃色軍靴,它驚異地抬起頭來,看見那些穿著屎黃色軍裝的日本軍人,要從長江乘船轉向上海前往華北。他們一點都不害怕這些腐爛的屍體和濃重的臭味,穿著釘了鐵釘的軍靴,踩著腐爛的中國人的屍體,就像踏在一塊普通的墊腳石上一樣,又說又笑地登上了渡輪。一個日本兵還故意踏上了一個腐爛變形得像臉盆一樣大的中國人的臉上,就像踩在一塊腐爛的西瓜上,肉末子向四周流動,露出白森森的顱骨。那個士兵仰起頭來,笑哈哈地說:“我們那時整天都成卡車地拉著中國人到這裏把他們殺掉推到江裏,哈哈,這是我幹過的最好玩的工作!”


    烏鴉並不能聽懂,但這些像野獸一樣的軍人的確把它嚇傻了,它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接著,一隻軍靴踩上來,把它踩成了一灘肉醬……


    各種消息不斷地傳到安全區來,日本兵在中山碼頭殺死了五千多人,煤炭港殺死了三千餘人,漢中門外殺死了兩千餘人,草鞋峽殺死了五萬多人,燕子磯殺死了五萬餘人……


    一個難民想溜回家去看看房子,在朝天宮前麵的運瀆河裏,看到了一層層的屍體,一群中國人正在收屍,他們一個人拿著一把鐵鉤子,鉤子有一人多長,有手指粗,頭上彎彎的,他們想用鉤子把屍體拖上來,但一拉肉就一塊一塊地往下掉,都像爛魚一樣,一鉤就散。那些裝屍體的卡車上爬滿了蛆蟲,個個又肥又胖,一層一層在車上扭動著,到處都是,連車窗上都是,司機從車上跳下來,連他身上也爬滿了蛆蟲……最可憐的是那些女人,那麽多女人……


    所有的消息都是這樣。國軍撤往遙遠的地方了。安全區裏剩下的這些人眼睛發呆,袖著雙手擠在一起,臉上溝溝壑壑的皺紋充塞著塵垢,表情像綿羊一樣溫良,又像被拴在樹上的牛一樣馴服,他們緊抿著嘴唇,臉色蒼白,眼睛由於風吹而不停地流淚,他們甚至連說話的興趣都沒有了,總是坐在死氣沉沉的陽光下沉默無語。他們像夢遊一樣,又像是從墳墓裏爬出來的屍體。


    王大猛再也待不下去了。他覺得自己再待下去,也會像他們一樣靈魂慢慢腐爛,肉體成為一堆會移動的糞堆。必須得盡快地離開南京,找到部隊,像個真正的士兵,像個真正的男人那樣複仇。決不能腐爛在這個已經死去的城市。


    所有的逃生路口都被日軍堵死了,要想逃出南京極其困難,更重要的是,他還帶著一個三四歲的丟兒,他也許可以逃走,但丟兒怎麽辦?他隻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帶著丟兒在日本兵的眼皮底下走出南京。


    他決定去找那個當了漢奸的鎮長。他現在在日軍組織的南京自治委員會擔任一名課長。他曾是一名中國官員,現在卻為敵人做事,這是賣國求榮,辱沒祖宗,但他似乎還有一點良知,並沒有把他們指認出來,也許可以冒險找他試試。


    經過一段時間的打探,他終於得知這名叫李榮光的漢奸住在頤和路的一座花園式樓房裏。


    當王大猛出現在這個李鎮長的麵前時,他似乎吃了一驚,兩隻眼睛茫然地盯著他,似乎想說什麽,但一時又想不起來。王大猛憤恨地瞪著他,國軍抗戰請他幫忙,他一點都不配合,推三阻四,現在日本人來了,他卻像狗一樣跟在日本人的屁股後麵搖尾乞憐,多麽令人憎惡的中國人。


    他冷冷地說:“祝賀李鎮長,大難不死。”


    昔日的鎮長完全沒有了官架子,臉上籠罩著死灰色,好像經過長途行軍的俘虜,一臉疲憊,一副對什麽都不感興趣的樣子。他眼睛垂下來,胖胖的圓臉顫抖著,努力擠出一點很不自然的笑容,說:“唉,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可我有什麽辦法?你們當兵的都沒辦法,我能怎麽樣呢?你看看南京成什麽樣子了,多少人成了刀下鬼,連個屍首都找不到,可憐啊。好死不如賴活著,我隻想活著,沒想那麽多。”


    王大猛提高了聲音,說:“我們總能把小鬼子打敗的,當漢奸不會有什麽好下場的,你要好自為之,不要把事情做絕,給自己留條後路。”


    他愣愣地看了看王大猛,垂下腦袋,喃喃地說:“小兄弟,我知道你的意思,什麽漢奸不漢奸的,我不管,我隻想活著。人活著,還不就是這麽一回事嗎?”


    這個家夥的麻木和漠然徹底地激怒了王大猛,他上去揪住他的衣領,指著他的鼻子吼道:“你說起來也是一名政府官員,這個時候,更應該舍身報國!你倒好,連點氣節都沒有?你算是人嗎?漢奸們就是斷了脊梁骨、四腳著地的狗!”


    那個鎮長臉上白一陣,紅一陣,可能是衣領勒得他的喉嚨難受,他艱難地咳著,抓著王大猛的手,想把他的手拿下來。王大猛把他推到沙發上。他彎著腰,用手摸著脖子,過了一會兒,抬頭看了看王大猛,一臉悲傷地搖了搖頭,說:“小兄弟,你自己不是沒有看到,南京都成這個樣子了,你能讓我幹什麽?你以為漢奸是好當的嗎?你沒當漢奸不知道當漢奸的苦啊。我也不指望你能原諒我,但我就是想活著,就這麽簡單。小兄弟,我在這裏當課長,也沒什麽權力,但你有什麽困難盡管告訴我,我一定會努力照辦的,也算是我補償你們的吧……唉,我以為日本人根本就打不過來,誰會想到南京會這樣呢。”


    王大猛愣了愣,他本來想把這個鎮長狠狠地教訓一頓,但突然之間,身上一下子沒了力氣,那種心灰意冷的感覺又慢慢地爬到身上,有無數的聲音擠著擁著要往腦袋裏鑽,算了吧,算了吧,都死了,兄弟們都死了,活著還有什麽意思?還有另外的聲音也在拉扯著他,回家吧,想辦法帶著丟兒回家吧,再也不要當兵了,再也不要當兵了……他痛苦地甩了一下腦袋,把這些念頭摔到牆上,摔成一地碎片,但它們很快就在地上爬到一起,像水一樣向他慢慢地爬過來。他瞪著眼睛,急急地朝著那個鎮長吼道:“我要離開南京去找我們的部隊,你想辦法給我弄張通行證送出南京!”


    鎮長皺著眉頭,揉著額頭,額頭被他揉得發紅了,很顯然,這件事對他來說,似乎並不是很容易。但他最後還是答應了:“好,我會給你弄張出城的通行證,明天你再來,我把你送出南京。”


    第二天,這個鎮長果然給他弄來了一張通行證,把他們從中華門送出了南京。


    像噩夢一樣的南京被遠遠地拋在身後,估摸著日本兵已經看不到了,王大猛抱著丟兒,撒開腳丫子奔跑起來,12月的寒風在耳朵邊呼呼地吹著,像刀子割著一樣,凍得堅硬的土地硌得腳板子很疼,但他仍然不管不顧地埋頭奔跑著。他把口袋裏的通行證掏出來,扯碎了,揚手扔在風裏,碎片像一隻隻白色的蝴蝶在空中飛舞。不知道跑了多長時間,不知道跑了多遠,他慢慢地停下來,把丟兒緊緊地包在棉衣裏。丟兒躺在溫暖的懷裏,粉紅色的嬌嫩的小臉仰著,眼睛像湖水一樣幹淨而又明亮。汗水落在他臉上,他感到很癢,伸出小手摸著王大猛粗糙的臉,咯咯地笑了。王大猛心裏突然像被什麽東西狠狠地撞了一下,鼻子酸疼,淚水嘩嘩地就出來了。丟兒仍舊在咯咯地大聲笑著,笑聲在空曠的原野上空盤旋著,像鳥兒一樣向天空衝去。


    這是人世間最動聽的聲音,像陽光一樣燦爛的笑聲,多麽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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